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Chapter 34

“住手!”

李初白大步上前,围攻哥舒焕的少年们一见先生手持戒尺怒气腾腾,纷纷捂着脸,鼠窜而逃。

“哥舒!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李初白无暇追赶那些人,半跪在地上将依旧抱着脑袋的哥舒焕的上半身扶起,“不打回去,嗯?”

“因为这是哥哥的第一节课。”哥舒焕的声音听不出一丝一毫挨打的愤怒。“所以不能闹事。不痛。”

“胡闹!”李初白掏出白绸汗巾擦拭着他额头上的鞋印和血丝,在擦到伤口时,感受到他轻轻躲了一下。“还说不痛呢,以后可不许犯傻,该打的就要打回去。”

哥舒焕乖巧点头。

“昨夜……你在哪里?”方才太子的话令李初白十分在意,尽管他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对哥舒焕做出那种事。但是要整他的可是唐国太子,如今的哥舒焕沦为俘虏,岂非砧板上的鱼肉。

“昨夜,喝了一碗汤,就很困。一睁开眼睛,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很臭,很多人……”

那双仿若藏有千斛珠的碧眸里一片朦胧。

这哪里是昔日的小狼王,分明是个可人疼的大公主。

李初白一怔,随即手足无措地将哥舒焕抱进怀里,心里可怕的那个念头几乎就要冲出来。不,不可能的。他一边说服自己,一边拍着哥舒焕的背,用尽可能清淡的语气问:“别怕,没事的,哥舒,告诉我,怎么回事?”

哥舒焕并没有哭出来,但欲泣未泣的样子更是惹人心疼。“哥哥……哥哥你别讨厌我……当时我真的害怕急了,然后……”

李初白心头大震,登时想到了太子的话,指尖颤成了筛子。他本是杀欲极浅的人,可一想到那种可能,就有一股说不明的暴戾之气冲上脑海。

“然后那些人一齐扑上来……”

李初白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将他搂得更紧。

那双漂亮的碧眸上挂了一滴晶莹。哥舒焕瓮声道:“我就捏断了他们的脖子。”

李初白长吁一口气:哦,原来捏断了他们的脖子呀。不愧是寰北第一勇士,天生怪力,抱着也感觉得到这双胳膊比铁还硬……

等等!

他杀人了?

哥舒焕揽住了李初白劲瘦的腰肢,把脸埋在他的小腹处,闻着贵族公子衣裳上的檀香味,半天不肯抬头。

“哥舒,你先起来。”

哥舒焕摇了摇头,竟是赖上了。

李初白按了按眉角,刚才他真是想象力太丰富,还把一个孤身杀了十几二十口人的猛兽搂在怀里安慰。从前的他杀人如麻,可见这弑杀的本性哪怕是失了记忆也改不过来。

蛮荒之地拳头至上,可到了唐国,他再这般暴虐行事又如何使得?李初白定了定心神,有意规劝,“哥舒,你听好了,杀人是解决问题最差的办法。纵然你武功盖世,也没有权力随意裁决他人的生死。”

“不行吗?”

“不行!”

哥舒焕终于肯抬头,此时一滴眼泪突然划过脸颊,那张脸本就英俊无俦,肌肤胜雪,衬得这滴不慎滑落的泪水更加晶莹。李初白呼吸一滞,又听他哑声道,“难道我就要像今天一样打不还手,束手给那些人欺辱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初白连忙摆手,“我是想说,你既能自保,又何必杀人泄愤?况且你的身份特殊,更不该卷入命案……”

哥舒焕“唔”了一声,刚从李初白的小腹上起来,就又把头埋进他的颈窝,李初白刚想推开他,就感觉到露出的那段颈上微微一凉。

哥舒焕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那样“啪嗒啪嗒”落在他的颈窝上。李初白本就看不得人哭,更何况还是哥舒焕这样一贯坚韧的人掉珍珠,心登时一软,微微叹了一声,“算了,你别哭啦,小爷又没骂你。”

“哥哥……对不起……我太害怕了,当时那么多人,还带了武器,把我围在那张又脏又臭的床上,他们摸我的手,还说要把我干死,哥哥不在身边,我还不想死……”

听到“摸我的手”,李初白已经气得发抖了,脑中“嘭”的一声,竟将眼前的人屠真当成落入魔爪的无助少女,一时间也记不得刚才自己想说什么,双手一齐抱住他的背给他顺毛。“不哭不哭,已经没事了哈。”

哥舒焕本来也不过十九岁的样子,失忆后更是孩子气得紧。那些禽兽……李初白暗暗咬牙,指甲攥进肉里,心道,赢攸这次也做得太过分了,找个机会一定要让他向哥舒焕当面道歉!

“哥哥,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被人发现后我会死吗?”

李初白与哥舒焕并排坐在船尾,一边哄着他,一边转眼间就推翻了自己刚才说的话。“他们竟敢那般对你,可见是死不足惜。”

哥舒焕委屈道:“死了也好,反正我过去也是个大恶人,死了哥哥就不会讨厌我了吧……”

一贯的强者露出脆弱、柔软的一面,就像是茹毛饮血的猛兽突然间露出软肚皮来任你揉搓,令人神迷意乱,心猿意马。

更何况是这样千秋绝品。

李初白心都快化了,忍不住低头嗅了嗅他的乌发,压低声音,“有哥哥在,怎会让你死?记住了,小爷一点儿都不讨厌你,从前就不是真的讨厌你这个人,现在疼你还来不及。死的那些人听起来不过是地沟里的老鼠、栖居市井的臭虫,没有户籍的话,处理起来不会太困难。”

哥舒焕:“可我今晚还要做哥哥的功课,如何处理?”

“放心,哥哥来做。”李初白也无可奈何,本是抱着规劝他的心,最后反倒变成了夜晚帮他去埋尸体。李初白起身,“总之,以后别再让别人欺负你了。”

“或许他们没有说错。我真的做错了很多事。”哥舒焕敛眸,嘴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

李初白看着他,摇了摇头,“那真要说起来,小爷也犯过错。”

其实哥舒焕并不真正认为自己做错了“很多事”。

从小到大,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如果单从结果的好坏倒推一件事的对错,那么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爱上了李初白。

爱到将一个人当做灯塔上的梦境,连靠近一步,都会担心把梦境碰碎了。这份感情是他长久在黑暗中匍匐前行时,守在心口的经书,不变的信仰。无数次情.欲发作时带来的病痛都令他生不如死,可他却忍了下来,甚至病态地将那种痛当做感情刻骨铭心的证明。哪怕只要碰他心爱之人一下得到慰藉就可以缓解,他也不曾忍心亵渎。

唯独爱这件事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错误,最后变成一把哥舒焕自己亲手打磨的利刃,彻底将他的心打碎、践踏。最可笑的是,在公主府恢复记忆并决心报仇的那一刻,他依然想要得到这个男人。无论是以爱的名义,还是以恨为理由,李初白都要永远存在于他的生命中,直到死亡将陪伴终止。

既然李初白不曾尊重过他、在乎过他,那么他何必再执着于那份虚无缥缈的爱?

“哥舒,小爷要去帮助别的监生,你照顾好自己,有事找先生。”李初白拍拍他的脑袋,转身走开。

他身姿高挑挺拔,行走间飒然如竹,在这艘废弃的战舰上,重新拾起年少时的梦想。

在这一刻望向这个背影,哥舒焕最终肯定:李初白纵然会觉得对不起他这个人,但绝不会否认诛灭寰北的意义。因为他和破军一样,有着逐鹿天下的野心。

不,还不一样,破军忠君,而他……

现在哥舒焕还能够看明白埋藏在李初白纨绔的外表下的真实面貌。他就像这艘名为“逐鹿”的战舰一样,能使大海沸腾的力量最终归于寂静,却不甘永存地下,终有一日,会重新出世,夺回属于他的荣耀。

这样的李初白,才是他一直迷恋的人。他是哥舒焕无法终止的错误。

罢了,现在临怀哥哥的心意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哥哥。”哥舒焕叫住了他。“刚才骗你的。”

“哈?”李初白莫名其妙地扭头看他。

“我一直都很听哥哥的话,也知道哥哥不喜欢杀人。所以,刚才说杀了那些人,都是假的,我差一点就动手,可想起哥哥,就没有杀人。”

李初白愣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你……好玩吗?那小爷岂知你现在是不是在骗我?”

哥舒焕语调温柔,“是真的,我发誓。我没有杀人,还放他们走,让他们回家去了。刚才说杀了他们是假的,我只是想知道哥哥的反应。”

也不知为何,听到哥舒焕说“回家去了”,李初白觉得后背一凉,比听到他说扭断他们的脖子更毛骨悚然。不过很快,李初白就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还是对哥舒焕有偏见。少年是善良单纯的,有太多、太多细节证明,他早就和过去的小狼王不一样了。

“害,以后别吓小爷了!小爷不禁吓的,听你这么轻松地说杀人的时候,还以为你变……”声音戛然而止。

哥舒焕点了点头,“嗯,哥哥不喜欢过去的我的话,我大可一辈子都不想起来。这样,哥哥就会一直在我身边对吧?”

李初白回头看了他一眼,摇头一笑,“又说傻话了,哪有谁能一直陪你的?只不过在小哥舒恢复自由之前,我会在你身边保护你。”

哥舒焕挥了挥手,目送他消失在废墟中,原本清澈的目光渐渐蒙上了一层冰霜。

如果就像控制那些魔兽一样控制他,临怀哥哥是不是就能完全属于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