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吗……”
小翠,一个离开七年的名字,可在这一刻他发现,这个名字还固执地守在记忆的某个焦炉,只要有一点引子就能让记忆山洪决堤。初见一如画中仙,冷艳不可逼视,后来才知天仙并非天仙,反倒更像是大漠的妖,美丽,易碎,坚韧,邪肆。
李初白怎么可能忘记。少年时牢牢记住的人,七老八十都忘不了。
这世上的美有很多种,大体上分,有趋向于光明,亦或是趋向于黑夜,向生而死,向死而生,这两种一旦做到了极致都是相辅相成的,构成一个首尾相接的圆。
诸如禁庭皇妃、高门宠姬,由掌握这个社会的秩序的男人们层层挑选出来的美人,个个艳若桃李,光芒万丈,仿若一眼看尽富贵繁华的盛世。那是大团圆式的美丽,谁也挑不出错。
李初白想,小翠大抵和大团圆搭不上边,她更像是在那些传奇中以悲剧衬托的绝色。以至于在极乐城见到她第一眼,他就以一种钻研自然奥秘般的好奇心对她充满疑惑,惊艳于一种存在于古老诗歌中的悲壮和宿命感,奇妙地存在于一个雏.妓的气质中。
是被践踏、被压迫、被打入尘埃,又无数起重新站起来……是由破碎、缺憾和无数不完美构成的具有宿命感的美。
当然,从来没有少年人会相信宿命。
让一个人开始信命只有两个诱因,一是衰老,二是苦难。
李初白显然不老,也没受过苦。他理所应当地认为,那个命途坎坷的妓.女会迎来属于她的俗套又平淡的“大团圆”。
因为小翠遇到了他。
没错,十七岁的他有着同龄人的通病,自信得可以冲破宇宙洪荒,有一种近乎于自恋的英雄主义情结。他可以拯救落难的人,他也应当拯救。
“终有一日,小翠会有真心喜欢的人,而那人也会真心喜欢小翠。”
“以今夜的明月为证,驱散过往的黑夜,愿你一生粲然!”
就是说着这种话的他,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小翠沉入冰冷的湖水,风波定,风平浪静,无蛟龙作乱,这一场无始无终的旅途化为一阵沙吹过大漠,混入万千黄沙,无增无减,不留痕迹。
“阿蛟……”李初白浑浑噩噩地走到了永安西城的李宅,沉沉开口,“当年,你是不是从圣湖中救了一个人?”
阿蛟想了想,歪头问道:“救?”
“阿蛟有没有从水里面捞过一个人?”李初白换了一种说法。“救”是一种人类独有的行为定义,而阿蛟不一定能够理解。
“有。”阿蛟直白一如孩童的语言在李初白听来却如同在晴空下降下一道惊雷。“爸爸啊!”
李初白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挛缩,牙根都在打颤。
她没有死。
不,是他,一直是他!
阿蛟继续说道:“有个剑客,把阿蛟头砍断,阿蛟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想到还是得孤单地去死,就不甘心。”
从来都只有一条龙一湖水,湖底没有声音也没有光,寂静比死亡更令魔龙恐惧。
“还好爸爸也在水里,他会陪着阿蛟一起死。阿蛟让他能在水中呼吸,这样才能保证有一个声音会陪阿蛟直到死亡的前一刻。阿蛟死之前再杀了他,这样我们都不孤单了。”少年轻快的语气丝毫不像在谈论一件有关生死的事。
“不过,阿蛟伤得真的很重,好像连一个人类都杀不了了。爸爸好狡猾!竟然拿食物来诱惑我!”
李初白认真地听着,关于小翠,关于哥舒焕的字眼,一个也不想放过。“他……他那时候能有什么好吃的?”
“有啊!他每天给阿蛟喝他的血,可香了,比阿蛟从前吃过的任何人都要香。他还说,喝了他的血,就是他的亲人。要是阿蛟死了,以后就再也吃不到他的血了,那阿蛟可舍不得,只好再多撑一会儿了。”
十几岁的哥舒焕,连蒙带骗,哄得一条百年魔龙喊他爸爸。这一幕想想都觉得有趣,李初白就这样,被欢乐却也沉重的情绪缠得无法自持,嘴角尝到一抹咸腥。
“阿蛟变得很小,盘在爸爸的脖子上。爸爸就去求那个饲养阿蛟的人……”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好像记不清了,仰着脖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不记得爸爸到底做了什么。总之等阿蛟醒来的时候——”
“如何?”李初白急问。
“当当当!”阿蛟突然掀起脖子上层层叠叠的布,似乎是打着吓李初白一大跳的算盘。不过李初白现在已经不会再被这种东西吓到了,他立刻就瘪了气,闷闷道:“干爹你看,后来阿蛟的头就接好啦。”
少年白皙的脖子上赫然被一道狰狞无比的疤痕分为了上下两端,由钢筋连接,凑近去听,甚至还能听到脖子中齿轮转动的声音。
说出来很简单,不过几句话。但李初白无法想象当时的处境对哥舒焕来说有多么艰难,更无从得知一无所有、自身难保的他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才救活了头颅离身的魔龙。
七年,二十八个寒暑,漫长而短暂的岁月,缩成一道孤独的背影。
哥舒焕从未透露过一星半点,他刻意地洗去了他身上,无论是样貌还是性格上,与昔日的小翠相似的地方。
或许对他来说,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是他耻辱的出身的证明。
罢了……设身处地,换做是自己,也不会主动提起那种过去吧。
李初白眼中氤氲,释然地一笑,如同放下了什么担子,轻轻地,替少年拉好脖子上围着的布条。
“谢谢你。”
“谢什么?”阿蛟不懂就问。
谢谢你阴差阳错救了他。
谢谢你让李初白此生能与哥舒焕重逢。
然而李初白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立场说这些话。他不是哥舒焕的什么人,而这场重逢也并不见得能带来好的结果。
只能装作不在意地摇头,“没什么。”
两人来到了李初白在永安的家。他的爹娘年前就回了老家,姊姊公事繁忙也不在永安,李宅显得空空荡荡。节日里下人们大多都回家和家人团聚,只留下几个无处可去的老仆在空旷的庭院中拿着扫帚和簸箕,缓慢地扫着干净的地面。
哥舒焕的右腿几乎无法使力,和正常人相比,走路都很困难,因而李初白无论多少次使用这具身体,都无法习惯。也不知如何像哥舒焕平常那样自如地行走。阿蛟想要搀扶,可他不愿在这种事上都输给哥舒焕,坚持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自家的围墙下,运气翻墙,以一个颇为狼狈的姿势翻进了李宅。这里靠近伙房,平常就偏僻,此时更是人去楼空,无人察觉。不多时,却听到一连串犬吠由远及近传来,一颗炮弹般的球状生物冲向李初白怀中,生生将他扑到在地。
“史鸟多!”李初白躺在地上,扭头躲避那条湿漉漉的舔上脸颊的舌头,双手在自家老狗身上捏了捏。
“史鸟多,你怎么瘦了,小爷不在,就不好好吃饭吗?”
狗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就是村里随处可见的那种黄狗,它眼睛上方生着两簇白毛勉强算得上是个特色。得以诨号,史鸟多,号“白眉大侠”。
黄狗被李初白养了十年,放哪儿都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老狗了,但他只长体重不长岁月,在主人身上使劲撒欢的样子和狗崽崽还是一个样。
阿蛟则对着大黄狗蓬松的毛发左嗅嗅右嗅嗅,怎么也没看出这条被养得膘肥体壮的狗猪哪里瘦了。
李初白和史鸟多滚到一处,在狗用鼻尖亲昵地顶他的下巴时,他知道这是史鸟多惯常与他撒娇的动作,于是对阿蛟说:“他认出我了!换一副皮囊史鸟多照样认得,不愧是小爷的狗子!”
大黄狗骄傲地“汪”了一声。
“这有什么稀奇的,不是谁都和人一样,只用眼睛才能看。”
阿蛟毕竟是魔兽,带着兽类天性中恐惧的压迫感,大黄狗一见阿蛟靠近,一边发出“滋滋”声,一边退到了李初白身后。
李初白一把将它抱起来,“好了,这次回家,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带上了。”
“干爹就是专门来带一条狗吗?”
“嗯。”李初白承认,“主要是来带他走。逃亡路上,阿蛟要照顾好他哦。”
阿蛟咽了咽口水——咕噜。
黄狗浑身颤抖,“嗷呜”一声往主人怀里钻,李初白正色:“不许吃了他!”
阿蛟连忙道:“干爹,阿蛟饿了就算吃人,也不吃这狗猪!”
“……喂,也别吃人啊!”
少年无公害的外表和无比和顺的态度,差点让李初白忘了当年圣湖冰蛟常年需要人祭的事实。
李初白很清醒,到了如今这一步,他已经无法阻止哥舒焕的计划了,与其寄希望于在事发之前找到哥舒焕,倒不如用仅剩的时间料理后事。
等到“李初白”成了反贼,树倒猢狲散,从前围在他身边的人,都不会再想与他有半分瓜葛,而府里那些下人也各有各的去处。
唯独史鸟多就真的没人管了,没人会愿意养反贼的狗。
他的狗决不能沦为丧家之犬。
忽然,阿蛟的耳朵一动,拍了拍李初白,“干爹你听!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