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是哥舒焕!?”明琇大惊。
“嗯,”李初白紧张地摸了摸鼻梁,“总之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哥舒焕昨夜将我带出了国子监,我们……我们嗯……那个之后就换回了身体。”
“那个是哪个?”明琇突然捂住嘴巴,“天呐,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吧!”
“你别乱想!!”
从洛水一役后奇迹般生还后被哥舒焕带去无邪城,到两人在重伤后不知为何易舍换魂,李初白向母亲坦白了一切,久久压抑的心情终于得到了片刻的释放。母子二人叙完后回到院子里的圆桌旁,明琇朝着哥舒焕嫣然一笑,招呼道:“白雪公主,过来坐!”
闻言哥舒焕立刻听话地坐下了。倒是李初白不乐意,低声对明琇道:“妈!你怎么还叫人家什么什么公主?”
明琇:“白雪公主被赶出自己的家园,被恶毒皇后算计,吞了毒苹果陷入沉睡,唯有真爱的一吻才能唤醒……哥舒焕现在失忆了,也可以理解为他的另一半灵魂还在沉睡,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李初白摸了摸嘴唇,想到了昨夜失控的吻,脸上不禁有些燥热。“什么跟什么,小爷难道是你那故事里的恶毒皇后不成?阿妈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切。”明琇向来没有忠君报国的情操,亦或者说,大陆恢复君主制根本不是她想看到的。如今嬴王登基已然二十余年,她固然随遇而安,却从不真正认可君王。所以,无论哥舒焕是敌国主君,还是唐国子民,在她眼中都不及他对李初白好来得重要。
“阿妈脑子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你们几个崽子呀!”明琇叹道,“你大哥芙妹扶摇直上当了上将军,你姊姊如儿也死活要留在永安当个七品芝麻官,现在就连你,也掺和到那肮脏的政治中!阿妈难啊,太难了,想好好呆在边城养个老都不成,到头来还不是搬来帝都永安照看你们几个。初白,你要是真想让妈多活几年,就早些跟我回去继承家业,迎娶娇妻,走上人生巅峰!”
熟知母亲套路的李初白低声一笑,“妈,难道不是边城的冬天太冷了,才搬来过冬的吗?”
明琇裹紧了皮斗篷,朝他翻了个白眼,“看破不说破嘛,没劲!去去去,快去烧几个菜,再把你爹叫来,一起吃中饭!”
“嗯。”李初白凝视着母亲,目光一刻也舍不得转移。
一年不见,她的眼角又多了几丝皱纹。见到李初白,表面上说笑一如往常,背后又是一年来多少个不眠夜的思念和愁绪?
原来母亲也是会老的。
明琇已经不再年轻了。岁月在眼角眉梢留下了痕迹,唯独眼神十年如一日得灵动,透着股被宠爱的少女的娇憨。
“我去了。”李初白匆忙转身,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像个不成熟的孩子那样鼻尖红红、眼睛红红的样子。
“幺儿!”明琇在他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冲上去从后面抱住了他,将收不住的眼泪鼻涕统统蹭到他衣服上。“一会儿好好跟你爹解释,莲莲身子一直不好,这一年来四处奔波,早就将医嘱抛诸脑后啦!你这次回来后,就跟我们回大匡城,哪怕帝都闹腾得天翻地覆,都和我们没关系。你一定要平安、快乐、健康,好好过,别再让你爹难过了。”
和父母一起回到真正的家?李初白默然,他如何不想回去,只是大仇未报,冤案未解,谜团未消,他背着三千条人命,和对兄弟的承诺,又怎么能轻易一走了之?他握住明琇的手,心中响起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待父母的好,怕是永远也抵不过父母对他的慈爱。
李初白走后,明琇坐在石板凳上,拖着下巴打量着哥舒焕:
是个英俊得可称美人的孩子。
明琇素好颜色,又极为护短,当听到哥舒焕曾多次救下李初白性命后,就对他更是喜欢,见他的发髻梳得歪歪扭扭,就主动取出梳子帮他梳头发。边梳边问,“你今年多大了呀?”
哥舒焕:“不知。”
明琇“哦”了一声,“我倒忘了你如今什么也不记得。”
“说实话,你与初白交换身体后,我很快就发现你不是初白。初白爱笑,笑起来风流又轻佻,他像一片云一样,自在快活,什么也栓不住他。而你不一样,你的眼神纯粹、专注,和他一点儿也不像。那时候的你啊,又桀骜又天真,倒是有几分莲莲年轻时的风骨。”
莲莲?阿爹?哥舒焕只敢在心里唤一声,可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只有继续沉默。
过了一会儿,明琇绕到哥舒焕正面,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的作品。“梳好啦,大公主!”
中午的太阳正当空,明媚的阳光照亮了满院残雪,亮得像在云端。
哥舒焕珍惜地摸了摸明琇给他梳的小辫子,舍不得弄乱一丝一毫。
“翡翠鱼片粥、蒜泥拍黄瓜、八宝脆皮鸭、佛手金卷、蟹黄羹、糯米南瓜饼、猪脚汤……”遥遥传来李初白的吆喝声。“饭菜来咯!”
李初白与另一中年男子并肩走来,身后跟着一排侍女端着丰盛酒菜。
“莲莲!”明琇像蹦跳地扑进男人的怀里,勾着他的脖子道:“莲莲,幺儿都跟你说了吧?我们千盼万盼,吃上这顿饭可真不易啊。”
李青莲一身洁白如雪,黑发似漆,眸色浅褐,稍一抬眸就是十足得炯然。腰佩蹀躞带,扣上悬一葫芦一长剑,兼备文人傲骨、侠客风流,雄姿英发,更胜青年。
这样的男人看起来傲岸孤高,实则最是爽朗豪迈,半分不抬架子,一见到哥舒焕行一大礼,郑重道:“你救过我儿,那便也是李某的救命恩人。”
哥舒焕起身,摇头,“这些我都不记得。阿爹……李前辈不必谢我。”
李青莲沉吟道,“失忆诚然是个要紧事,也不知最近找来的大夫什么时候能想出医治的法子。阿焕,这样叫你可好?你不必拘束,便拿这儿当自己家。”
在李家的这段时日,哥舒焕与李青莲最为亲厚。明琇终归是七窍玲珑、心思缜密的人,在发现李初白的不对劲后,明里暗里一定都会防他一手。而青莲率直,哪怕是怀疑,也都是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反而让哥舒焕更愿意亲近。那几日哥舒焕什么也不记得、什么都要学,只觉得父亲哪里都好,对他可谓是敬若天神。
“都坐都坐,趁热吃!大公主你可有口福啦。”明琇压低嗓音,贼笑的样子和李初白如出一辙,“我家初白做饭可好吃了。他是机械师,龟毛得很,看不上这看不上那,有时干脆自己来,所以动手能力特别强,每一根黄瓜丝都必须切得一样粗细。说起来,从前我送给莲莲的荷包,都是让初白改的针线呢。”
“妈!我都听到了!你说什么呢!”李初白端着菜,笑道。
“就说是不是嘛!”明琇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你爹的冬衣上缺对并蒂莲花补,我绣了个轮廓,幺儿抽空帮娘改改绣样吧?”
从前李初白还单纯地以为母亲说的“改绣样”就只是简单改改,在被明琇坑过好几回后,他也算是知道明琇的套路了。所谓的“改绣样”,那便是帮她返工重来,比自己重新绣一个还麻烦。李初白低头一笑,伸出手道,“绣成什么样了?拿来看看。”
明琇从怀中掏出一块布,白底红线,料子上印有李家家辉的飞天暗纹。定睛一看,李初白“噗”地一下笑出来,“阿妈的绣工大有长进啊!这绣的……真不像是凡间之物哈哈哈哈哈!”
之子莫若母,明琇怎听不出李初白在说反话。嗔道:“那是你眼拙!这绣的难道还不像?”
李青莲微微一笑,“很好看,自然是像的。”
“爹说的可不算。”李初白下意识往哥舒焕碗里喂了一块羊蝎子,“哥舒,你说说看,这是个啥?”
明琇也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肉权当贿赂,期待地看着他,不断暗示——莲花,说莲花!菡萏、荷花都可,再不济,你说个山茶都行!
哥舒焕仔细观察后如实道:“螃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初白捧腹。明琇佯作要揍他,打了几下,自己也忍不住,捂着嘴巴笑弯了腰。
“我看这就是朵莲花嘛。”李青莲小心地接过补子试图挽回。
“只要是阿妈要求的,要你指鹿为马都不是问题!”李初白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原来和父母相处,也可以插科打诨,如此轻松自在。此情此景,对哥舒焕来说,是陌生又新鲜的,空气中白雪的清冷和家常菜的鲜香糅合在一道,令人心旷神怡、精神一振。
原来,在天地间溜达了一圈,就为了找一条回家的路。
如果此生能得这样一座小院,有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着热腾腾的菜……哥舒焕愿意用他所拥有的一切交换。
只是他所拥有的一切,和这样的福气相比,都微不足道吧。
“我……”哥舒焕梗了梗,没能说下去——我想留在这里。
他的声音很轻,淹没在了饭桌上的笑语中。可片刻后,李初白放下筷子,对他说:“哥舒,小爷不打算把你送回国子监受那些人监视了。你现在什么也不懂,在那种地方,以你的身份,难免被人欺负了去。一样都是学唐文化,我让爹向君上请旨教你便是。”
“哥舒焕,小爷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