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Chapter 45

人言“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情是风月场中买来的情,义是戏中人的义,若想拿来换真情真义,实是荒谬。本该逢场作戏的时候,若动了真情那才是万劫不复。倘若勾栏院人人有情有义,那离关门大吉也不远了。

极乐城是天下第一等的青楼,其中天女也是天下第一等的名伶。

圣教在每一个天女身上下了一味蛊,若能守得本心不妄动情,则是一味有益于延缓衰老的上品良药,反之,则会受到反噬,不仅失去了维持容颜的药效,而且爱意会将此蛊变为毒,让一想起心上人就如同堕身地狱,饱受折磨。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等到毒性发作几回,心念一动就教你痛得生不如死,吃多了苦头,自然会舍弃那份爱意。

此蛊非医非毒,在梵语中的意思是“极乐和青春”,汉人译过来则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名为“忘情散”。

因为忘情散的作用,少年那张雌雄莫辩的青春面庞能够维持更久——发育变得迟缓,但再过个三五年,那幅属于男人的骨骼就藏不住了。他想,脱离现在的身份和处境,也用不了三年这么久。

这些年小翠从未害怕过蛊的毒性,他深信人心皆丑恶,何苦太认真呢。

可现在,他也染上了这种毒。

忘情散并非次次都能助人脱离情爱的苦海,小翠很早就清楚这一弊端。极乐城中,曾有一位天女爱上了一个小倌,他们如同深渊中相依取暖的两只小兽,互相舔舐着生存带来的伤口。天女思及情郎,往往过分动情,以至于毒性发作。

那女子是极乐城中为数不多的、愿将好吃的点心分给年幼的小翠的人。因而十岁那年小翠想过,要帮助女子杀了她的情郎从而根除痛苦。不过还等不到他动手,传来了那小倌死在一名权有势的恩客房中的消息。此后一年,女子的毒性发作得反倒更为频繁,最终她不堪忍耐,以纺锤刺破喉咙。

方知,照亮久居黑暗之人的心并不需要同等分量的光。一点儿萤火之光足矣。

小翠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病态的呻.吟,驱赶上如有无数蚂蚁在体内嗜骨咬肉,痛彻骨髓,他倒在沙丘上,像一只在烈日下垂死挣扎的、无法翻身的沙漠甲虫——

痛……

越来越多的沙子涌入他的口鼻,他甚至觉得自己快要被黄沙活埋,却连抬手掸去沙子的力气也没有,浑身痉挛犹如癫痫发作。他心中的屈辱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不、不不不……不该是这样!!!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那个愚蠢又自大的唐国贵公子哪里值得他受此折磨?这些天他故意撩拨那个人只是旅途无聊罢了,对,只是太无聊、太寂寞而已。极乐城没有像他这样明知被骗,还乐乐呵呵吃哑巴亏的笨蛋!笨蛋才好玩,他才有兴趣逗弄这个特别有趣的玩具!

所以,这药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真情!!所谓忘情散不过是魔教一种用来控制□□为他们敛财的药罢了!血丝从他紧咬的嘴唇中渗出来,小翠固执地告诉自己,算是他今夜昏了头,这毒最多发作这一次,下次……

不,不会有下次了!他绝不会沦落到像那个自尽的天女一样的地步!

少年倒在沙丘上,不动弹了,意识仍然能感受到体内传达的痛苦,只是再没有力气与之对抗了。

“小翠!”

感受到沙石滑落,冰凉的水划过他的眼帘,有一只手在他的脸上擦来擦去,把那些呛进他口鼻的沙子全部弄得一干二净。

怪癖。小翠疼到如此地步,竟还想笑,这种时候还如此执着于把他脸上的沙子清理干净的人,也就李初白了。想起白天吃饭的时候,有个不相识的人门牙上沾了一片菜叶子。那之后,每回那人讲话时露出牙齿,李初白就如坐针毡,如芒刺背,直到那片菜叶子被那人咽下去,李初白才松了一口气。小翠甚至恶劣地想,要是找个脸上生麻子的人,左脸三个麻子,右脸五个麻子,成天在李初白面前晃。横竖李初白没法子挪动麻子的位置让左右对齐,看他几时崩溃!

李初白将少年背起走到隐蔽处,焦急唤道:“小翠小翠!你可别吓我!”

容湛用手背一探他的额头,凝眉道:“他发高烧了。”

李初白握住少年的手,掌心浮起一层冷汗,他的体温很烫,汗液却很冷,四肢蜷缩在一起,颤颤发抖。李初白心疼道:“他好像很冷。是不是从队伍里的病人那儿过到了风寒?”

容湛搭上小翠的脉搏,道:“脉象极乱,竟像是……”

李初白连忙问:“像什么?”

容湛与李初白都没有专门习过医术,但因李初白生病时容湛必在左右照顾,容湛多年来也学会了粗浅的脉象和病理。这一次,小翠的病来得太蹊跷了,两个时辰前还没有任何征兆,现在的脉象竟乱到像是一个病重将死之人!

“莫急。”容湛不知全貌,也不能草率将猜测告知,只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在小翠身上,沉声道,“公子说的也有可能。他年纪尚小,连日风餐露宿,感染了风寒也不无可能。今夜暂且将他藏好,若被那些魔教卒子发现小翠生病了,他们便会将病人丢进荒漠。”

“小翠啊小翠,白天就不好瞒了,今夜你可得撑过去!”李初白也脱下自己的外衣,将两人最厚的一层衣裳裹在小翠身上,将他裹成一条大虫子,背靠着岩石。

一阵寒风吹过,李初白吸了吸鼻子,望向帐篷那边,篝火早已熄灭,西风来势汹汹,吹灭了余烬中最后的火光。一轮孤月照广漠,仿佛月光也带着寒气,

容湛道:“公子,你累了,先去休息吧,今夜容湛来照顾他。”

李初白有手有脚,哪儿好意思事事都让容湛替自己做,与其说他累了,不如说这些天一路念着照顾自己的容湛更应该好好休息。李初白往容湛肩上重重一拍,潇洒道:“还是我来吧。容容的内功是偏阴寒那一脉的,你冬天还要盖两层棉被呢。哪像小爷,‘火炉儿’不是白得的……”

小翠迷迷糊糊中听到李初白的话,意识又清醒了几分,他的头枕在那肌肉紧实的胸膛上,既温热又有一点弹性,总之是个非常惬意的枕头,他不由往那热气散发的源头靠了靠。

容湛总觉得心里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正待要说些什么,李初白就开始撵他了。“容容,好兄弟,快回去睡觉,你这么磨叽,小爷可要改口喊你容妈了啊!”

容湛:“……不许叫。”

李初白朝他挥挥手,压低嗓子,“放心放心,把小姑娘哄睡着了小爷就去睡。”

小翠皱了皱眉,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线,心里泛酸,也不知为何要喝自己的飞醋。

小姑娘个屁,就这么喜欢小姑娘吗?

好在那小古板容湛走了,小翠忍着痛,心中莫名生出几分快意。用力张开嘴唇,声音格外沙哑:“哥哥……”

李初白总觉得这声哥哥叫得和小翠平常不一样,略有些爷们,想来是烧坏了喉咙。

“小翠,你喉咙哑了千万少说话!从前小爷得了风寒,我娘就告诉我说,喉咙哑了还非要说话,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小翠心道,这真的不是你娘嫌你烦才想出来的说辞吗?

“……”

“?”

“…………”

李初白盯着那双雾气濛濛的眼睛,把自个儿的脸打得啪啪作响。“你要是真想说什么,还是说出来吧。”否则我会好奇死的。

小翠言简意赅:“没生病,体内,忘情散。”

李初白了然:“哦,就是那个忘情散啊!”

尽管不知道那个是哪个,但直觉告诉他,李初白一定是搞错了什么。

“仙侠话本里常有的,那是一种吃了能飞升的丹药。”李初白正色,“话本很是畅销,有的假道士就馋人家书卖得好,衍生制作出忘情散,专门卖给那些热血少年。”

方才那阵剧烈的痉挛抽搐已经平息了,但这个时候,小翠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

“哥哥真聪明。小翠就是吃错药了。”

小翠仍在发抖,从李初白与容湛身上剥下来的两身秋天的薄料大氅形同虚设,可他们沦落至此,又实在没有任何可以取暖的东西。

李初白眼疾手快,手法好比拆粽子,瞬间就将裹在里面的小翠给拆出来,一把将他打横抱到大腿上,拉着他的手环住自己的窄腰,然后将两层衣物叠在最外层。

小翠的瞳仁骤然放大!在接触到他的身体的那一刻,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触碰到一样心跳也骤然停顿!与这种感觉相比,方才的疼痛已然渐渐平息——

“你、你……”他僵硬地张开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

“是啊,怎么老是我。这次要骂什么?笨蛋?冤大头?登徒浪子?”李初白声音懒散,靠在岩石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我……”

“觉得冷的话,就用小爷暖手暖脚……诶?你这是什么眼神,哭了?”李初白一看人哭就慌了,“好翠翠,你还是个小孩,小爷对天发誓,真没把你当女人看、绝没有丁点占你便宜的意思!小爷家中没有亲妹妹,想疼人都没处疼,我只是拿你当一个小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