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脑中“嗡”得一声——他在做什么、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伤害了李初白?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在昏倒的李初白面前,他仿佛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上任何的疼痛了。“杀了我,如果我再做出这种事来。”少年变回本音,哀痛地望向容湛,“本来就是我害你们入此绝境。以死谢罪,也无话可说。”
“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你说的。”初见时,他暴戾骄横,宁不择手段求生,也绝不屈膝认命。那时候的他,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只是武功的高下,并不能决定人命的价值,杀人从来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容湛的愤意在那一剑后平息,他耐心地对眼前的少年说,“你天赋奇高又肯吃苦,以后定会有所成就,只是还望你莫要当真被魔教邪功扰乱了本心,若真是那样,无论你有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成就,寻其根本,都只是一个可悲的懦夫。”
“我知。”小翠唇边含血,天真一笑,“容湛,你好几次对我动过杀念,但我活到了现在。我数次欺骗哥哥,他也始终宽厚待我。当你们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置我于死地的时候,你们都放过了我。我以后也不会欺凌弱小,绝不逊于你的。”
容湛垂眸叹道,“这些天小翠变了不少。竟也会有愧。”
“当然变了……”少年停顿良久,原来他并没有一丝勇气承认爱慕,哪怕只是说出来,他也当那是不自量力的亵渎。
“反正,以前不认识,可以无所顾忌。但现在,我有愧。”
少年问心有愧,愧大于天。
有愧于人,亦有愧于己,自己浑浑噩噩十三年,竟不知生为何物。
如堕七苦之海,情不渡人人自渡。
容湛嘴唇轻启,像是要说什么,可最终话未出口,他看到一把碎屑掉在三人中间。
天顶似乎在晃,这才抖落了积压多年的灰尘。
李初白睁开眼睛。其实他被吸走的功力很有限,并不至于真的对他的身体有什么损伤,可这带来乏力感,就好像深夜被突然叫醒。他的手脚都叫嚣着要摆回最悠闲的姿势,好在有容湛在,李初白就有足够的理由当一个废柴公子。他将手臂搭在容湛的肩上,半躺着也不使力,就靠容湛稳固的力道撑着他的身子。
他将自己摆成一个惬意的躺靠姿势,喃喃道:“容容,我好像产生幻觉了……天和地怎么都在摇晃……”
“哥哥……”少年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他下意识叫的是容湛,这一点,很不喜欢。
“哎。”李初白慵懒的声音像只伸懒腰的猫儿。
“哥哥?”好像,也并没有生他的气?
“哎!”
“哥哥!”他没有生气!
“……到底什么事啊?”
小翠吸了吸鼻子,瓮声:“对不起。”
“……我告诉过你,别练石壁上的功法,你阳奉阴违,我又有什么法子?”李初白摸了摸鼻子,他向来泾渭分明,别人不稀罕他的劝告,他也不会舔着脸一劝再劝。
“不用对不起。随你吧。反正小爷又不真的是你哥。”
地宫在震动,越来越明显。
显然不是李初白一个人的错觉。
小翠心中同样地动山摇,他口腔中的血腥味直冲上脑,几乎就要化为泪涌出他的眼眶。
随着越来越多的粉尘落下,三人的注意力不得不转移到地宫上方,那铺满明珠的天顶上,光耀摇曳,就像无数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
咚——咚咚——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拍击着天顶,发出一声声闷响。
这种声音在地宫中留下悠长的回声,宛如水底惊雷,声声镇魂。
“是大蛇!”小翠恍然道,“是外面的大蛇在拍打地宫的天花板!”
“冰蛟?是了,这么大的家伙,也只有是它。”李初白瞬间坐直了,黑眸一亮!
如果沉寂多日的冰蛟突然异动,那只能说明有人再次惊动了冰蛟。
有人来救他们了!
很快,落下的就不只粉尘了。明珠如飞星坠地,接连从天顶上落下,紧接着,过道两旁的神像也开始崩裂、倒塌!
李初白“噫”了一声,“还别说,这一幕倒是真美!要是爹在这,说不准还能赋诗一首……”容湛一把将他拉到身后,避开一枚快随坠落的明珠,哭笑不得,“公子,美不美是其次,被天上飞来的任何一件东西砸中,可就要脑袋开花了。”
容湛武功甚高,有他护在李初白身侧自是能保他无虞。小翠则抱着怀里的了无生气的白衣女子,在一众飞来之物中闪避,攸然,一枚佛首从佛像上坠落下来,正好落在他跟前,他正对上那菩萨的眼睛,只见菩萨面带笑容,似是在对他笑,一眼看透了他彷徨的内心。
就在这时,小翠顺着菩萨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怀中的女人……
也不知是不是圣湖之中魔气的屏障被强行打破了,蛟龙暴动,众乱象生,bai\\\'yi受此影响,竟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小翠的呼吸也随之停滞了一拍!
“哥哥!!”他嘶声唤道,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好似见到了什么梦境深处的东西。
李初白来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腕往相对安全的地方去,可他竟然拉不动,小翠的力量大得出奇。方才小翠吓得松开了手,可他的目光仍直直盯着她,脚步一动不动。
“哥哥……她刚刚睁眼了。”而现在,又恢复到双目紧闭的样子。
如果仅仅是活死人睁眼,根本吓不到自幼见惯了各路牛鬼蛇神的少年。
少年几近崩溃的内心犹如这座庞大的地宫,大叫:“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很熟悉、很熟悉!她……她好像我的母亲!”
李初白骇然:“什么!?你可看清楚了?”
容湛反问道:“你离开令堂时是几岁?是否能记得母亲的样貌?”
小翠茫然摇头,七岁之前的事,其实都已经记不清了,就连记忆中母亲的面容,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童年有限的记忆大多是沦为弃儿后发生的事,那个黑暗的岁月里充斥着婢女姑姑恶毒的诅咒,她其实在流亡到西域之前就疯了,除了对他的母亲忠心,对万事万物都怀有怨恨,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没有你,你娘根本就不会死”。
可是,人对自己的母亲,总有一种无法说出个所以然的直觉。所以当他看到那双碧色的眼睛,就觉得那是他的阿娘。
当然,他更愿意接受的说法是:他太累了,才将这个冰冷的活死人当做是自己的母亲。
地动山摇,整个地宫都岌岌可危。这种时候,委实没有太多时间留给小翠害怕或是悲伤。
只见,一条巨大的龙尾猛地一甩,直接将地宫的屋顶捅破了一个洞!
“这里很快就会被淹没!”容湛指着龙尾甩过后留在天顶的那个洞,湖水正是从那个破口倒灌而入。
“我们爬到那座佛像上去!”李初白提议,那是地宫的最高点,可以在湖水灌满整个地宫前撑一段时间。
冰蛟退去,与之相随的,是如九天青虹般从破裂的罅隙中隐现的剑气,浩浩然,汩汩然。
“公子!”容湛冰雪般的面上露出了一道极亮丽的笑容。“是师父来救我们了。”
“阿爹来了!”
李初白无比振奋,从小到大,就没有父亲解决不了的难题。别人都觉得他是闯祸精,就父亲喊他乖宝,还说他闯下的祸比起自己年轻那会儿可轻多了。只要父亲来了,他就觉得无论多危险,都已经没事了。
“小翠,先去佛像上一避!”
“你们先去吧。”小翠站定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的女子。
“我……”
我走不了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抬头,粲然一笑,神采焕然。
“我一会儿就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