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Chapter 57

人多有慕强怜弱之心。许是李初白对强者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慕强就成了鸡肋,才教那怜弱之心占了上风,养成这么一副保护欲过剩的性子。

哥舒焕少时发了疯似的想要变强,努力追上他的脚步,结果发现,他反而对那个卑微的小翠体贴入微、对那个被李拂星下咒失忆的痴傻俘虏真心实意,唯独对真正的哥舒焕百般防备。防备哪怕看到一丝他变回过去的迹象,李初白的眼中就会不由自主流露出忧怖。

明明都是他自己,哥舒焕心中也有疙瘩,喉头一动,生硬问道:“哥哥对女人温柔体贴,可也玩过女人?”

“怎么说话的!”

哥舒焕刚才被他踹了一脚还没从雪堆里爬起来,正好方便他下手,于是他运功聚起雪花合成一个巨大的雪球,就让那雪球悬在哥舒焕头顶。而哥舒焕也不闪不避,就这么乖乖闭上眼睛,任他宰割。

李初白见到这幅又乖又怂的样子,没忍住溜出一声笑,道:“对女人可以喜欢,可以不喜欢,但绝不能玩弄。我这方面的名声是不大好,但小爷最瞧不起玩弄女人感情的男人了。”

“嗯。”哥舒焕追问,“哥哥也喜欢过谁吗?”

李初白那张脸皮素来厚实,面不改色心不跳:“呵,永安城谁不知小爷万花丛中过……”

“喜欢过吗?”

“哥舒,这和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哥舒焕确定地问:“是谁?”

这小子的感觉真是敏锐得可恶。李初白一紧张就下意识摸鼻子,一摸鼻子就控制不住雪球,这下松软的雪球整个砸下去,彻底做了一盘撒了过量糖霜的“山楂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初白品着他做出的这盘大菜,捧腹大笑,“快抖抖,别真着凉了。”

哥舒焕甩了甩头发,发髻上的雪扬起来,这个动作让李初白有一种目睹大型犬甩毛的错觉,许是从小养狗带出来的毛病,他的肢体比思维更快地反应过来,将手伸向了哥舒焕乌黑的发间,用力揉了揉。

哥舒焕抬眸看他,仍然执着于那个问题:“哥哥喜欢的是怎么样的女子?”

李初白讪笑,“大过年的,提些陈年烂谷子的事为了什么?”

“我知哥哥不愿见我。年都快过完了,用这种办法才能将你请来。”哥舒焕声音和平静,但在他听来莫名夹杂了很大的委屈。“连这种家常话都说不得了吗?”

你家的家常话说这些呢?

就算哥舒焕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李初白也再也无法坦坦荡荡地在哥舒焕面前提及“喜欢”这个词了。

自从他发觉自己可能对哥舒焕怀有不正常的想法后,就有意避开,包括禁止哥舒焕再上格物课,不再逗留国子监,讲完课再也不会“路过”他的居所。

如此戒备,并非哥舒焕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实是李初白问心有愧。再要面对他,开玩笑可以,发脾气也不难,唯独不能像这样好好说话……他难以自处。

李初白干咳了两声,回道:“女孩子嘛,各有各的妙处,撒娇有撒娇的可爱,豪爽有豪爽的风情。”

哥舒焕不许他绕弯子,“就想知道你喜欢的。”

被逼到这份上,李初白不得不老实说:“小爷真正意难平的,只有一个女孩。那当真是‘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这么多年来,怎么也都忘不了。”

碧眸肉眼可见地,蒙上了一层阴霾,他磨了磨牙根,“是吗……”

“后来,我到了婚配的年纪,家中介绍了诸多名门闺秀,我对她们,却从没有过那种心疼到命都可以给出去的感觉。”

哥舒焕头一回听到李初白对一人有如此溢美之词,冷哼一声道:“能让哥哥念念不忘这么多年,定是模样俊俏,温柔体贴。”

“模样确实特别俊俏。”李初白想象着七年前的那张脸,心中隐隐作痛,“温柔体贴倒是没有。哥舒你还小,不懂,其实真正的绝色,那必须是有脾气的,软绵绵的好没意思。”

哥舒焕十指紧绷,深深陷入雪中,极其克制地问:“哥哥就是为了那个人迟迟不娶?”

李初白连忙摆手,“也不算……遇到她时,她年纪还很小,我哪里好意思往那方面想?更没想过娶她入门,就是单纯喜欢她那个人罢了。”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哎,若她能活到现在,也不知这世间有哪个男人能降得住那样的小妖女。”

“她死了?”

李初白神色黯然,“只差一点…其实我能救她的。可她不愿让我救……哎,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不提了不提了。”

哥舒焕凝眸盯着他,仿佛视线离开一刻就要溺水一般。

“对了,她有一双和你一样的绿眼睛,好像…比你的眼睛更翠一些。所以当初在寰北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的眼睛很熟悉,因为这个,我还私下给你取过外号呢。就叫‘头牌’。”

哥舒焕目光闪烁,“为何是……头牌?”

李初白无奈承认,“哥舒,你尽管笑话我吧。其实小爷我念念不忘的女子是一个青楼妓.女!”

名门贵公子惦记着娼.妓这种事,无论在哪里,都是极为羞耻的事。因此,这件事天知地知,李初白知容湛知,从前从未有第三个知情者。如今他决心对哥舒焕坦诚相待,也需得鼓起勇气承认。

“……”

哥舒焕一寸一寸地凝视着他,从他的身姿,到他脆弱的咽喉,到他的眼角眉梢。雪花像是调皮的精灵,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弹跳。

仿佛要用眼神将这个男人拆吃入骨。

“没必要念着他。”哥舒焕斩钉截铁,“那不过是个卑贱之人,能被你高看一眼,已是一生之幸,能被你怀念,更是粉身碎骨也无悔了。”

你凭什么说人家卑贱?我念着谁又轮得到你来管?

李初白这么想着,不过这样和一个失忆的人吵起来也太幼稚了,最终恨铁不成钢地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叹道:“小崽子……”

这声呼唤温柔得要命,像是前世的低吟,今生的呢喃,悠悠传入他耳中。

白雪失色,碧空无光。只是看他一眼,哥舒焕就要疯了。

十三岁圣湖弑母,十七岁自毁一足,他极度自弃又极度自负,从身到心,都算不上是一个健全的人。他在这般恨一个人的同时,更强烈地爱着,易舍换魂的禁术使二人从此命运一体,同生共死,碧落黄泉再不孤独。

“你……你怎么了?”李初白神色骤变,“你的病又发作了?”

哥舒焕在雪中将自己蜷缩起来,浑身肌肉不住地颤栗,暴露在外的皮肤上浮现出可怖的青筋——人在病痛之时是毫无尊严可言的,他像一只垂死的野兽,没有任何治愈的方法,只有把自己尽可能藏起来,等待身体自己康复。

“毒……”哥舒焕道。

是毒,不是病。李初白想起英灵山上太子毒发的症状。帝国的储君,必须是一个能为帝国延续香火的、健康的男人,所以太子的断袖之癖对他来说无疑是一味剧毒。太子.党羽不得不用以毒攻毒的手段,来断绝他的爱念。正常人若是疼久了,断然不可能再爱那个给他带来痛苦的事物或是人,太子的“顽疾”自然就会治愈。

见他神色凝重,哥舒焕轻声安慰:“没关系……这种毒,不会致命。”

如果他所中的毒和太子所中的是一种毒,那么肯定不会致命。治疗太子的毒,又岂会危及性命。“可你现在很痛……我也知道的。”李初白在哥舒焕的身体里时,也感受过毒发时排山倒海般袭来的痛楚。

“还好,习惯了。哥哥哄哄我,好得快。”

李初白哀叹一声,真是败给他了!一边抓着他的手输送真气一边说:“不好笑!”

“是真的。”哥舒焕道。

忘情散的本质实是爱而不得、忧虑恐惧、患得患失所带来的心悸所触发,若是爱人在侧,心中平静,无忧无惧,那病痛就会离去。如若两情相悦,心意相通,魔教心蛊就不再是毒.药,只不过,名药尚且有迹可循,这种理想的状态却世间难寻罢了。

李初白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震得他心中装不下别的东西。他背起哥舒焕走向那间木屋,温声道:“你还想小爷怎么哄?你需得明白小爷我为了救你,把卖身契都已经寄出去啦!”

“嗯。”

哥舒焕没有问卖身契是什么。因为他已经猜到了李初白的另一重身份。当初在洛水河畔发现慕容嘿的尸体,尸体没有头,而且手心并没有常年钻研机械之人应有的茧子;在他失忆的那段时间里,他曾无意中发现李初白房中上锁的抽屉里,有一张笑脸面具;还有,李初白偷偷藏着的那张洛水死亡名册上,也没有写慕容嘿的名字。这一桩桩看似微小的事连起来,都指向一个结果,那就是慕容嘿并没有死。

原本,哥舒焕只是怀疑到这一步,但后来于公主府恢复记忆后,他几乎确定了慕容嘿与李初白是一个人——他的恩师根本就不存在。

致使他确信这一点至关重要的证据是,公主告诉他,李拂星用咒法封存了他的记忆。

那时哥舒焕在李初白体内,所以李拂星真正想要封存的无疑是李初白的记忆。而李拂星为何要那样做,若再深一步推理,也能窥知一二。

“傻瓜。”哥舒焕嗅了嗅他颈间清香,喃喃道。

李初白不服气了,“你这么傻一人,还好意思说别人?好,我傻子,那我还哄个屁,你自己疼去吧!”说罢就将哥舒焕丢在床上,坐一旁给自己倒上一壶凉茶压压心火。

哥舒焕望向他的背影:他根本不明白破军的苦心,也根本不适合卷入政治的斗争。

李拂星是破军将星,手握三十万兵权,威震三军,振臂高呼,则回响万千。

慕容嘿是机械宗师,从他手中诞生的大炮和攻城云梯破城无数,被赢王称赞为“一人可抵百万雄师”。

这样的两个人,若是各自为营,那是帝王之幸。

可若是他们同心同德,那就是帝王的噩梦。

李初白与李拂星又何止是同心同德,他们是嫡亲的兄弟。哪怕兄弟之间有罅隙,在外人看来,他们永远是坚不可摧的一体。更何况已有李父文章千古声望极高,大匡城贩卖机械富可敌国,若李家有一日不再臣服于唐,放眼整个帝国,又有谁能压得他们的势焰?

想哥舒焕当年年纪小,又在寰北毫无根基,尚且被寰北贵族百般猜忌,破军在朝中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要是再加上一个李初白……

哥舒焕踉跄爬起,从背后抱住李初白,被疼痛刺激得坚硬无比的肌肉硬邦邦地贴着他。李初白整个人一个愣登,觉得自己就像被绑在了一块炙热的铁板上。哥舒焕在他耳畔道:“哥哥今后所要做的事,可有与你大哥商量过?”

李初白冷哼一声,“小爷的事,不必与他商量。”

哥舒焕见他面色不好,小声道:“我说错话了……”

李初白摆摆手,“哥舒,不怪你,你都已经忘了。这些年,李拂星心中只有功名利禄,哪里还把我当做亲弟。为了他的仕途,可以屠杀百姓,卖官鬻爵,乃至…大义灭亲。”

“哥哥当真这么想?”

“嗯。其实从前我就知道了,只不过因为李拂星是我大哥,我就给他想出了一大堆身不由己的借口。好比说,七年前唐鎏海战后国库空虚,破军他就提出在各省官府新立闲职,此举无异于默许富人买官。同时,他自己率先在军营中收了好些连刀枪都提不动的监军,从而敛了一大笔财,奉上朝廷,君上龙颜大悦,就又给他升了官……”

“这么说,破军并不算是清官了。”

“不是清官,是能臣,也是纯臣。其实君上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清官,所以这些都不妨碍李拂星青云直上。”

“近来我在课上又学会一句汉话,”哥舒焕突然道,“水至清则无鱼。”

“官场大水,千古不清。可李拂星这些年来,把贪官酷吏之事都做绝了,哪怕是身不由己,错了就是错。”李初白坚决道,“所以,我不想和他商量,也不会再听他的话做出令我后悔之事。”

“浊水中也就没有清者。清者,或被排除异己或自取灭亡。”哥舒焕淡淡,“破军如果真正想干出一番事业,亦或是改变什么,只有先融入其中再谈其他。如若不愿融之,唯有大破大立,另辟清泉。”

“你……”李初白觉得这不像是失忆的哥舒焕会说的话,却又不认为恢复记忆的哥舒焕有可能为他的死对头破军说话。一时间难以判断,想回头看他的眼神,不小心撞上了他的鼻梁。

四目相对。

或许正因为破军是他的宿敌,哥舒焕才能够如此了解破军。

李拂星必然明白,李初白呕心沥血绘制的逐鹿图,将是大陆上第一条铁道。就算经历挫折,周遭荆棘丛生,李初白这样的人,也不容易放下少时的梦想。李拂星知道,洛水战役中慕容嘿的假死无法真正让他脱身——

除非抹去李初白的记忆,让他彻底忘记那个身份。否则,慕容嘿的身份暴露之日,便是李初白,乃至于整个李家面临抉择之时。

但慕容嘿这个身份将带来的危险,和君臣制衡的利害,李初白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哪怕有人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他也不见得会相信。

李初白见哥舒焕有些出神,动了动被抱得僵硬的身体道:“你说话归说话,蹭着我作甚?”

哥舒焕非但不撒手,反而凑到他的唇边,温热的气息极暧昧地刺激着他全部的感官。

李初白以为他又想亲了,心中略有几分不被承认的雀跃。

然,哥舒焕道:“抱歉,需要借哥哥的身体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