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在你这里!”铁涵暴跳而起。
李初白拦住铁涵,压低嗓音短促道:“他失忆了。”
“放屁!信你的鬼话!”
“你身上又有什么值得我骗的东西?我说的是实话。”李初白语速愈快,“哥舒焕与我在无邪城破那日后,都受了重伤,一度昏迷。待我清醒过来,已经在唐国了,我发现自己变成了哥舒焕,而他变成了我。同时,哥舒焕醒来后失去了记忆,如今只有孩童心智。我们昨夜才将身份换回来,他一时半刻根本无法发自内心地接受自己就是哥舒焕的事实。所以,铁涵姑娘,他不记得自己与寰北的关系,也不认得你。”
思量片刻,铁涵觉得李初白现在确实没有任何理由撒这样一个容易识破的谎言。她眸中闪过一丝本能的畏惧,呢喃:“竟是那种邪术……”
“你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狼主怎么样,我只有亲眼见过才相信,滚!”铁涵侧首看着李初白这张祸水的脸,抬起左臂,重重地打了下去。
啪!
精刚制成的手臂,打在肉上火辣辣得疼。
李初白毫不闪避,生生受了这一巴掌让铁涵出气,力道大得惊人,一巴掌将他打得整个人翻倒在地,右脸瞬间红肿,嘴角挂着一道血痕。
李初白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他摸索到自己的头,碰了碰确保还在原位,紧接着,一道红影就朝他扑来。
“哥哥!出什么事了!?”
原来,哥舒焕听到里面传来响声,再也控制不住,一脚踢开门栓闯了进来。“哥哥!”哥舒焕发现倒在地上的李初白后,大步冲上前半跪在地上,将李初白搂在怀里。不一会儿,他的眼睛就红了,像是被激怒的猛兽那样直勾勾地看着铁涵。
铁涵后退了小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狼……”
哥舒焕的拳头已然蹿起,对她吼道:“你是谁?你打他!”
李初白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地从哥舒焕怀里挣扎着起来,“哥舒,别对女孩子动粗。”
“可她打你!”哥舒焕比被打了还委屈巴巴,见李初白阻止他,瞬间软下嗓子,“你痛不痛?”
铁涵此时比见了大罗神仙还要震惊。
“我不痛。”李初白被打了还要反过来安慰哥舒焕,那张肿起的脸上挤出一个苦笑,“乖,哥哥真的没事。方才与这位铁涵姑娘切磋,我学艺不精,才被她失手打了一巴掌。我知道哥舒最大度了,不要怪人家,嗯?”
哥舒焕点点头,依旧把半个身子挡在李初白身前,一副护犊子的样。
狼主,怎么能将后背交给一个害过你的人!?
她的目光像是两道利箭,直冲李初白而来。
“铁涵姑娘是你可以信赖的人。你也要相信她,她不会害你的。”李初白习惯性地拍拍哥舒焕的手背,生不知这一举一动被铁涵看在眼里,瞪他的眼神不止是利箭,还是火.药!
他竟然还敢碰狼主!?
李初白意识到方才下意识的动作确实过于亲昵,迅速将手背到身后。眼见哥舒焕的戒备慢慢松弛,李初白温声:“哥舒,去把地上那只义肢捡起来给铁涵姑娘好吗?那是她刚才不小心掉落的东西。”
哥舒焕有些踌躇,李初白又道:“别这么小气,和女人计较什么,更何况铁汉姑娘是好人。”
哥舒焕轻轻“嗯”了一声,走过去捡起那义肢。“给你。”
铁涵绝不会拒绝哥舒焕的要求。于是她默默将义肢戴了回去。
“以后,不许再对他动手,也不许和他吵架。”
声音像古琴那样低沉幽雅,却带着森森寒意,在那一刻,李初白几乎以为过去那个哥舒焕要回来了。
“没。没有吵架。”铁涵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但她突然笑了,笑得如冬日的暖阳般和煦。
“李初白在无邪城的时候,与铁涵关系很好,方才只是叙旧罢了。两军交战,不得已才会成为敌人。铁涵,只是觉得很惋惜……”
“从前的事我都想不起来,寰北更是听起来十分陌生。”哥舒焕眸光一黯,“你想必是要失望了。”
“狼主是寰北的太阳,我只是您麾下普通的士兵,只是遥遥看过您几眼罢了,并不敢与您熟稔。谈何失望……”铁涵颤声。
李初白给她递去一盏茶,说实话他并没有想到铁涵会选择做他的从犯,帮他一起隐瞒哥舒焕。
哥舒焕:“抱歉。之前听别人说哥舒焕从前杀人无数,罪不可恕,却没想到我就是他。我大概还是该快点想起来……”
浓醇的普洱熟茶滋润了女子干裂的嘴唇。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依然干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化成铁水,哪有什么铁石心肠,不过是没遇到那把淬铁的火。
忘掉了其实……更好吧。
良久,铁涵道:“不,铁涵不是着急希望您想起来。其实正相反,铁涵斗胆想劝您一句。您劫后重生,是天神的怜悯,过去的事全忘了更好,何必还念着故人?”
她或许从未真正走近过哥舒焕,但她心疼他。哥舒焕于她,如头上的日月之辉、也如暗室的秉烛之光,是海上的北斗星,是大漠中的泉眼,所以她真切地希望哥舒焕彻底放下所有的痛苦,好好地活下去。
要真正新生,要真正快乐,像荒原的鹰一样自由。
李初白看着她,就想起从前与她闲聊时,聊起过她一个姑娘家为何投奔哥舒焕麾下……
“是他让我知道,女人不通过家族和婚姻,也可以获得荣光。所以,铁涵愿为他手中青峰、身上铠甲,鞍前马下,刀山火海,上穷碧落下黄泉。”铁涵调试着手臂中的机关和弹药,射向天边的鸟。
那一日斜阳照晚,他们坐在城墙上,眺望漫漫黄沙。她绝非传统的美人,但这样的她自信得很绝艳,飒爽英姿,黝黑的肌肤在夕阳下也比唐国大家闺秀的凝脂玉肌显得更健康美丽。
“活学活用,值得表扬。”李初白调侃她,“不过呢,上次教你的那句诗“上穷碧落下黄泉”,是用在情人身上的。铁汉姑娘痴心一片,莫不成是想嫁小狼王呀?”
铁涵伸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记,“不许再说这种话!要是被狼主听到了,他会不高兴的。我没那个意思,更何况——小子,老娘今天就教教你,人呐是绝对不能嫁给一个、或者娶一个自己喜欢得要命的人的,除非很明确那个人也一样对你。”
李初白摇着羽扇,轻笑,“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姑娘何出此言?”
“我是听不懂你们唐人的诗,比目死不死我不知道,反正那种感情压根就不公平,陷进去可是要命的!面对你喜欢得不得了的人,你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哪怕你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也会变蠢,就像是把心掏出来交到别人手上,别人动动手指就能要了你的命。”
大抵是铁涵常年征战,极度缺乏浪漫,把原本美好的事物都描绘得血淋淋的。李初白这样想。
“人生在世就是在危机四伏的荒原中狩猎,永远也不知道看不见的地方有多少危险,何必给自己召来不必要的险情。”她又道,“不过李初白你一生顺遂,怕是还不会认同。”
不要轻易把心掏出来,交到别人手上……
哥舒焕可不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捏着他的脖子,一旦想到哥舒焕有可能想起过去,李初白就有些呼吸不过来。
“对,铁涵姑娘说得没错。”李初白呼了一口长长的气,“哥舒你不必着急想起来的。”
“……”哥舒焕沉默。
李初白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避开与哥舒焕的视线交汇,随即拉动房内的通讯铃铛,唤来心腹侍女。“小桃,这位姑娘是我的贵客,你好生侍奉。还有哥舒焕在这里的消息,务必封锁,从现在起,我的院子只有爹娘、这位姑娘和你才可以出入……便是大哥来向爹娘问安,也不许让他进来!”
侍女应声,招呼铁涵就住。
“等等。”李初白叫住侍女,“公主的大礼甚合我意。小爷明天去公主府登门拜访,今晚须得沐浴净身。你去汤池提前清场,一个人也不许留。”
侍女:“沐浴为何一个人也不留?”然后她迅速地瞟了哥舒焕一眼,突然就懂了。
“呵。小桃什么也不知道,不该问的不问,长了眼睛就不长嘴巴!小桃这就去清场!公子慢洗!”
铁涵不解地看了侍女一眼,总觉得她好像有什么话没说出来。
“姑娘,快走啦!”侍女推着铁涵走开了。
房里又只剩下了李初白与哥舒焕两个人。李初白又开始莫名紧张,尤其是感受到了哥舒焕好像不大高兴,他开始没话找话、没事找事。
“喏,这是机械鸟,可爱不?只要把水灌进这个小孔,就能作为动力使它振翅。哥哥我做的,厉不厉害?”
哥舒焕一向特别喜欢动物。但当他发现这只小鸟虽然逼真,却全然是个齿轮和木材拼凑而成的死物时,就兴趣了了。“更喜欢活的小鸟。比如那种尾巴是绿色的翠鸟……哥哥不喜欢翠鸟吗?”
原来,听到“翠鸟”二字时,李初白的笑容立刻就收起来了。他想起哥舒焕安插在他身边的那只翠鸟,最后被他拆解了蒸汽心,扔在了哥舒焕面前。
“喜欢,当然喜欢。”李初白低头摸了摸鼻子。
哥舒焕第一次玩这种玩具,一不小心水灌得都溢出来了,就见那机械鸟不受控制地拍动翅膀冲出窗外,最终落在了对面的屋顶上。
“没事没事,再看看其他的。”李初白像是献宝一样,接连从房里的抽屉里掏出好几样精工宝贝。最后,李初白抽出一张笑脸面具,戴在脸上,故意用滑稽的姿势走路,变着调子道:“小哥舒,我是法宝之神,请问方才你丢的是金啾啾、银啾啾还是木啾啾呀?”
“……”
“哎小孩,好歹配合一下嘛。”
“木、木啾啾。”哥舒翰隐隐觉得理直气壮地说出“啾啾”这个词需要很厚的脸皮。
“真是诚实的孩子,那本神就奖励你……”李初白眼珠子一转,故意说,“你想要什么呀?”
“……”
“年轻人,请问你的梦想是什么?”李初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
“年轻人,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唔。”
李初白说不下去了,因为哥舒焕突然紧紧抱住了他。
“那个,本神不属于奖品的范畴啊。”
“你在哄我。”哥舒焕的手臂修长有力,能够将他整个框在臂弯里。“可我不是孩子。我是哥舒焕。”
正好,拥抱的时候看不见对方的脸,李初白根本无颜看他。他也用力回抱了哥舒焕。
“洗个热水澡,就没有烦恼了。”这句话是母亲小时候总对他说的。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听到了,这一回脱口而出,才发现童年的记忆其实早已深入骨髓。
李初白很清楚,这样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
这样的哥舒焕,也不是真正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