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Chapter 52

两道修长身影,一前一后在幽暗洞穴中走过。

“有水声。”容湛贴着石壁听,很快就发现这个密室并不独立,在石壁的另一边还有空旷的空间。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两人很快就发现了墙上的机关,转动旋钮后,石墙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的黑。

“开了……”

小翠真实的音色低沉漂亮,仔细去听,也是能听得出是一个人不同的声音,但全然没有那股少女的味道。

容湛第一次听他用真声说话不由一愣,“原来这才是你的声音。容湛头一回见到有人能不用易容术将自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可你又为何要装成女子呢?”

他先是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随后道:“小翠‘区区娼妓’,恩客需要男人,我便是男人,需要女人,我便是女人,扮狗也好扮天仙也罢,都看谁给的钱多。而我自己是谁,在那种地方又有谁会在意。”

听他说到“区区娼妓”时顿了顿,容湛便知道他还对那天自己骂他是娼妓之事耿耿于怀。其实容湛又何曾是拿一个人的出身做论断的人,那时不过是因李初白的事怒火攻心,一时口不择言罢了。当他知道自己落水后是被小翠救起后,对小翠的态度有所改观,也知道说出那样的话是自己不对,于是道歉道:“小翠,那日对你的出身加以谩骂,是容湛的过错,还望你能恕容湛不恭之罪。”

对上不卑,对下不傲,此刻他坦坦荡荡地道歉,饶是小翠一贯讨厌他,此刻也不禁因这份君子品性,对他多了几分敬意。

少年面上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

在暗门打开的那一刻,靠近门这一边就有一斛明珠亮了起来,两人顺着灯光亮起的方向,找到了阶梯,往地宫的中心走去,每走一步,仿佛是冥冥中有所回应,身旁也有一处暖黄色的光晕亮了起来,仿佛上元节的花灯,温暖旖旎。随着二人越来越深入地宫,越来越多的明珠亮起,在身后的路上结成一片星辰。

百千明珠照亮了这里,黑暗荡然无存,原来这是一座地宫,在点点暖光下显得空旷而寂寞。

地宫的四周错落摆放着巨大的箱子,摆不下的黄金被随意丢置在一旁。小翠打开了其中几个箱子,其中有琳琅满目的财宝,与这里相比,方才那间密室反而显得寒酸了。

一日之间,曾经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珠宝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他顿觉讽刺,耸肩笑了几声——如若在他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的时候,就能够拥有这当众任意一箱财宝,又岂会沦落到那种地步?

最无情是众生,最慈悲是众生,神佛玩笑以视之。

地宫的两旁伫立着三十六座菩提萨埵像,八丈之高,俯视众生,具是黄金之躯,八宝加身,从用料到工艺都极尽富丽。哪怕是不信神佛之人,走进这样的宫殿,也难免不为菩提法相所惊叹、震撼。

谁又能想到,这样奢华的菩萨像竟然埋藏在圣湖之底?

“宁可家中徒四壁,也教佛祖镀金身。”容湛轻声一叹,“这一路所见,大漠之中百姓何其穷困,风沙干旱和饥饿已然杀人无数,他们还要将最好的一切都向圣教进贡。”

“若是大漠的穷人连这点信仰都失去了,那他们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少年的声音中透着超乎这个年龄的冷漠,“圣教没有真正的菩提萨埵,法王也不是传说中的活佛,百年来他们只是告诉身处苦海之人‘看呐,那里有一根蛛丝’,人们就前赴后继地过去了。”

容湛不可置否,随即直直望向地宫深处的宝座。他好似不在意这些,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停留太久,即便——这里有他见所未见的金银财宝。

小翠看了他一眼,容湛面上波澜不惊,黑衣潇然,目光淡然,将满室琳琅视若无物。小翠问道,“你也不喜欢钱?”

“为何这样问?”容湛听他问得天真,嘴角微微一扬,“还有什么叫‘也’?”

“你一点也不为这里的钱心动。”

这个“也”字,自然不是指小翠自己。他怎么可能不喜欢钱,他幼时吃过太多没钱的苦头。在这个方面,李初白和容湛才是一路人,他顿了顿道,“哥哥也和你一样。”

“不一样。”容湛道,“公子他天生富贵,潇洒如风,黄白之物根本挂不到他心上。而容湛无所谓钱财是因为我只是一介奴仆,奴仆本身就是财物,是不配拥有自己的财宝的。”

可容湛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奴仆,而且,哪有公子爷亲自服侍奴仆、奴仆还能拜入主人家门下习武的?

小翠根本不信这种说辞,容湛要是真的认清自己的身份,那就不该对李初白有什么逾越的想法。胸中立刻就泛起了一阵汹涌的醋意,就连看着这么多财宝的激昂都不能将这份不爽消减。

容湛环顾四周,问道:“这里就是圣火珠引你来的地方?是你母亲…给你的?”

“嗯。遗物。”小翠随便应了一声。

由于分离时太小,此后他又连续发了几次高烧,他现在根本对童年毫无印象,甚至都记不清母亲的样子。究竟还能剩下多少母子亲情也不好说。他唯独记得分离那天,那天他们是从唐国逃出来,逃亡路上被唐军追杀,母亲和婢女带着他杀出重围,躲进了一个山洞。记得母亲最后和他完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捉迷藏,让他找个地方躲好,数到三百,三百声后,母亲就不在了。对此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如果他是个笨的,没学会怎么数到三百,提前跑出来的话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呢?

容湛道:“既然如此,你便把这地宫当做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好好利用起来,该学的学,该拿的拿。”

一般人听到别人的母亲过世,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嘴上总还是要宽慰几句,容湛倒是直接让他好好利用遗物,这好似与他一贯温润的性子并不匹配。

小翠抬眸,略略惊讶,“我当然不会手软,不必你提醒。不说这个,快点分头找找这里有没有出去的路吧。”

两人分散开来在地宫中找寻出路,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仍一无所获。地宫完全是封闭的。

唯一意外的发现,在那本以为是宝座的位置,摆着两口棺材。

“这应当就是那对冥婚夫妻的棺材了!”一个声音由远及近,极快地靠近两人。

“哥哥?”小翠回头一笑,眼睛也亮了起来。

说不过来的李初白这会儿也跟了过来。不过,他绝不会承认那是因为容湛和小翠走后,他一个人留在那光线不足的密室里,心里发虚,总觉得背后有“东西”。李初白的手戒备地按在扇柄上,本能地站在离那对棺材足够远的位置上。

“哈!这地宫总不见得是间墓室吧!”

小翠没法回答,原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下连棺材都找到了,可不是越看越觉得像是墓室。

李初白继续鼓舞士气:“我觉得它就不是墓室!只要有人进来过,就一定还会有出去的路!”

容湛肯定了李初白,且并不像是玩笑或是无可奈何的宽慰。“一定会有出路。哪怕没有,也能造一条。”

小翠:“哈?”

容湛:“公子的大哥还在外头。我们若长时间没出去,他不会袖手旁观,他若办不到,还有家里人。”

“正常人见你们掉进湖里,湖里还有大蛇,还能当你们还活着?”

“当然会。”这次是李初白,他听起来十足确定。“大哥他就算把这个湖水给翻个底朝天,也会找到我们。他若找不见,爹也会来找我。”

就像瞎子想象不到色彩一样,小翠也很难想象这世上会有人愿意为另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更无法理解李初白竟然对这点深信不疑。

容湛道:“魔教阻便覆了魔教,蛟龙阻便斩蛟龙,在见到公子之前,他们绝不会放弃的。”

李初白附和:“没错。小翠儿,别怕!我们先去吃饭,在等人来救我们之前,不如先活得滋润一些。”

人也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依赖别人、信任别人?

无论如何,从这一刻开始,“家人”这个词的崇高在小翠心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的哥哥,果然有很多人疼爱。

他根本排不上号的。

-

只好暂先在地宫中住下。

李初白最怕闲,他闲得发慌的时候,就会找些事情做。

比如,教小孩儿学习。

至于学什么,李初白会什么教什么,从天上的星星是怎么来的、灯光发热的原理该怎么运用,到人是从哪里来的、又是通过如何如何一个过程诞生的。

有一天,李初白小声对容湛道:“那娃以后肯定有出息。我看人不会错!她聪明,而且努力。”

容湛微微一笑,“聪明又努力的人我们见得难道还少?国子监的监生哪个不是这样,公子你小时候不还哭着嚷着不想去。”

李初白连忙摇头道:“不是一般的!是特别、特别努力!她最近几天看书都看痴了,恨不得把这整个地宫的书都看完!那些书还有好些是用梵语或是西域小国的语言写成的,我们根本看不懂。唯独一本我看得懂,因为那不需要看懂字——”

“什么书?”容湛好奇。

“密宗双.修一百零八式。”

不得不说他的天赋点亮在了奇怪的地方,整个地宫近千本书,大多是教派典籍、佛法密藏、内功心法,他偏偏一找就找到了春宫图。李初白激动道,“那天看到小爷看得入迷,小翠也凑过来看。我看那个也就看个热闹,但小翠她、她……”

容湛皱眉,“公子,他毕竟还小,你怎么就让他去看那种东西。”

李初白冤枉:“不是我!我本来都放下了,小翠还要看。你知道她有多狠吗?”

“她不仅看,她还做笔记!”

少年人心中的火被一张张秘戏图点起来,又被他暗戳戳地强压下去。

忘情散的药效已经开始失效了,这也就意味着,小翠先前几年被耽搁的发育期汹涌地来了,每天早晨起来他甚至有一种能看到自己成长的错觉。

几乎每天醒来,他都要趁着两人还在酣睡的时候,偷偷爬起来去换上一条新袴。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地宫中没有白天黑夜,也不知外头过了几天。

终于有一天夜里,少年失去了信心。容湛抓住了独自离开的小翠,并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严肃道:“你想干什么?”

“我要开棺。”小翠瞪了他一眼,“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唯独没有找这个棺材!你们唐人觉得死者为大,害怕触犯亡灵,那好,我来开!”

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没有人会来救我的。我从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