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Chapter 62

正月十五。

李初白算着日子,已经过去三天了。他顶着浓黑的眼圈望向褪去雪色的山峦,愤怒在这三天来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浓烟般涌出的痛惜。声音从那张沙哑的嗓子中一点一滴地渗出来——

“哥舒焕,你他妈给爷玩苦肉计!”

人不会故意伤害自己,苦肉计便是利用这种常理,以假作真,以真作假,让所有人都相信小狼王早已在李初白与破军的算计下一败涂地,而寰北就是唐国的囊中之物。

不惜失一城池,不惜沦为阶下囚,也一定要做的事……

哥舒焕去见唐王了。

李初白几乎能确定他会这样做。如果没有失忆这个意外,那么在城破之日两人交换身体后,他身陷囹圄无从自证,哥舒焕早就有机会杀了唐王。

寰北狼主想要近唐王之身几乎无望,伺机刺杀更是难于登天。

但李初白不一样。

他一向很会招人疼。比世家子弟少了拘谨和傲气,又比平民家的孩子多了豁达与开朗,关键是在父兄的对比下,他礼、乐、射、御、书、数,竟没有一样拿得出手,他自己感觉良好浪得一日是一日,也就是这一点,最招唐王欢喜。

唐王半辈子戎马倥偬,什么人中龙凤没见过,难免以己度人,哪怕是半大的太子在清谈时事时说出一句课本上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他都要提防提防。李家出了个胸无大志的纨绔反而物以稀为贵了。

李初白自幼长在关外的机械城,并不知道皇帝是什么鬼,而且据父辈说,他们年轻的时候灵界根本没有什么皇帝,现在的国与皇权是三十年的大天劫之后重新定义的规矩。第一此见到赢战的李初白觉得他的模样比父亲苍老,全然不知尊卑,一口一个“大伯伯”地叫,反倒叫得唐王难得笑开了花。

那时的唐王是一位看起来很慈蔼、很开明的长辈,而且据说他立邦扩土,身先士卒,也是一代雄主。

这样的好印象在李初白心中持续很久。

在唐王登基前,中原起码得有一百来个自封的王。修仙时代的文化成了被推翻的糟粕,那个时代的超然和道心碎成了祖宗坟里的破瓷片,人人都看到了为王的希望,人人都想在乱世出人头地,于是有打不完的仗,抢不完的地盘。因而在李拂星投奔唐王麾下并与父母决裂后,李初白实则支持大哥的选择;少年时的他更是满腔热血,愿尽自己所能辅佐明君、造福社稷,这才有了之后他与容湛二人化名慕容嘿,入机枢阁督造逐鹿战舰的疯狂举动。

李初白曾与太子打架,殴得人家鼻青脸肿;他在宫中有专门供他使用的温泉汤;他甚至还在顽劣的年纪里扯断过唐王的胡子。

李初白本是绝无可能的弑君者,他没有动机,无利可图,也没有这个胆量。所以,哪怕是多疑一辈子的唐王,也绝不会想到“李初白”会成为那个最大的威胁。

“笃笃笃”窗棂被敲了三下,李初白拭去额边冷汗,推开窗,看到一个臭脸姑娘,就知道又到了早晨定时投喂的时间。

禁术之所以是禁术,便是因为其法极其邪门,而所知者少之又少。两人能够互换身体这件事,本就是绝密,他至今只告诉了爹娘,连兄姊都不知。哪怕原原本本地把事实说出来,别人只会觉得他找的理由荒谬可笑。

哥舒焕一旦得手,他将是震惊天下的弑君者。

不管之后怎样,未来的“弑君者”现在像是小动物一样,迎来了他的丰盛早餐。

这一次,铁涵一改从前在寰北时嘴硬心软的性子,将他囚.禁在这座荒山的小木屋,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李初白偶尔会离开小屋去外面透透气,却并不能走出多远,因为这里已经被众多高手团团围住了。

李初白撑住被差点铁涵重重拍下的窗棂,“不一道吗?”

铁涵白眼之。

“别,这么多菜小爷吃不完。进来,一起坐下,总比你在外头站着啃干馒头好。”李初白道,“他总不见得还要求你不得与小爷吃饭吧?”

李初白的笑专“杀”小姑娘,从三岁到八十岁,一杀一个准,但这种露齿根的“傻笑”放在哥舒焕这张俊美而锐利的脸上,就容易教人起鸡皮疙瘩。

铁涵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不情不愿地进屋坐下。李初白则殷勤地为她布好碗筷,将几盘菜摆得整整齐齐,闲闲道:“铁涵姑娘说他十七岁砸断自己一条腿,小爷算是真信了。你们狼主好计谋啊,又是易舍换魂又是忍辱负重,待自己都这么狠,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困住他。”

提及“困住他”,铁涵突然直勾勾地盯着他。

“怎么,看我作甚?”

是个看着机灵的木头。铁涵哼声,“没事,吃吧。”

“你不说我也知道,哥舒焕图的是弑君谋逆,小爷我这次被他摆了一道,算是真的完了。无邪谷的仇算是报了,铁涵姑娘暗爽呢,对不?”李初白撑着下颚,斜斜看着女子,丝毫不像在谈论这等严峻的事,“事已至此,小爷就求你们一件事,我阿姊和大嫂尚在城中,能不能让我给她们写封信将她们支开永安?要是她们被我牵连,我死一百次都不够。”

“送走了。”铁涵淡淡道,“雏凰回了大匡城,而你大嫂昨天被送出城,回她青州老家去了。”

“什么?”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李初白反而不确定了。

铁涵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她们已经离开永安了,暂时是安全的。”

“哥舒焕做的?不对啊,他没必要……”

铁涵道:“确实没必要。”

是为了他。

李初白实在不能理解哥舒焕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经历了那么多事,要说哥舒焕只是在利用他,李初白第一个不信。可就是在哥舒焕付诸真心的前提下,他照样能毫不手软地利用,一步步完成他的复仇。

要是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那哥舒焕拿他的身份去做什么都无所谓,无论是背上弑君的骂名还是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他都认,算是偿还欠哥舒焕的债。

可惜,这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债。

“此番哥舒焕若能杀了唐王,一来得以手刃仇人了却夙愿;二来离间了皇族与破军,不费兵卒就卸了大唐一条臂膀;三来,李家全族连坐,皇家绝不可能放任破军佣兵在外,如此一来势必延缓战期,寰北也就有了喘息之机。”李初白敛眸道,这是一箭三雕。

铁涵冷然:“这些事都用不着三公子操心。只要乖乖听我们安排,保你无虞。”

李初白嘴角弯弯,然眼中笑意寥寥:“也是,哥舒焕这么迷恋小爷,谅他也舍不得这么快就与我同死。唔……他打算如何保我呢?毕竟弑君这种事一坐实李初白便是大唐的罪人,能不能逃出永安城都是个问题。”

铁涵的嘴角没忍住,又是一抽,她没想到他脸皮厚道能坦荡说出“哥舒焕迷恋我”这种恬不知耻的话,于是本能地顶撞回去:“我不是来和你聊天的!三公子心也真大,自身难保了,还在耍嘴皮子。”

“小爷又不是哑巴,再如何总是要说话的。再说,现在哭爹喊娘还来得及吗?以泪洗面你能放我走不?”

“没用。不能!”

“那不就得。我爹说人无论在什么境遇下都要尽可能过得开心。做得到的事就拼命做,做不到的或是已成定局的事就拼命放下。是不是,铁涵姑娘?”那一双多情眼,凝神时温柔朦胧,赋予了这张脸与本尊浑然不同的气质,铁涵被他瞧得受不了,哪怕很明白地不喜欢李初白,脸上还是隐隐发烫。

“小爷早就逃不掉了。现在我与他是宿命一体的,任何一个死了另一个都得陪葬,他活我活,他死我死,他弑君我背锅……”

注定一辈子都逃不掉。

哥舒焕凭什么自说自话与他易舍?凭什么要强行将两人的命运绑在一起?

李初白越想越气,眼睛也染上了几分薄红。连饮酒都没了兴趣,提着桌上唯一一瓶烧酒,在窗外摇了摇,大声道:“谁要喝酒?”

本也没指望门外那些影卫会搭理他,未料得这瓶烧酒还真招来了个酒鬼。

一道黄影攸地一晃,手一空,酒没了。李初白已是轻功高手,方才竟连那人是男是女、胖瘦高矮都未看清,不由咂舌:派这样的高手看守他,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这简直不像是人类能够达到的速度。

李初白清了清嗓子:“你吃了吗?”

遇事不决,你吃了吗。

又是一阵风,影卫忽地出现在李初白眼前,倒是真的一点也不见外,自觉伸手去抓桌上的菜,然后大把塞进嘴里。

铁涵本能地向后缩了缩,看起来像是……像是在怵他。哟嚯,李初白心道,不得了不得了,还有铁汉怵的人?

再定睛一看,眼前吃得满嘴油的人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子。

李初白递去一双筷子,“慢慢吃,都是你的。”

“阿蛟不用棍子吃。”

李初白看他的容貌,似乎也不像是中原人,大抵是第一次来中原不懂得用筷子吧。少年生得像是冰雕成的娃娃,很是俊俏,就连眼睛也像是雪原,与常人有异,瞳孔中竟是一片苍色。

小小年纪就要出来讨生计,还从事影卫这种高危工种。李初白有些许同情,小声对铁涵道,“怎么派个孩子来看守我……”

白瞳少年听到后说:“阿蛟不是看守,阿蛟是来保护干爹的。”

干爹?李初白一愣,满是迷惑地看向铁涵,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意思是:这娃是不是脑子不好?

铁涵道:“他是个瞎子。”是不是傻子不敢说。

这句话被少年听到了,立刻大声反驳:“阿蛟不是瞎子!”

李初白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那琉璃珠似的眼珠毫无波动。

白瞳少年一把握住他的手指,争辩:“又不是谁都只用眼睛来看!”

听到这儿,李初白真的认为他脑子不好,于是声音也温和了三分,耐心道:“好好好,那弟弟用什么来看?”

“阿蛟用心看。”

李初白自然没当真,莞尔:“那感情好,用心看就看出了个干爹。”

少年神色认真,像是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当然!我见过干爹。但干爹的灵魂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有我爸爸一半的命。所以你就是我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