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之道。
登时一股寒意席卷太子全身:慕容宗师是李初白的老师不假,诛九族,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那也诛不到自己的学生头上。更何况父亲曾说过得慕容如得百万雄师,他活下来本应是一件喜事,为何还要杀他?
听起来像是一句玩笑,可是君无戏言。
“儿臣愚钝……”太子低眉垂首,小心地询问。他习惯了在父亲面前摆出这幅样子,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许是练习得太久了,他真的变成了一个懦弱无能的太子。
“舍不得?”老唐王突然问。
太子抬头试探地看了唐王一眼,又迅速避开了那锐利的眼神。
“是,孤也觉得可惜。若他只是慕容嘿,那孤还管甚么欺君之罪,全都可以赦免。无论如何都要在攸儿继位前将他拉拢,让他日后辅佐于你。”
太子默默等待唐王的下一句话。他很清楚,父亲远没有到老眼昏花的时候,他一辈子都目标明确,坚定无人能比。但智慧的影子,多疑如影随形,以己度人,看谁都狼子野心。
“可惜了,慕容嘿实则姓李。”唐王眼神淡漠,两瓣苍白的唇瓣一开一合,道出两个字,“李三。”
“!!”
在极大的震撼下,太子不敢在唐王面前宣泄真正的情感,他努力压下了内心的波涛,维持着太子的冷静,颤抖地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琉璃镜,朝阳下镜片反光,正好隐去眼底的神色。
“临怀……临怀他……不是与慕容宗师一起去了洛水吗?怎么会他自己就是慕容宗师呢?”
唐王取出李初白的信,交到太子手上,“十年了,世人又怎会相信,当年督造逐鹿舰的宗师,竟是一个十四岁的乡野娃娃,”
从七年前的唐鎏海战,到一年前的汶檀之路;从沉眠的逐鹿舰,到唐王的逐鹿计划;从慕容嘿从不摘下的笑脸面具,到洛水之行中易容成慕容的容湛……最后归到一个名字,哥舒焕。
读完后,太子眼中隐有泪色,一种既荒谬又酸涩的感情涌上心头——李初白胆敢欺君罔上!
而令这一切真相大白的契机,并非是李初白终于决定忠心不二地辅佐唐王,只是因为一个寰北的敌寇。
用逐鹿图换哥舒焕一个可以在唐国的良民身份。
功名,钱财,家族的荣耀亦或是家国天下的信仰,信中都未提及,李初白唯一直言要的,就只有一个哥舒焕。
惊讶与愤怒之后,赢攸发现自己竟然很是羡慕,这样的反应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毕竟对于这种事,他无论如何都不该羡慕的。可他羡慕得发狂——他毕生都无法拥有的东西,热爱与热爱的自由,李初白却都能轻易得到。可以理所应当地学习机械道,可以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不用害怕他人的省视。……
“有才之人大多狂妄。”唐王将这封信放回太子。“破军手握十万大军,而他又对大唐江山社稷有功,他才料定孤不会论他的欺君之罪。”
“他敢!”羡慕渐渐变得像嫉妒一样,“君上天威浩荡,想治谁的罪,谁不得擦干净脖子等着。”
“李三没有料错,孤原本是绝不会,也绝不敢杀他的。一来若没有他,哪怕得到逐鹿图,也很难找到另一个合适的人选实施,直抵侘寂海的铁路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建成。二来有启明在……启明是开国的功臣,十余年来忠心耿耿无可指摘,尚在准备向寰北出兵,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不得变故……”猛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唐王的话,他掩着口鼻咳了一阵,在内侍的搀扶下坐到翠微亭的石凳上。
“但是……孤的身子,是越来越差了,所以为了攸儿……攸儿,为了你以后的江山能坐稳,孤不得不……咳咳咳……”
“父亲!”太子连忙为唐王抚背顺气。“父亲会长命百岁。”
“父子之间就不用说这些虚的了。攸儿,坐。”唐王让他坐在对面的石凳上,缓缓道。“孤早就决定了,在传位于你之前,肃清朝臣。文臣之中,太傅对你忠心,且年事已高,哪怕真有二心,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刘相国是一代大儒,受理学影响一生,清流之首,威望甚高,是辅君之臣。而武将之中,让孤最担心的就是启明。”
唐王赢战年近五十,二十年前李拂星在他还是一方诸侯的时候就投奔了他。逐鹿之初的唐王是当之无愧的英雄豪杰,极具一代明君的风采,李拂星与唐王之间,比起君臣,更像是生死之交的同袍与忘年至交。唐王极赏识他,一路提拔不说,还曾动过将长女下嫁李拂星的念头。
也正是因为李拂星的缘故,唐王还一度爱屋及乌地疼爱彼时十多岁的李初白,不仅允许他在宫闱畅通无阻,还为赢攸带来了第一个朋友。
可唐王现在却神色坦然地安排了李拂星接下来的命运,像是称述一个事实。
“启明手握重权,家世雄厚,且十分年轻,哪怕再过十年,他也才到了男人的壮年。那时候攸儿登基,怕是降不住他,所以在孤当朝之时就要除掉李启明。李三谋杀恩师,逆取顺守,与小狼王暗通曲款。今日密诛李三,待到启明此战归来,再昭告天下。”
李初白一死,李拂星若为幼弟鸣冤,就会被冠以同谋不臣之嫌,唐王可借机削其兵权,逐步将破军一手创立的苍云军分散瓦解。
“可破军在军中威望极高,而李家的商贸亦不容小觑,这样做恐会令民心不稳……此时,经得起吗?毕竟侘寂海的对岸,还有一个鎏国虎视眈眈。”
“民愤有何可惧?”唐王凝视着他,轻而有力地说:“这样,待攸儿登基,便可以由新皇,为旧臣平反。”
太子心中一怔。
原来,父亲都为他算好了!就连他登基后,如何稳定朝臣,俘获民心的路都已经铺了个头!
太子喉中一梗,“那慕容宗师……”
唐王打断:“慕容宗师已经死在洛水了。国士薨,皇家为其立了祠堂。”
忠孝难两全,忠于君,还是忠于姓氏,在真正事发之前,谁也无法保证。“无论是对你有用的人,还是你的兄弟,只要他有背叛你的可能,就必须在火苗刚刚燃起的时候,干脆地杀了他。否则,当大火燎原之时,你会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掐断火苗。”
唐王杀意已决。然而如要杀李初白,设局骗他来此处后派杀手动手即可。太子问道,“父亲为何要亲自前来,还选在此处?”
唐王轻叹,太子的心思仍然太浅,若不迅速成长,未来继承大统恐怕还要受公主与权臣的制约。
“你发问之前,可曾先自己琢磨过?李初白背后是李家的势力,身边必有高手保护,孤若不亲自来,难保那些人不起疑心。况且,也只有亲手接过逐鹿图,孤才能安心。而选在此处,则是因为今日是上元。”
“上元……”太子恍然,“君王本就会在今日祭祀!”
唐王道:“这也是公主之策。公主发现了李三失忆的端倪后,早早就说服了李三交出逐鹿图,只是没想到,他与慕容嘿本就是一个人。”
“可儿臣……”他想问,他为什么非来不可。
很快,太子就知道为什么他非来不可了。
或许杀掉唯一的朋友,也是父亲对太子的历练的一部分。
这是父亲的为君之道,清明如剑,无情如剑,直刺一往无前,高举无物在上,挥下所向披靡,裂浮云,斩地纪。匡正诸侯,使天下归服。【1】
“好了,攸儿,去选一柄你常用的火.枪,退下吧。”唐王淡淡道,“为君者,落子无悔。”
“我……”
他不想。
可他必须这样做,今天杀李初白就和服食忘情散、和以往太多的事都一样,他本身的意愿,根本不重要。
他不想,那又如何?
太子站在风口朝脚下的雪路望过去,恍惚变回幼年的他,仰视着那道的修长的身影跨上马背,在风雪里渐行渐远,马没了,身子也没了,最后只剩下伴随着幽幽丧钟的一副盔甲。他在皇陵中看到了死去的兄长,他知道兄长因何而死,但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渐渐成了杀死兄长的体制中的一部分。
父死于子之手,业殆于家之乱。
狗屁预言。赢攸无数次这样骂。奈何唐王还是深信这个预言,或许是败给迷信,又或许只是败给猜忌。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将理学读通了,就能明白自己一生该在怎样的位置,如何用一生画一个自洽的圆,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圆满。跳出了理学的圆,就会比寻常人过得辛苦百倍、千倍,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太子握起了□□,离开了翠微亭,他按住自己抖成筛子的手臂,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一次,也一定要走完“圆”的轨迹。
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颀长身影,李初白果然一个人来了。
太子深呼吸,垂下了眼帘,在李初白踏上皇陵的这一刻起,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唐王坐在亭中,见到来者起身相迎,笑容亲厚有加。“李三儿,今日无需拘礼,快过来,坐。”
李初白果然不再拘礼,两人笑吟吟地谈了许多。
说起格物学,李初白有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话。
探究万物运行的原理,物格而后知至。
讲到他发明的改进灌溉机器,更是细节而生动。原本民间就有水力灌溉的作坊,可引水的动力依赖于河流本身的冲力,水量又依赖于枯水季,且建造成本极高通常为地主所设,并不能解决普通农人的灌溉困难。而新的灌溉机在不增加劳力也不耗费时间的前提下,农田的灌溉率可达原先的三十倍不止……
如此这般论举了诸多案例。
唐王称叹道:“诚然,利国利民的技术方为正道。”
李初白道:“也不尽然,利国利民也要看是利哪国人、哪国民。若将逐鹿图上的武器一一运用在战场上,死伤万万千千,利本国,而害万民。”
唐王道:“弱肉强食,倒不必纠结于利益根本。至少比之寰北的机械魔兽大军,彼为邪,我为正。”
李初白恭恭敬敬地承上一卷厚重卷轴,恭身道:“此图献与君上。”
唐王伸手去接的同时太子也将枪管瞄准了李初白。
他就要杀死李初白吗?李初白并没有做错什么。可难道他赢攸就错了吗,就活该背负这样一条人命?
可最终,这颗枪子在点燃火.药之前就偃旗息鼓了。
唐王像断了骨头那样,跪倒在地!跪在李初白面前!
“你要……造反……”浊灰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没有人能想到手无寸铁的“李初白”有着鬼魅一般的手法,在他的手与唐王接触的那一刻,就吸走了活人的生命!
直到这一刻,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中才出现了不存在于李初白眼中的狠厉。
这是属于哥舒焕的眼神。
唐王连开口都十分吃力,“是你要……反,还是破军要……”
“都不是。”在报仇的这一刻,哥舒焕比他预期的平静许多,那些根植在他心中的关乎仇恨的东西反而在慢慢淡去。
“李临怀不反,破军更不会反,事实上连我也并不是在造反。我只是想杀唐王你罢了。”
唐王的真气一点点地在哥舒焕掌心中流逝,他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站着,瞪着深深凹陷的眼珠子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弑君者。弑君,却不造反?
“不过,看着忠臣被迫走上造反的路也很有趣。”哥舒焕挟持了唐王,走出亭子,宛若闲庭信步,“没有人逼破军一把的话,他一辈子恐怕都要栽在你手里。”
[1]《庄子·杂篇·说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