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Chapter 32

嘹亮的汽笛声一声高过一声,在国子监浩然的天空中回响,七扇大门全部敞开,迎接从门外缓慢驶入的铁皮蒸汽机车。黑铁色的合金车轴如同野兽强有力的四肢,支撑着这座大家伙的行动,而盘根错杂的金属管道遍布在两节车厢的表皮,使得整个超长的蒸汽汽车像是某种传说中的猛兽。

驾驶舱内的人拉动了刹车闸门,那庞然大物便精准无误地停在了人群面前。十二个锅炉同时输出蒸汽,通过六跟铜管排气筒排出,使得整个铁皮车犹如乘龙驾雾,十分壮观。机械的力与美以最简单、直接、足够震撼的方式呈现在人们面前。

唐国有着悠久的文化传承,即便被迫转向一个未知的新时代,新事物总是与一些功利的目的紧密关联,本质上还是难登大雅之堂。因而即便是在帝国直属的学院中,研究机械与物理的格物学依然是冷门。距离史书上划分的旧时代才三十余年,在那之前,更没有人意识到蒸汽机的价值,所以尽管蒸汽机传入中原已有将近七十年的历史,直到现在,这样庞大的机械还是寻常人所不常见的存在。和在近几十年来蓬勃发展的政治和理学相比,整个学科的发展处于一种滞后的状态。

结束晨练的监生们此时都忘记了下一堂课开始的时间,纷纷赶到中庭广场围观,他们年轻的眼神中充满了惊叹和向往,瞬间将蒸汽汽车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尝试去触摸那散发着金属光泽的、比站立的成年男子还要高大的轮胎;富有弹性的橡胶轮子也成了少年手中新奇的玩具;有胆大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伸手去碰还散发着蒸汽的余温的铜管……“小心!”从车舱内伸出的那只手握住了监生的手腕。“会烫伤。”

监生顺着那条手臂往上看,嘴唇微张,瞳孔放大,一时连道谢的话都忘了说:打开蒸汽机车的车门的男人一席月白袍,斜斜披着件白狐裘,腰佩明珠蹀躞,一只脚跨在车身上,一只脚摆正踩着舱室的踏板,正倚车轻笑,浑身上下都像是发着光一样夺目。

这么大的排面,偌大的学府谁不卖他三分薄面,也只有一贯张扬的李三公子才能做得坦坦荡荡。他的到来引发了广场的骚动,甚至还传来了女子夸张的尖叫声。这都群二十不到的年轻人,表达情绪的方式热烈而直接,不一会儿,车头上就堆满了他们所赠的鲜花、瓜果和各色礼物。

有贬他的人,说他轻浮、铺张,活脱脱一纨绔子,受人追捧是那些人拜金。也有人捧他的,说他潇洒不做作,有钱还不准人拿出来炫耀就是仇富。然而这些说法都有偏颇,像他这样含着金汤勺出身的人,无论是对钱财还是人们的阿谀奉承,都司空见惯了。今天专程开了一辆车来教书,风头自然是出尽了,却不仅是为了出风头。

李初白的目光扫过人群,并没有发现哥舒焕,这使得他出风头的兴致少了一大半,很快就切入了正题。

“我是新来的先生,授格物之理。”他的声音嘹亮,“对格物学感兴趣的,一会儿在机枢阁开第一趟课。”

作为唐国新兴的学科,对格物感兴趣的人本就少,就不得不先抛出一些诱人的成果来“引诱”人们尝试踏入学科的大门。李初白本也是个不惜千金买骏马的纨绔,他太明白一个独特的坐骑对于年轻人有难以估量的吸引力了。

他将用来吊人胃口的机车停在机枢阁后的空地,独自走过通往讲堂的走廊。两旁的松树上挂着凇冰,在阳光下瑰丽如同童年的梦。说起童年,那时他坚定地厌恶着家乡的私塾,大约只去了一年,后来他开门的父母便应允他在家学习。所以,李初白从没想过自己长大后会再次来到学堂,更没有想到他成为格物先生的源头只是因为八卦的母亲误会了什么。

不过,这种感觉并不赖。从七天前就开始准备授业内容的李初白不得不承认,他竟然很期待这份活计。

当他到达机枢阁时,一楼的讲堂已经人满为患。座椅呈漏斗式排布,中间有一道长廊,他就从那里走上讲台。这段路不算漫长,但从上走到下、在众多仰望的目光中走过这段路,使得时间被延长了。

“第一堂课,教诸位做一个简单的手工。我一直认为,在了解任何事物的原理之前,唯有真正见识过它。”讲堂的穹顶起到了回音的效果,他清越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最后一排的角落。“譬如,没有真正操作过蒸汽机的人很难想象虚无的能量守恒原理。”

“所以先生要教我们做什么手工呢?”

“一只兔子。”李初白提着一个小箱子。他打开箱子,一只铜色的兔子就蹦了出来,蹦跳着窜进了坐席。

第一个功课竟然是这只可爱的小玩意儿!台下议论纷纷。

“好了,成品也看过了。我希望你们能做出比这只兔子跳得更高、跑得更快、亦或是在别的方面更特别的兔子。”李初白语速很快,“一会儿领到参考图纸,就可以开始做了。规矩是——没有配套的材料,在三天的时限内,也不可以借助于从外面购得的材料。所有人都一样,一开始只能拿到一张图纸。”

“五人之内,可结盟成组,在时限结束前递上成品就好。禁止假手他人,禁止违反规矩,作品将决定谁能继续上这门课。”

议论声更大了。

这项国子监内前所未有的古怪功课无疑调起了监生们的兴趣,他们跃跃欲试,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功课最好是有趣的。否则李初白第一个觉得无聊。他对于格物学的启蒙几乎是从出生那天就开始了。他的家乡大匡城是一座地处边塞的机械城,人们对于蒸汽所带来的新型劳力习以为常。而他对于科学的兴趣则主要来自于母亲——她有着超乎这个时代的智慧,奇思妙想源源不断。所以,尽管母亲一直看起来很不着调的样子,李初白一度很崇拜她。但母亲从不敢将她的知识归功于她自己,她说,知识永远是前人为后人铺路,后人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人性自私,而知识必须带着些无私的念头才能存活。

李初白对于育人的理解也带着被唐人认为是“穷乡僻壤蛮荒之地”的大匡的那股子“野蛮”。他其实并不太懂怎么教书,他贯彻的那套方法就是教你转动脑筋,教你如何运用创造力诞生一个奇妙的想法并付诸行动。在他下达第一个任务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离开了讲堂,可见他特立独行的方式其实只适合一部分的人。

有人站起来大声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吾等该从何处获得制造需要用到的部件?”

李初白:“不为无米之炊,是自己去寻找‘大米’。还愿意上这门课的人,随我来。”

随后,李初白推开机枢阁的后门,入目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后院。

正当众人都不相信这后院中能有什么金属材料的时候,忽地传来一声巨响。通过某种机关,后院的土地突然从中间分开了,露出了一截通往地下的阶梯。

这是……机枢阁的地库?有的人已经猜到了答案。

后院地底的洞口彻底分开,露出了地道的入口。原来机枢阁一直以来,都有藏在地下的那部分。只不过,没有人猜得到地底下有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

“天爷!”

众人在与它打照面的第一时刻均陷入极大的震撼。

“曾经的战舰雏形,也是慕容氏的第一件失败品。”李初白解释道,“也可以叫它‘逐鹿’。”

这是一艘废弃的战舰,它的残骸屹立在天空下,就像是一座钢铁浇筑的巨山,周围散落着战舰上的铁链、船柄、舵杆、连轴节、桨片……船上的铁皮上呈现出斑斑驳驳的铁锈红,像是一位生了红疮病的迟暮英雄。

“你好大的胆子。”一个略带嘲讽的声音从李初白的身后传来。“带一群监生来这种禁地。”

“是多年前的禁地。这艘废船都搁浅了,没人管,没人理,还禁个什么地?”李初白扭头微笑,“看来太子殿下手头上的国事太少,都得空来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了。”

“临怀兄才是好兴致啊。这次回来一会儿闹失忆,一会儿有新宠,这会儿又来当教书先生了。”多年来,两人一碰面必然是针尖对麦芒,唯一有所缓解,也就只有在哥舒焕用李初白身体的那段时间。“怎么,要不干脆开个屏?”

李初白没听明白,“开什么?”

太子压低嗓音,凑到他耳边,“听你今日这口气和往年一样欠揍,那失忆症康复了?”

李初白耸耸肩,不可置否。

“本宫当你今天这么积极地开屏是为了谁呢,又是自告奋勇当先生,又是开辆车大摇大摆进国子监,炫耀什么呢?为了那狗贼至于吗?”

“开个屁的屏!这是课堂,无关人士立马给小爷出去!”李初白像撵不听话的学生那样,把太子撵到一旁,而后登上了夹板。

监生们被眼前的巨物迷住,李初白不得不站上最高处,用了三分内功喊道:

“这第一堂课,就是从这堆废墟中,找出有用的器械,完成属于你们的第一项作品!计时从现在开始!而我全程都会在这里帮助诸君,若有疑,大胆提问。”

所有的材料都需要他们自己在这艘废弃的船上搜寻。

这对经验不足的监生来说,第一项功课就是独自完成一只机械制成的兔子几乎成了难以想象的艰巨任务。

李初白站在甲板上,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热血中叫嚣,他想起了这艘船从图纸变为模型,再从模型一点点、一步步地变成一艘巨舰,巨舰急匆匆地被拖上战场,后来因为一次失败而被上层全盘否定,最后只得沦为机枢阁下的残骸。

它是一个被下令中途腰斩的失败品,也是李初白努力化为乌有的证明。但他依然爱这项作品,就像他爱所有诚心制作的作品一样。

今日带领帝国的年轻人来到这里,让他们目睹颓败,想象辉煌,要告诉他们所有的付出得到的不一定是成就——更多的付出最终都会化为废墟。如若想要成为机械师,这就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同时,他让年轻人从中寻找材料,是因为任何一个废墟中都藏着辉煌的痕迹。

废墟的呼吸还在延续,它的心脏里藏着珍宝,它变成经验、教训和遗留下来的智慧。

太子烦躁地推了推黄铜镜架,抱着胳膊踩着“嘎吱”作响的夹板,嘴里冷哼哼着。当年慕容宗师收了李初白为徒,并且只邀请了李初白一同制作这艘船,这件事一直令他心中耿耿。这家伙凭什么?可当他看到甲板上的李初白,看起来那么自信、不容置疑,又对这个十余载的对手产生了某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突然太子脚下猛地一使劲,踩断了某块木板,指着远处咬牙切齿地骂道:“你的狗贼果然来了!”

李初白:“什么狗贼?谁的狗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