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下了晚课,李初白没有回家,心中为着哥舒焕的事惴惴不安。一想到太子那阴毒伎俩但凡得逞就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一天饥肠辘辘,一出学宫大门,跨上一匹红鬃宝马就往破军府疾驰而去。
回唐国后,他迟迟未曾拜访李拂星。若非今日铁了心要去东宫找赢攸算账,身边又只有破军的令牌才能“不受诏令,畅行宫闱”,他本不愿踏入破军府的大门。
那边,遥遥望见李初白的小红马,守卫们大声喊着“三公子”。
门口贴着倒福,挂着红绸和大红灯笼,往日色调冷清的将军府也变得喜庆了起来,这会儿众人夹道欢迎,倒真跟提前过年似的。
李初白这样的人,虽说被贵族瞧不起,可对下人来说,那可真是太讨人喜欢了。有父辈那万贯家财供他挥霍;上头还有个严格的哥哥压着,他断不敢做欺男霸女的事;而他的性子,至少在外人看来,就是十足十的胸无大志。
这年头,人傻钱多,又没架子的纨绔子弟简直可遇而不可求,是生活中的瑰宝,白捡的财神爷。
所以,破军府的下人都特别欢迎李初白,待他好便等同于讨好破军,而讨好前者比讨好后者容易太多了。破军孤傲冷酷,将那治军严苛的习惯一并带到了生活中,对待下人赏罚分明,不苟言笑。拍马屁的话他不听,生活里的体贴周到,他糙,也感受不着。要是有哪个新来的下人不守本分,想着什么勾引、巴结,那一准站着进门躺着出门。而李初白就不一样了,他开朗爱笑,给他一根糖葫芦都吃得欢喜,一开口笑,钱袋往往跟着开口,如此,皆大欢喜。
李初白足有一年多未曾踏足府邸,下人们口口相传,不一会儿就全知道小公子来了。今日登门,马靴方方踏到地上,小厮们蜂拥而上,上赶着给他牵马。才走几步,只听不知何处有娘子娇声“三公子来啦”,又被一群丫鬟团团围住。
“哎哟三公子这趟回来可瘦了好许!”
“天气凉,奴做了条羊毛腰带!”
“这是给三公子定做的杭罗中衣……”
“喏,新炒的瓜子……”
“新春吉祥!”
他人的好意不好推拒,不一会儿,李初白怀里就被塞满了新年礼物。他不得不将东西全部堆到石桌上,拱了拱手,“新春同乐、同乐!多谢好意,可小爷这次来,是找你们主人有急事,可带不走这么多东西。”
下人们虽说或多或少也存着巴结的心思,可见他毫发无伤地回来了,那也是掏心掏肺得欢喜。
不多时,一个温柔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一青衫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来。
“大嫂!”
他急躁的心情在看到女子时平静了不少。
李拂星妻南氏,小字璇,是典型的江南碧玉,身材娇小,衣着素朴,说话也细声细气的,让人听了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怎生这么晚来?也不跟大嫂提前讲一声。夜里寒气重,快进屋喝碗热粥暖暖身子!”
“我有急事,就不进去坐了,大哥他在哪里?”
提及李拂星,柔婉女子眸中闪过淡淡的星光,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你大哥几天前又接到急令,被派去岭南镇匪。岭南多山,路途遥远,光是一来一回,至少得两个月,想来今年也不在家过年呢。”
“又把大嫂一个人丢在家里。”李初白哼了一声,“上将立功心切,方才拿着活捉哥舒焕的功劳升了从一品,就等不及和三师平起平坐了吧。”
南璇微愣,“阿弟,你与拂哥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从前你们兄弟间的关系一直都很好的,拂哥若被派去外省,你又怎会不知道。”
“能有什么误会。”李初白目光一冷,当初就是那“好大哥”差点大义灭亲,更甚向他隐瞒洛河一役的真相。“小爷不在背后嚼人舌根,破军做过什么事,大嫂自己问他。”
南璇沉默片刻,支开了侍女,突然“噗通”跪下。
李初白一个愣登,连忙将她扶起,南璇不肯,恳切道:“阿弟,南璇对不住你。那件事你迟早会知道真相……拂哥,他都告诉我了,是鎏人……不是寰北。可如今,寰北败了,木已成舟,大嫂求你莫要一直这样记恨着拂哥,让你们兄弟二人之间有了嫌隙。拂哥他很在乎你的,甚至比在乎他自己的命,更在乎你……而且你不知那时候你的处境,朝野上下都骂你是唐国的叛徒,李家也岌岌危矣。人言比毒蛇更毒,若不能证明你并非叛徒,哪怕你回到唐国,哪怕君上不降罪于你……你这一生都逃不出别人的指摘。”
“别人要说便让他们说,嘴长在他们身上,我就算被人唾骂一辈子……”
南璇摇头道,“真正爱你之人,又怎舍得你被人冤枉,被人唾弃,一辈子抬不起脊梁?讨伐寰北兹事体大,唐国自会有最好的暗探可以做细作,可唯有你去做,才能救你。拂哥好不容易才说动君上让你去做这件事,如若最后你失败了,而唐军没能大破寰北的第一道兵防线,拂哥便会按照约定,交出全部兵权,再用他的项上人头为你抵罪!”
李初白扶起南璇,叹道,“大嫂,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也不必向我道歉。你身子弱,听话,快起来吧。”
“虽说南璇只是不知事的妇人,但也晓得敌我分明,无论是鎏国还是寰北,都是大唐的敌人。你和那寰北狼主,本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南璇轻轻抚过他的手背,“阿弟,你不必觉得是你害了他。就算不是你,唐国的铁骑也终有一日会踏上那片土地。”
“敌人……”就像有一把冰贴到他的心上,一股钻心的寒冷瞬间席卷全身。“可是……爹告诉我,三十年前,也没有唐国啊,这片大陆上,哪里都是不知国只知家的人……”
南璇从未见过家中小公子露出过这样难受的神情,一时心疼,眼中盈泪,“时代如此,哪里是一个人能改变的?”
风雪,又在不知不觉中飘了下来,在这样一个寒夜,明日晨起,永安的路上又将多出多少冻死的尸骨。
“大嫂不必为我操心。”李初白宽慰道,“其实我这次来府上,本就不是来找大哥的不快的。只是想借大哥的令牌去东宫一趟……”
.
大雪满城,月霜之下一点红马,赶往禁庭。
李初白利落地翻身下马,来不及抖落斗篷上的霜雪,直驱宫闱,对东宫侍卫抱拳道:“李初白求见太子殿下!”
东宫侍卫都认得李初白,但这一次,他们却没有放行。
“太子早先有言,李三公子若登门拜访,就带公子去见他想见之人,见了,就明白了。”
太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初白微微迟疑,之后索性由侍卫领着离开了禁庭。走出一段,七拐八拐被领进一间破败小屋。
“到了,李三公子。”
“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喂!”李初白一扭头,侍卫就离开了,顺带合上了门。
这是一间散发着阵阵腥臭的屋子,一片黑暗,所幸李初白因为怕黑,夜晚有随身携带灯具的习惯。打开灯的那一瞬,跟前就是一个目眦尽裂的人!
李初白吓得后退了几步,感觉脚后跟踩在了什么软踏踏的东西上,不由一顿,缓缓转身照亮了后方——
他的身后躺着一个四肢软瘫的乞丐!
李初白迅速拿着灯绕四周转了一圈,原来这间房中,躺着好几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饶是八尺男儿,莫名来到这样一间屋子,岂能不汗毛倒数、冷汗淋淋!李初白的腿微微颤抖,鼓足了勇气靠近了观察这些人——
原来,都还活着……只是……早已不成人形。看起来都是些身份不高的乞丐和地痞,实打实的壮年汉子,足有十一个,一个个都遭受了残忍的折磨,有的被拔掉了舌头绑在房梁上,有的被挖空了眼珠,有的被敲折了腿骨,有的蜷缩在地上浑身抽搐……
李初白骇然之余,仔细观察他们的伤处,发现手法干脆利落,若是换一个普通百姓看到,怕是会当成鬼神作祟。
“英雄……英雄……”那个失去双目的地痞听到有人来了,爬过来抓住李初白的腿,嘶声道,“话已经传到了。求你、求你放了我!”
“也放了我吧!”
“救救我……”
一时间哀嚎遍地,如同修罗地狱。李初白踉跄着挣脱他们的手,跑过去打开门,对那在外面等候的侍卫喊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太子何时有了折磨人的癖好?”
侍卫冷道:“太子自然没那闲心折磨这些贱民。是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爬回来让太子救他们的贱命。”
李初白顿时想到,“难道他们是太子派去害哥舒焕的人?”
哥舒焕说没有杀人。可这些人被折磨成这样,怕是会后悔还活着……毕竟是十余条人命,李初白又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先救人再说啊!”
侍卫无动于衷:“三公子若仔细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就该明白他们不得不死了。”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赢氏有国,一世必亡……
当一个人开始说这句话,所有人都重复着相同的话。
“你疯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李初白抓住其中一人吼道。
那人目光惊恐,仿佛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重复着同一句话:“我先说的!他答应的,说了就不用死了!”这句话对于大字不识一个的乞丐来说,根本就是一句不明所以的话。他怕是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逆不道”又是什么意思。
李初白还想抓一个人问问清楚,可这些人提前被喂了毒药,时辰一道,顷刻间呜呼而去。
“太子这是什么意思?”李初白抓起侍卫的衣襟质问,“带我来看这么一出,然后就将人全杀了?”
“三公子息怒。这些人爬也爬来东宫,让太子救他们,口中一直喃喃着刚才那句话。如果被有心之人听到,太子会有什么风险,三公子想必也很清楚。”
侍卫艰难地说,“太子还吩咐末将转告公子……公子莫要以为,抱了个狼崽子回来养着,就能养成一条家犬……”
“放屁!”李初白松开手骂道,“这一回,小爷偏不信你们!”
他不信现在单纯善良的哥舒焕会用这种残忍的手段。
至于死者生前重复的那句话……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赢氏有国,一世必亡。
不会是哥舒焕教的……李初白按了按眉角,稍定心神。他既然决定相信哥舒焕,就不该这么快就因为别人的一句话而去怀疑他。
哥舒焕分明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不会是他的。
一定是太子……一定是太子为了挑拨才故意演这样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