66、Chapter 66

“想换回来,那就过来,来我这里。”哥舒焕微微垂眸,嗓音低沉一如耳语,“想要就自己来。”

哪怕对这样的结果有准备,李初白仍气得发抖,他从来顺遂,一生骄傲,这无疑是前所未有的凌.辱——哥舒焕算计他,夺舍于他,刺杀君主。真相大白之际,他竟然还不能理直气壮地恨哥舒焕。

他真正气的是自己。

豁达开朗的小公子从小到大都不爱哭鼻子,这样的人一旦红了眼眶,就像是一把强弩之末的弓,被拉到极致,在崩断的边缘憋出泪珠儿。

“哥舒焕……”他仰头深吸一口气,眼中一片腥红。

“你又骗我!”

七年前被他骗,七年后依旧被他骗。从前是李初白为小翠改命,现在是哥舒焕将李初白的命运逆转到一个不可回头的方向。

上元节的明灯载着世间情人的结缘,唯独失意人看不到结缘,他心中有愧,犹如仇怨无根,只有直冲云霄,将那三千明灯连起一片大火,万千心愿成灰,积压于心成活人冢。

天上的火,街上的火,官兵的火,刺激他眼中酸涩,再难自控,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声压抑的嘶吼。

哥舒焕啊,哥舒焕……你大仇得报,我又该怎么办?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不负家族?

哥舒焕站在桥头,远远望着官兵手中的煤油灯,又将视线挪回到李初白身上。“哥哥,我们逃吧。”

上元夜,永安鸣笛封城,官兵很快就会找来。

可是逃?逃去寰北吗?那是哥舒焕的荣归故里,是李初白的罪不容诛。

李初白摇头,沙哑道:“不。”

哥舒焕紧张地看着他,前所未有地害怕。事实上,他本以为自己并不怕李初白不理解他,当他决定与唐王为敌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李初白会与他背道而驰的准备。更准确地说,哥舒焕从来不知道,也没想过自己究竟真正害怕什么——似乎从幼时被丢进勾栏院开始,那些人对他身心的侮辱真的在他的灵魂中刻下了卑劣的烙印,他们说他是最下贱的奴,比会讨食的狗还要没用,多活一天就该感恩戴德。

听得多了,潜移默化,哥舒焕就把“多活一天”当成了真正的恩赐,对于一个真切怀有这种想法的人,无论悲喜、成败都不能动摇他“尚有明日”的决心,那除了死神,还有什么能拦得住他的路呢?

因而害怕一件事完全无法构成他不去做某件事的理由。他害怕失去母亲,结果是他把刀刃捅进了那具原属于母亲的躯体;他害怕卷入无休止的争斗,结果是他自己选择走上这条路;他害怕失去李初白,可又是他给了本已开始主动靠近他的心爱之人致命一击。

“我只怨我自己。”李初白一步步逼近,“哥舒焕,你向我复仇,是为你的国家和人民,那是情理之中,若换做是我也一定会这样做;而我对敌疏忽大意,中了你的计,依旧是我痴愚冲动。所以,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哥舒焕竟被他逼得后退了半步。“临怀哥哥……请不要这样。”

“你不需要承担任何东西。我说过,我绝不会害你,也请你相信我……”

李初白心中早已被一片燎原大火烧尽,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先是一把抓住哥舒焕的领子,将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鼻尖。“说得真好听,多说几句,嗯?”随后,毫无铺垫地,重重吻了上去。

李初白吻得格外用力,闭上眼睛,眉头紧皱。但这种没有感情的亲吻,纯粹是为了换回身躯罢了,哥舒焕睁着眼睛看他,反而心如刀割。

片刻后,两人终于回到了各自的身体里,灵魂归位。

哥舒焕害怕李初白会飘走似的,一把搂住他,他仿佛在与自己较劲,目光和神态,是欲望——想要将李初白揉碎、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可动作上却小心谨慎得过分,丝毫不敢用大力气,生怕怀中的人表现出一丝抗拒。他喃喃着,“临怀哥哥……”

哥舒焕想告诉他的心上人,今夜之后,一切都会更好。只要等到李拂星自立为王,他定会慷慨相助,保有生之年两国再无战事。而唐王生性多疑,年轻时曾因猜忌杀妻杀子,早已容得下今天的破军,李初白自爆身份后,李家势力更大,李拂星若不反,唯有死路一条。他与破军鏖战多年的,最明白这位宿敌。破军雷霆手段不假,性情中却依然继承了其父李青莲刚正的那部分,唐王对他有知遇之恩,更有君君臣臣的天理人伦,若无人逼他一把,他怕是被唐王害死之前都不会主动造反。

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要逃出去。

可是现在,他的心上人必然听不进去这些话。李初白将一切都当成了哥舒焕对他的利用和最狠毒的复仇。

李初白被抱着,一动不动,漠然看着黏住他不放的哥舒焕。

“爸爸!”阿蛟不懂得两人之间的纠葛,蹦跳着扑到哥舒焕的背上,“爸爸回来啦!”

桥上月下,小少年在哥舒焕背上,李初白在哥舒焕怀里。滑过桥洞的小舟上传来了人们的欢呼声,热情的艄公吹了声口哨,高声喊道:“儿郎,团圆月常有,团圆人难得,但行快乐事,莫问归处嗬!”

李初白这才有了羞意,目光追随过去,但见一艘小舟载着一对情侣,艄公且行且歌,消失在月色中。

李初白推开他,“哥舒焕,既然你的目的达成了,我这具身体对你已然无用。请你替我解开禁咒。从此我们不必再入主他人之躯,也好做个了断。”

哥舒焕断然摇头,“抱歉……”

所以,他借李初白的身份行了大逆不道之事,利用完了,竟还不愿根除这邪术吗?李初白牙关颤抖,问道:“为什么!?都到了这个地步,李初白已成弑君之臣、叛国之贼,我还有什么值得你利用的吗?你非要让禁术根植我身,时时刻刻提醒我有这样的罪吗?”

哥舒焕坚持道:“哥哥,易舍换魂并非是权宜之计,你我的命运早已捆在一起,终我一生不得分离。”

“这他妈是哪门子混蛋道理!你暗中对我下了那等邪术,利用我的身份达到了目的。好,事已至此,哥舒焕你赢了,你可以凯旋归国了,我李三爷替你死,替你赎罪!所求唯有不想再与哥舒焕有纠葛,你竟还不愿放过我吗?”李初白恨道,“不,哥舒焕,你并非真的如你所说对我好,你都是……都是为了你自己!”

这不是那个他认识的哥舒焕,更不是他的小翠。

七年前的那段往事,李初白不会认,哥舒焕更不会认。这么多年过去,发生了这么多事,人又怎么会是同样的人?

阿蛟歪了歪脑袋,用仅有的智力分析李初白究竟想要什么,不到一会儿,阿蛟就懂了,一脸认真地对哥舒焕说:“爸爸,阿蛟明白了!干爹活腻了,他想去死。好像很想的样子。”

阿蛟的话在李初白听来就是匪夷所思。

如果这句话换做其他任何一人说出,李初白都会认为那是对他的嘲讽。可是偏偏是阿蛟,不通人情世故的魔兽,他或许连“嘲讽”是什么意思,都不能理解。那么,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想要哥舒焕结束禁术,会和自寻死路联系起来?

“阿蛟!”哥舒焕难得严厉地喝止了他,“你什么也不懂,少说话!”

少年毕竟不是真正的乖孩子,骨子里还是没有人性的魔,莫名被吼了一句,就露出了尖锐的牙齿。“阿蛟比你们更懂!你们两个才是傻子!”

哥舒焕凝视着李初白,顿了顿,“没错,我就是不放过你。以后,休要提让我解开禁术,除非我愿意,否则你一辈子也别想把我摘干净。从此你每一次看到你自己,都会想起我,永远也甩不开——”

李初白怒火攻心,“没想到你是这种小人,真是恶心!”说完扭头就走。

哥舒焕死死拉住他,“你不许回去!”

李初白冷道:“我替你自首。换我大嫂。”

“不行!你不能去送死!”哥舒焕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地与自己的紧贴交缠。“破军的女人,暂时死不了,根本不值得你去换。”

李初白将他紧握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来,“你没有爹娘兄姊,当然能说出这种话!这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这是我的责任,只有我来承担。大嫂只是一个无辜的女人,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是因我而死,我还算是什么东西!?”

哥舒焕额间青筋暴起,“是,我没爹没妈不能理解。可那又不是你的女人,凭什么要你去救?这样,哥哥,我答应你等你走后,我一定派最好的人来救她!”

李初白反唇相讥,“你当国都官府都是酒囊饭袋?任你的属下武功卓绝、智计百出,能保证可以将一个孕妇从层层戒备的官府毫发无伤地救出来?我大嫂失踪,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想要捉拿我!我这条命,要是能救两条命那也算值了。”

“就算她死了——成大事难免会有代价。但是李初白,你要活着,你必须活下去——”

听到这里,李初白已然明白,寻常人都能懂得的亲情,哪里是哥舒焕接触过的感情。只怕在他心里面,南璇真的只是这个计划中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哥舒焕,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偏要得寸进尺。”哥舒焕一次次拉住他的手,像是一条被遗弃的小狗,苦苦哀求着主人最后的怜悯。“我喜欢哥哥。”

“喜欢哥哥胜过喜欢明天、喜欢自由、喜欢,胜过所有的喜欢……”

李初白点了点头,“我知道。”

“可是,哥舒焕,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他沉声,酝酿了片刻才能够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出来,“你刺杀了赢战。不,是李初白刺杀了君上。按律当凌迟,九族全诛。”

哥舒焕紧紧盯着他。李初白是怎样的存在,他并不能准确的描述出来,这个人高于生命,他是他第一次害羞,第一次情动,第一次吃醋,第一次想要将一个人捆在身边……

“临怀哥哥……”哥舒焕红着眼,目光迷瞪。“不管怎样,你都要跟我走。”

李初白皱了皱眉,“你要干什么?”

哥舒焕突然疯了一般掏出一把匕首,横在李初白脖颈上,同时趁他无法动弹时钳制住李初白的双手,对阿蛟道:“取绳子,捆了。”

“!哥舒焕!!!”

“阿蛟,撕一片衣服,将他的眼睛也蒙起来。”

紧接着,李初白就感到一阵天昏地暗,整个人颠倒过来——竟是被哥舒焕强行抗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