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初白伸出的那只手僵在半空。
湖水从魔兽破坏的那个口里汹涌地灌入地宫,小翠低着头凝视那个女人,湖水已经淹过了他的小腿肚,然后,他竟再一次握住那个女人的手腕,将自身的灵气输送到那具其实根本无法汇聚灵气的、残败的躯体中!
所谓魔道功法,其根本在于修习功法本身会反噬主人,力量与人就好像是棋局两方的弈者,唯有维持棋局的平衡方能双赢。人的灵气是生命的根本,像他这样肆无忌惮地动用这种力量,无异于自残。
“别过去,公子。他在溶洞中初修此功,尚不能掌控这种力量,一旦开始,就会不停搜刮四方的灵气,你若贸然接近,就会像刚才那样,被他吞噬生气。这是波旬惑世功。”容湛沉声。“传说,欲界天魔之首波旬混入信徒之中,惑乱无数沙陀,搅乱了人们的信仰,再剥夺那些信徒的修为,化为己用,魔功终成。便是这波旬惑世功的源头。”
李初白也从父亲的古籍中听说过这个名字,可他无论如何都很难接受这种东西和眼前这个会哭会闹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胡闹!她简直胡闹!”李初白气道,“小翠!你是要气死我吗?哥哥我废了这么大力气,你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一个自由,现在,离自由就差一步,你也甘心死在这里吗!?”
容湛拉住李初白,阻止他继续靠近小翠,道:“公子,现在管不了他了。我们先走吧。”
眼见湖水倾盆而下,李初白心急如焚,“小爷都管了她一路了,怎么能在最后关头放弃她?”
但凡李初白能狠下心,除非他自己说服自己,否则别人很难左右他的想法。容湛深知这一点,声音肃然:“公子以为,他需你来管?”
“你说什么?”容湛的问题无疑也是他心中所疑,正中要害。
“他既然选择修习这种功法,那他必然了解这是一种以他人为媒介、靠杀戮得以大成的魔功。可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天,你甚至看不出他有任何异样。一边与你玩闹逗趣,转过头就可以去修炼这种泯灭人性的功法,公子真的觉得,这样的人,会感恩于你吗?”
李初白面色煞白,容湛比他清醒,而他内心又何尝不清楚,那人是天仙的面容,修罗的心肠。
就像是一头养不熟的野兽,不知何时又会反咬你一口。
可是他却总是心甘情愿地被野兽伪装出的家犬那副可怜的样子所迷惑。
“小翠,小翠,小翠!”李初白一连叫了好多声,对方都毫无反应。
是了,他到现在,连小翠的真名都不知道。
自以为做了一回英雄,轰轰烈烈上演一出英雄救美。
“公子,你已仁至义尽。”
“傻子逞英雄,瞎子看笑话。”李初白颓然一笑,“从来都是被她欺骗、利用,最后终于送她来到这里,那小爷的利用价值也已耗尽了吧。”
湖水淹过膝盖,到处都是每耽搁一秒,就多一分凶险。
小翠仿佛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视若无睹,专注地想要唤醒一个活死人,翡翠色的眼瞳是地宫中唯一发光发亮的宝石。李初白终于转身,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容容,我们走。”
他沉浸在“波旬惑世功”中,此功讲究绝对专心,生了眼睛也看不到,生了耳朵也听不见,他的一切,完完全全地,被主观的意识支配了。
母亲……
良久,少年终于停下了。臂弯中是那个依旧双目紧闭的女人。
外边,是湖水倒灌,宫殿崩裂,岌岌可危之态。
怀里,是漫长的宁静,停滞的时光。
这是一种理智无法言喻的、极坚定的直觉。他相信这个女人就是当年离开他的母亲,她会醒过来,再看他一眼。
不由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母亲是否也能像他认出母亲那样,一眼认出他。
他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既忐忑,又害怕。
他爱母亲,却也无法理直气壮地爱,因为那份爱里终究夹杂着某种恨。因为在他被人虐打时没有母亲保护,苦练刀法脱力晕倒时没有母亲的一句鼓励,小时候生病被扔进柴房自身自由三天三夜都只能靠畜生的饲料生存时,母亲也没能给他一口粥。七岁那年母亲就在一场捉迷藏后彻底消失了,后来长大了些他才知道母亲当时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离开他怕是知道自己已然时日无多。
容湛断言她已魔气入心,兼之四肢筋脉尽断,能保留肉身全屏圣湖地下的魔气支撑。现在的她,是否还能算是一个“人”,都还未可知。
小翠并不笨,他也很清楚以自己的能力,绝无可能真正救活死去的母亲。
可是,上天注定让他看到了那双眼睛,看到了那个眼神,让他明白母亲一定还存着一丝神志。所以,哪怕只是刹那,他也会不顾一切唤醒她。无数次想起童年,他唯一想要的只有一场真真正正的告别,告别本身并不残忍,它只是为一个既定的事实补上一句结局。
母亲终究没有和他告别。刀神余危,哪怕是在生死离别之际,依旧不愿让自己流露出一丝软弱。
那双眼终于睁开了一条缝,紧接着女人的嘴唇轻轻一颤。
这一切都让他陷入狂喜。
“阿娘!你……你有话要对我说?”那双好无血色的嘴唇一直在颤抖着,她看起来很迫切,很迫切地要告诉他什么。
大水没了他的半身,他不得不站起来,抱着女人,将耳朵靠近她的嘴唇,在水声中用全部的心神去听那句话。
“救我……”那个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到他耳边。
为什么…母亲会对他说这两个词?
“如何救你?”
“杀了……我。”
他愣住了。
女人极其费力地抓住了他的衣襟,祈求着他:“求求你,慈悲心肠,赐我一死…我的…魂魄禁锢在这具身体…日日夜夜…不得解脱…”
小翠摇了摇头,他听不懂。“不,你是我阿娘!阿娘,你看我一眼啊,阿焕已经长大了!”
“这具身体原本是你的……娘亲?”女人极讽刺地闭上了眼。
“魔教有一门禁术…可以易舍、换魂。”
易舍换魂。
这四个字一出,湖水都变得彻骨冰寒。小翠的舌头打颤,脑中一片白茫茫的,“所以,你与她交换了身体?”
这个问题一出口,他就发现了端倪。
他的母亲,在他幼年离开他时,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命不久矣。而这具身体四肢经脉尽断,不生不死,试问这世上又有哪个正常人愿意交换这样一幅身躯?
只有是被迫的。
女人已经流不出眼泪了,但她的眼中写尽了比泪水更深的悲哀。
“被选中的小乘天女,就是法王选出来承载那个人的灵魂的容器罢了……”
“我才十八岁……”
“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哪怕换了那么多具身体,也无法让她活过来……”
每一句话,都在他的心口划上一刀。
“为什么?法王何必这样做?”
“因为法王很爱那个人。”
难怪法王每年都要选出极乐城最美丽的身体,难怪有这么多天女去了魔教后再也没有了音讯,难怪母亲会拥有那颗通往地宫的圣火珠……
只是仗着所谓的爱,就以为能够改变生、老、病、死。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生受其苦,不得解脱。
小翠发出了一阵笑声,脸上的肌肉因之扭曲——
这种爱,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傲慢和自私!
他道:“你告诉我,我的母亲现在在哪儿?”
女人虚弱地说:“我知道她在哪里,也可以告诉你。只要……你答应杀了我。”
“我不会骗你的。求你结束我此生的痛苦……善良的孩子。愿佛祖保佑,来生……不,莫要再有来生,愿信女魂飞魄散,不再为人。”
泪水不知不觉中淌落。
小翠不认识这个女子,更不知道她的过去,但他现在的眼泪不为母亲,而是为她而流。
“好……我答应你。”
“你的母亲就在法王的身边,在莫呼洛宫之中,她的灵魂已然衰竭,所以每隔几个月,法王就会为她再寻找一具身体。现在,取下我发间的簪,刺入我的喉咙。”
小翠按照约定照做了。
他从未杀过人,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母亲躯壳中的人。
鲜血氤氲在水中,宛如朵朵盛开的红莲。
她又说:“把我放下,沉入湖底。”
小翠点点头,颤抖地松开手。
在淹没前一刻,她终于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可她接下来的那句话,彻底将他推入地狱。
“易舍换魂,宿命一体,我死了,那个人又怎能活?”
他恍然一震,身体摇摇晃晃,与这偌大的地宫一样,有了丘峦崩摧之势!
“看到你这双眼,就觉得恶心啊,好好用你的一生,去偿还你父母的罪孽!”
那张莲花般的面容缓缓沉入水中,那双本该属于他母亲的眼睛此刻却写满了怨毒。
一个妙龄少女被封存在一具尸体里,飞来横祸,她的恨意蔓延到了和这具身体有关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十恶之苦你都将受尽,杀父杀母,众叛亲离,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少年崩溃了。
悄无声息的崩溃,没有嚎叫,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反抗。
他躺在水面上,静静地听周遭的杂音。
神像倒了,地宫塌了,蛟龙的嘶吼和大水的咆哮。
恍惚间看到沉入水中的半截佛像,一手拈花,一手作印。
这短暂的、臭虫一般的命。
幼年残存的记忆潜移默化中赋予了他内心一点高贵、善良的品格,可这些原本美好的品质反而让他在人间地狱活得比屈服于堕落的人更加痛苦。
“哥哥……”他低声呢喃,“这样,已经用光了所有的运气了。”
“要是我一直都只是小翠,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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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归来——
英灵山很冷,不知不觉中,下起了小雪。
李初白饮酒少许,醒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晕倒在了容湛的坟前。
果然,醉酒后脑子一片混沌,他又想起了以前和容湛一起在地宫中死里逃生的事。
阿爹为他斩蛟龙,闯魔教,将他完完好好地救了出来。可阿爹却因与魔教法王交手,两败俱伤,落下了病根,至今风雪天仍咳嗽不止。
也正是因为这样,李初白终于下定决心放弃慕容宗师的身份,离开永安城,陪伴在父母身边。
而那件事过后不久,就传出了法王暴毙,死因不明。
由于法王尚且年轻,还未选出继承人,魔教内风波未平,又有毗邻的寰北部族对这块绿洲虎视眈眈,接连对魔教领土出兵。至于魔教那昔日凌驾于西域诸王之上的地位,也很快不复存在了。
魔教式微,破军借机一鼓作气,加强了西域都护府的屯军,扩大唐国在西域的势力。在西域立下的功勋和平魔教的战功使得他在官场上连升三级,一跃成为当朝一品大员。
一系列连锁的反应的源头,竟是李初白意气救了一个青楼女子。
思及往事,李初白又想喝酒,可带来的酒全被他一个人喝完了。正在他仰头倒下最后一滴酒时,他开到头上开了一把伞。
红色的伞面,黑色的伞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