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焕,小爷养你。”
说完句话,他没有关注父母诧异的眼神,也没有想起哥舒焕的身份和两人解不开的仇怨。想起的是,第一次用哥舒焕的身体沐浴的时候,难以想象外表看起来英武雄伟的身躯实则留有这么多深深浅浅的疤痕;哥舒焕懵懂无知地将自己当成李家的儿子,还说愿意用自己眼睛来换母亲瞎了的右眼恢复光明;那双美丽的绿眼睛藏不住任何污垢,在他失去记忆的同时,洗去了寰北狼主的深沉和冷厉,恢复了少年郎的光彩。
至少在这一刻,李初白想的是保护他、留下他。
“那,”哥舒焕把头从饭碗里抬起来,“顿顿有肉吗?”
李初白:“……”
哥舒焕小声道:“鱼蟹不算肉。”
明琇、李青莲闻言大笑。明琇摇了摇头,“幺儿,又说小孩子的话了。如今你二人的身份归位,他又怎么能留下。”
李初白刚要开口,便看到一名小厮一路小跑而来。
“住上!长襄公主莅临,此刻正在会客厅等候!”
“长襄?”李青莲抿了一口酒,摆摆手,“让长襄候着。谁也不得打断我与幺儿的团圆饭。”
“可是公主已经等候多时了。”小厮为难地瞄了李初白一眼,“而且…公主此番是来、来找三郎的。昨夜三郎闯国子监抢人,现如今还窝、窝藏朝廷要犯,方才禁军来了人,围在大门口要人,便是公主一道懿旨命禁军撤退。”
外人看来,长襄公主赢若微贤德端淑,善解人意,可李初白一直对她心存芥蒂,不怕唐王问话,就怕和公主打照面。
“哼!”李青莲重重放下酒杯,皱眉道,“我刚与我家幺儿重聚,哪儿来的那么多破事!哪怕是皇帝亲自前来,也插不上这个队。幺儿!不必理她,与我喝完这壶酒,再议其他。”
李初白与父碰了碰酒杯,一饮而尽。父亲素有“谪仙”之号,是世人佩服他才华横溢、飘逸豪放,及常人所不可及。可这也注定了父亲于人情世故上并不圆滑,到了永安城,周遭都是显赫之人,容不下这份独一无二的豪情。
“阿爹,我不能老让你们护着我,该我面对的总是要我自己出面。”
“那也不能现在出面!”明琇扬声,“幺儿,你可知道在你失踪的那一年,身上背的是通敌叛国的罪名。你大哥在君上面前誓死保你未曾叛逆……”
李青莲打断:“阿琇!”
“总之……现在哥舒焕就在我们府上,昨夜又有人目击李初白将哥舒焕从国子监带走,若查起来,我们百口莫辩。更不用说,幺儿你和哥舒焕交换身体的这件事实在匪夷所思,讲给别人听又有谁会相信?如今破军的功勋如日中天,这么多双眼睛紧盯着李家,只要透漏一点风声,就会有人借机构陷你一直暗中勾结寰北的狼主。哪怕娘替你杀了所有妄议的人,唐王他难道不会猜忌我们李家吗?我们难道还能堵上君王的嘴?”
李初白默然。他并非不懂这些道理,早就该在哥舒焕与他换回来后就立刻将人送走,送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和他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哥舒焕一言不发,李初白眉头紧皱,一桌的美食再无人动筷。
“今夜就走。”李青莲开口打破沉寂,“这样对我们和阿焕都好。”
“可哥舒焕又能去哪里!”李初白站起来,十指紧绷,几乎要陷入石桌。
他现在记忆全失,单纯得像个小孩,还有一身痼疾,怎么能照顾好自己?而他的模样又出众,极容易被人认出来。唐国境内,但凡识字的都晓得小狼王被俘一事,就算是不识字的农民,也对传说中的人屠咬牙切齿。如果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将哥舒焕送出城,让他独自潜逃在外,一无通关文牒,二无户籍人脉,寸步难行,哪怕有李家的势力庇护,也不可能长久地保证他安然无恙。
若是把哥舒焕交还朝廷,受唐国监视,固然一时太平,但李初白清楚,那只不过是唐王“冬天养猪,春天待宰”的策略,哥舒焕现在还活着只是因为冬季漠北苦寒,赢唐还未正式向寰北出兵,待到开春后,唐国派军平定寰北之时,没有什么比哥舒焕的人头更好的祭军贡品、震敌大礼。
这两条路,前者是险中求生,保不齐死得更快。后者是候日等死,死前能安宁一阵,却必须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死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李初白无法抉择,他开始清醒地意识到:其实他这个罪魁祸首,根本没有替哥舒焕决定的权力。
谁知,门外又来了人通报说,公主等不到人就先行告退了,只留下一份礼物给三郎一个人。
小厮转述:“公主说,三郎可否看在这份礼物的面子上,明日前去公主府赴约。”
礼物是一个大箱子。
箱子被抬进了李初白的房间,他关上房门,独自打开了箱子。
在那一刻,就看到银光一闪,一把利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不过李初白在短暂的恐惧过后,就不由自主地笑了。
“铁涵!”
见到故人的喜悦冲淡了他对脖子上的剑的恐惧。“太好了,铁涵你没有事!公主给你安了这对新胳膊吗?你用的可习惯?”
“狼主在你手上?”铁涵冷道。
“哥舒焕确实在这里。只不过……”李初白神色一黯,“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你骗我!你还真是会骗人啊,之前盛传李三公子归来后失忆的事,也是你装出来的吧?李初白,我真搞不懂了,狼主身上还有什么是你可图的?”
女人瞪大了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字字咬牙切齿。
李初白无力辩解。“公主为何要送你来?”
可是铁涵情绪尤为激动,根本不可能与他正常交流。
“是你害得他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你都忘记了吗?你们唐国拔掉了他的獠牙,用你们那些君君臣臣的礼教给他洗脑!就是想把他圈起来变成你们的狗!铁涵一条贱命,残破身躯,活着也是个废人,被公主救下后就是想再见狼主一面!”
她的双臂彻底被冰冷的机械替代,如今她的身体几乎有一半是机械骨骼,与昔日那个豪爽爱笑的姑娘早已判若两人。她一挥手,将从右臂中弹出的利刃嵌入柱子,待到要□□时,带动了本来还没有完全适应的断臂,只听“哐当”一声,她的义肢掉了,露出了下面还未长好的血肉,剧烈的动作使得伤口重新破开,看上去触目惊心。
“可恨我奉狼主之命保护你,立过血誓,杀不了你。”
李初白心如刀割,他上前将那义肢拾起来想要靠近她,却被那烈火般的眼神阻隔在三步之外。
“铁涵姑娘,你可以恨我,但不要和自己过不去。”
“李初白,你离我远点。我早就告诉过你,狼主根本没有派过一兵一卒去往洛水截杀你们的军队,那一日恰恰是他在废墟你将你给捡回去!要是他没有去,你一个人难道还能横穿千里荒漠不成?你会饿死、病死成为秃鹫的盘中餐,又或者是被荒原上的野狼叼走当一顿野味……可你却恩将仇报!装作无能二世子的样子,骗过了多少人?若非那一天你亲口承认,我恐怕至死还不知你的本性!”
“是我太蠢了,竟然没有提醒狼主……”铁涵的身体虚弱,骂得有些憔悴,瘫坐在地上,眼泪再也止不住。
正是因为那一年里她是真心待李初白的,将他当成朋友,当成自己人,才会在事发之后如此愤怒和绝望。她发现李初白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乐观、豁达、让人觉得温暖,她在别人面前是得力战将,是别人的保护神,只有他将她当成一个需要呵护的女孩子。那时候,她心中的天平甚至更偏向于李初白这一边,哥舒焕派她照看李初白也是为了监视他,不许他逃跑,可她到最后还是生出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李初白回家的念头……
当初有多真心,现在就有多痛苦,因为她恨李初白,更恨轻信于人的自己。
就在这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哥哥!你在和谁说话?你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