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Chapter 60

“哥舒焕!!”

这三个字被他叫得气极,能把下了一夜的雪都给点燃。

一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人给“偷”走了,教李初白怎能不火冒三丈。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证明他又回到了哥舒焕的身体里,紧接着疑问就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哥舒焕为什么要与他易舍?他现在在哪里?

他使劲浑身解数试图挣脱绳索,无果。本来哥舒焕这具身体的臂力极大,现在用力挣脱绳索仍纹丝不动,只能说明哥舒焕在走前一定还给他下了软筋散一类的迷药,让他无法使力。

哥舒焕对自己的身体都能毫不留情地下药。这种事那个失忆的狗崽子绝对做不出来。至此李初白八成已经猜到:哥舒焕已经恢复记忆了。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依然一片寂静。李初白仔细回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实在无法推测出哥舒焕究竟什么时候恢复了记忆。只是他既已全部想起来,还能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连撒娇、示好都做得如此自然,哪怕李初白回过头去想,从哥舒焕的言行举止中也找不出丝毫他憎恨着自己的证据——这完全违背了人之常理。如果哥舒焕想起了李初白是谁、他自己又是谁,又怎么可能不恨他呢?如果他都是装的,那未免也装得太好了……

李初白心里惴惴不安到了极致,他既不知哥舒焕想用他的身份去做什么,又担心自己的大意是否会给家人带来灾殃。

许久,门被人一脚踹开,寒风穿堂而入,他微微抽着凉气,唤道:“铁涵!”

铁涵手里端着几包小菜一个馒头,大刀阔斧地坐在了他的床边,也不与他废话,直接将馒头往他嘴里塞,大喝一声:“吃饭!”

李初白此时哪里有心情吃饭,撇开头问,“哥舒焕去哪里了?”

“李初白!你以为老娘在乎你吃没吃饭?还不是你现在占的是狼主的身体。”

“哥舒焕呢?我要见他!”明明昨夜两人还那样亲昵过,李初白说了他本以为这辈子都说不出口的情话,第二天早上倒好,人没影了,还抢了他的身子!

“老娘不会回答你的,你只管给我吃饭!今年快入春了雪还没化,要找家还开着的铺子不好找,老娘跑了十几里才买回来这些。”铁涵本想表达不屑与鄙夷,谁知说着说着还是带了几分在乎李初白吃没吃饱的味儿,想来是无邪谷的情谊断得不够彻底,铁涵发现后脸色一沉,声音亦抬高几分,故作凶神恶煞状。“你以为绝食有用?再不吃,就把你嘴掰开,强灌下去!”

很显然,哥舒焕早已把两人能够互换身份的事告知了铁涵。寰北狼主在唐国沦为人质,时时受人监视,身边没有一兵一卒,他若想做些什么,唯一能够信赖的人也只有铁涵了。

李初白当然不会绝食,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恢复力气。李初白也曾尝试过用父亲教的内功心法找寻哥舒焕体内的灵脉导向,可哥舒焕的内力似乎不同寻常,非是他可以轻易催动的。不似大多数内功利用的是天地间的灵气共鸣,这个身体内的内功似乎并不能感应灵气,而是与另外一种力量紧密相连。

尽管他无法证明这种力量来自何处,但几乎能确认这就是魔气。因此,哪怕软筋散的药力过去,李初白也无法运用哥舒焕体内的内功,单凭肉搏他并没有把握能打得过身经百战的铁涵。便只有靠智取了。

李初白象征性地咬了一口馒头,囫囵吞下去。沉默是金子,铁涵一筷子一筷子给他喂菜,当自己是没有感情的填鸭机器。

她换了新的机械臂,筷子使得很差,经常夹一半掉一半。李初白道:“铁涵姑娘,我自己来。”

铁涵大抵也觉得李初白逃不了,便解开他一只手,将筷子递到他手里。

李初白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这时候仍仔细地把青椒肉丝中的青椒挑到一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排,然后才开始享用。铁涵见不惯他这幅贵公子的龟毛样儿,用手指拨乱了他摆放整齐的青椒丝,又和肉丝搅在了一起。碗里一片混乱,他鸡皮疙瘩都快犯了。尽管他完全可以每次动筷的时候将肉丝挑出来,可他在吃饭这事上带着纨绔子弟的陋习,特别讲究色香味俱全,一旦失了这份雅兴,菜肴就完全不堪入口。这下,他干脆把那盘菜放在一旁,不去动它了。

他还敢挑食!?一种熟悉的、想要锤爆李初白的冲动又在铁涵姑娘心中冉冉升起:难怪李初白在寰北当俘虏的时候,哥舒焕聘了十个中原厨子专门为他一个人烧菜,还派人穿越国境采购更符合他口味的新鲜食材,光每个月拨给李初白的伙食费,就比哥舒焕自己三个月的伙食费都要高。花钱还不算,甚至还为了给李初白找最新鲜的蔬菜,直接把宫殿的后院改成了暖棚,在外割人头,回来就割菜。

天下还有比他还难伺候的俘虏吗?

李初白听到了铁涵磨牙的声音,他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放下筷子道:“多谢款待。”

铁涵用鼻音回答:“哼!”

李初白道:“是不是哥舒焕嘱咐你,让你别跟小爷多说话?”

铁涵:“……哼。”

铁涵能为哥舒焕的一句话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想让她背叛哥舒焕是不可能的。然铁涵性子直率,要想从她嘴里撬出些秘密,可比让哥舒焕开口容易多了,哥舒焕大抵是猜到这点,才让她干脆别和李初白说话。

“哦。哥舒焕就没有什么话要铁涵姑娘带给我吗?”

“有。”铁涵带着一腔军人的干脆利落。

“什么?”

“狼主说,要跟你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没说的,以后也会说。”

李初白眼角微红,发出一声轻笑,“他娘的,小狼王什么都想起来了,那还有什么以后!屠杀无邪谷的是破军,准备踏平寰北的是唐国铁骑,是,我是被利用了,错将哥舒焕当做杀我兄弟的仇人,但他难道还会因此原谅我吗?”

最后的一丝侥幸彻底灰飞烟灭。

他本不是一个自私的人,甚至他一向都是十分慷慨大方的,可第一次面对如洪水般决堤的情愫,就变成了一个另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人,理智和良知不再能够约束他的情感,他自私地想要哥舒焕一直失忆。本还想求君上将哥舒焕赐给他,然后买一栋把哥舒焕藏起来,人们的记性很差的,时间久了,就没人记得哥舒焕本来是谁了。

“铁涵姑娘,你告诉我,易舍换魂也是他做的吗?”

回过头去看,他与哥舒焕在无邪谷一战后莫名交换身体这件事,过于蹊跷了。也正是因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李初白才将这当做是一种巧合。而那之后哥舒焕的失忆则近一步打消了李初白怀疑到他身上。

铁涵看着他,轻叹,“是……”

人一旦吐露了一个埋藏已久的秘密,只有两个理由,一是这个秘密变得无用,二是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李初白难以自抑地发起抖来,他本以为是自己算计了哥舒焕,使得哥舒焕惨败,可是结果却是哥舒焕将计就计吗!

“哥舒焕早就知道了我是细作,他知道我会与破军合谋破城……”不惜以无邪谷为代价,以自己为诱饵深入唐国……破釜沉舟,才能骗过破军,置之死地而后生!

“想要狼主性命的人太多了,有敌人,也有同盟。”铁涵道,“他能活到现在,靠不得信任。”

哥舒焕年幼,在寰北毫无家族根基,那些旧贵族巴不得他死于唐国,而唐国则希望捏住哥舒焕的命,以此威慑寰北,令群狼无首。两方相争,正好给他留了一线生机,他便抓住这跟蛛丝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作为战败的俘虏,是最正当的留在唐国的理由。

李初白的身份无疑是接近权力中心的捷径。

恐怕唯一计划外的事就是哥舒焕也没料到,他会在中途失去记忆。

·

不远处的横断岭是皇族王陵。再过两个月,春暖花开,便是四面青山,横一条溪流,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灼灼燃烧。

老唐王带着太子赢攸一步步登上山顶的陵墓。

老唐王的后面跟着一排侍卫和宫人,他本可以坐轿子上山,可他执意要步行。他曾也征战沙场,是一时悍将,毕竟是操劳过度,比同龄人看起来不止老了十岁,头发花白,面色虚浮,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坚定地迈出每一步。

唐王朝建立的时间不长,陵墓里并没有多少亡人。

赢攸唯一记得的一座坟,就是兄长的坟。在太子生母之前,唐王有一个发妻,为唐王生了两个儿子,先后亡故了。由于幼子是夭折的,赢攸对弟弟的印象已经不多了。而唐王真正的长子幼时经常照顾赢攸,他印象深刻,也时常会怀念幼时不做太子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可惜后来他的哥哥还没等到受封太子,就死了。

他总觉得从兄长身上看到了自己,他也很清楚太子真正的死因。可是在深宫,作为继承人,他是有口的哑巴,有眼睛的瞎子,最厌世的救世主。

“攸儿,今日要带你见一个人。”唐王慈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寒风中仿佛带着怨灵的阴气,太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怎么了,父亲?”

他的姐姐长襄公主可以叫唐王“阿耶”,但他一直不敢那么亲昵,对公叫君上,私下唤父亲。

“孤这些年内平乱党,南扫匪患,立西域督查司,征讨寰北大漠,只望将江山交付于攸儿时,是一个海县清一、强盛太平的帝国。”唐王笑呵呵地拍了拍儿子这些天被忘情散折磨得消瘦的肩,“今天,你就要履行未来的君王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太子小声问:“父亲要引荐于儿子的人是谁?”

唐王目光一沉:“攸儿曾经动过拜师之念的慕容宗师。”

太子眼睛一亮,“他、他没有死!?”

终于、能见到他仰慕已久的人了吗?

唐王颔首:“是,慕容嘿没有死。”

太子俯首作揖,“恭喜父王迎国士归来!”

唐王道:“慕容氏言明必须将逐鹿图亲手交到孤的手上。孤卖他这个面子,也算是赏了他最后的体面,不算亏待国士。”

太子的表情瞬间凝固,“最后的…体面?”

唐王笑着摇了摇头,“诈死乃欺君之罪,本当株连九族,然而破军将在外,妄动李家恐怕会动摇军心,需得秋后算账。今日,慕容氏所犯之罪,是私闯王陵,惊扰圣地。”

“可是,是父亲……是父亲您让宗师来这里……”

“还需要孤说得更明白吗?”唐王的目光变得锐利,鹰隼一般扫过面色苍白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