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Chapter 24

翌日巳时,雪停了,雪后的天愈发明净透亮,一缕阳光穿过雕花木栏窗格,落在窗边的大床。

雪雁啾啾啼鸣,唤起懒床的人。

李初白顶着两个粗黑的眼圈,从地铺上猛地坐起。

昨夜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直到今天凌晨才勉强眯了一会儿,这会儿都快晌午了才醒来。

“容容!不要!”他大叫。

看到哥舒焕坐在床沿,李初白才放松下来,揉了揉太阳穴——昨夜梦到无邪城变成一片焦土,漆黑的死灵鸟俯冲下去,在战场上载歌载舞,吞噬着新鲜的血肉,这些喜欢烈火的魔物叼起战场上的尸体不断投入瞭望台下汹汹大火,尸山火海,宛如炼狱。

他被捆在高台上,哥舒焕驾鹏鸟而来,如天神临世返回炼狱拯救了他。在那一刻,他无疑后悔了。

可是,容湛从烈火中走来,质问:

初白,你不为我复仇了吗?你宁愿相信那个凶手的话吗?

一转眼,容湛又出现在了昨天的雪夜中,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说,我的公子,我唯一的挚友,你变了,你对那个凶手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

李初白想要拉住那道黑色的身影。

容容,不要走……可不可以回到一年前,我们不去了,说什么也不去掺和汶檀之路的工程!

梦中的残影犹在眼前。可他一睁开眼睛,就清醒地分割了梦境与现实。

容湛早就已经在一年前的洛水河畔断首而死了。

眼睛干涩,脑袋又涨又酸,李初白只睡了几个时辰,又经历了一场噩梦。

哥舒焕在听到他的喊叫时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望着窗帘发呆。

阳光为那完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暖光。

“哥舒……”

眼中蒙了一层霜气,像是冰种的玉石,而与他让人感到凌厉和压迫的俊美很不一样的是,他的睫毛纤长柔软,像是扑闪扑闪的蝴蝶,让人忍不住一直盯着看。

果然,还是很不一样。哥舒焕和他,从背景到性格,几乎都是朝着与对方相反的方向长的。哪怕调换了皮囊,也一点都不像对方。

“你……”李初白顿了顿,心知两人心中都还在想昨夜发生的事,可那件事确实不该再提起,于是俗套地问,“还没吃早饭吧?饿了吗?”

哥舒焕不想理睬他。

他好像很不开心。

好在这种不开心看起来并不是想起了往事的神情。

这是……闹情绪了?

只要他还失忆,李初白心里就有底。“哥舒,你是不是不想换回来呀?”

“……”他还是不想回答,索性闭上眼睛。

那就一定是了!李初白哄道:“千万别这样想。其实你本来就很好,比小爷高,还比小爷身材好,而且那里……咳咳,反正同样都是男人,我还挺羡慕的。你虽有一只跛足,但你的胳膊多有力啊,一拳能放倒一头狼吧……”

哥舒焕突然睁眼。原来是李初白描述的时候不自禁地用手指戳到了他的肌肉。李初白飞速地将手背到身后,咧嘴一笑,纯然无辜。“老天爷给你关了一扇窗,一定还会给你留一扇门的!”

“没门。”哥舒焕微微低下头,好半天吐出两个字。

“这是比喻啦!”

“我不好。”

“听我的,我说好就是好!”

街上的地痞流氓都牛皮哄哄觉得自己捡了把剑就能当大侠,哥舒焕大好男儿,怎么能自卑呢?

“哥舒,你是天狼将星,生来就会打仗一样,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一统寰北,那可是一百年多都没人能做到的事哇!不提打仗,你还发明了机械魔兽,虽然……虽然这种机械术是挺邪的,但也邪道天才也算是天才嘛!和我……和我唐国大蒸汽机械师慕容嘿不相上下,你说你多厉害!”

眉飞色舞,顾盼生辉。李初白生性达观,在人前总是一副快乐潇洒的样子,纵然因为噩梦勾起了悲痛的回忆,现在为了逗哥舒焕开心,眼中又充满了灵气和活力,丝毫看不出他有任何负面的情绪。

李初白在夸他……意识到这点的哥舒焕心跳怦然加快,盯着李初白,过了一会儿,迅速挪开目光,一抹淡淡的酡红从耳根子蔓延到脸颊。

“让小爷再读读你的心……”李初白摸着下巴,冷不丁一拍手,大声道,“哈,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抢了你的爹娘?”

“……”

还真是被猜中了心思。哥舒焕沉声,“我以为,那是我的阿爹阿妈。”

世间意难平,莫过于得而复失。

李初白知道哥舒焕一时半刻肯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任谁都不可能欣然接受自己其实是另外一个人。但他实也不可能给哥舒焕变个父母双亲出来,于是,故意逗趣道:“你还叫他们阿爹阿妈?那可是二老留给儿媳妇的称呼啊…”

还没等到看哥舒焕有趣的反应,门外就传来侍女的清甜的嗓音:“三公子——太阳都照屁股啦!快起来,该用午膳了!小桃进来咯……”

李初白吓得一把将哥舒焕推倒,用冬天的厚被子将两人的身子裹得紧紧的,磕磕巴巴地对已然用钥匙打开了门锁的侍女说:“马、马上起来!!你别过来了,快去把我娘叫来!”

侍女最熟悉李初白赖床的习惯,“马上”算什么呀,冬天的被窝就是个时光洞,没准一会儿睡个回笼觉,下午就过去了。

“三公子,小桃就在这儿等你起床更衣,一会儿你自己去见夫人吧。”

哥舒焕被蒙头蒙得呼吸困难,想要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又被李初白按着后脑勺不许动。

“你现在就去叫我娘,因为——”需要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我的记忆好像又恢复了一些!”

“恢复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侍女喜出望外,颤声道:“好!好!小桃这就去叫夫人来!”说罢就提着裙摆风一般地往外奔。

哥舒焕的鼻尖正对他的喉结,在他的颈窝处嗅了嗅:奶香味。

待到侍女走远,李初白做贼似地将门重新合上,长长吁了一口气。哥舒焕在他房里这件事本就不合常理,更何况刚才他与哥舒焕两人都穿着昨夜来不及换的衣裳,衣冠不整,发丝凌乱,明眼人看到岂不是又要误以为他李三公子是个断袖?

“换上。”李初白从衣柜里取出唯一的一件红色冬装扔给哥舒焕。这红衣是他本命年的春节特意做的,而他平素喜欢着月白、淡青,并没穿过几次。红色倒是很适合哥舒焕,只有他能穿出那份杜鹃啼血的凄艳。

两人换上衣服,匆忙打理长发。“快、快快!”李初白催促道,“我娘马上就来了!”

李初白随意用发带绑了个发髻,却没想到哥舒焕好像并不会梳发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根簪子,胡乱一簪,簪子就顺着柔亮的头发落到了地上。

眼见明琇已经走进了小院,李初白不得不将梳子塞到哥舒焕手里,将他领到后院,嘱咐道:“一会儿我先和阿妈坦白发生的一切,然后再让你见她,你放心,她最是通情达理了。”

哥舒焕点头后,李初白深呼吸,走到天井,终于真正与母亲相会。

是他的母亲,是他的朋友,也是家——“阿妈!!”他像没长大的孩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扑进明琇的怀里,用脸颊蹭着明琇的耳朵。

“阿妈,幺儿回来了,幺儿好想你!”

“终于回来了。”明琇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欢迎回家。”

终于…欢迎回家?

李初吧一愣,“这么说,阿妈你早就知道之前的李初白不是我?”

明琇微微一笑,“傻瓜,阿妈养你这么大了,开始几天还是将他当成你,以为只是头部受伤导致失忆后变得不一样。可都过去大半个月了,朝夕相处,怎么还能将别人错认成我们家幺儿?”

李初白恍然。

“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看得出来,那是个好孩子。所以,也就没有点破。”明琇狡黠地勾了勾唇角,“幺儿,你究竟到哪里去了?这么大个人了还老让妈妈不放心,你不会是趁这段时间穿越了吗?”

“诶???”

“还是你才是被人魂穿的那个?”

“嗯???”

“哦——”明琇若有所思,“难道是交换身体这种古早狗血剧情?”

“阿妈,幺儿越来越崇拜你了!”李初白拜服,五体投地!

“难道——”明琇眼儿尖,很快就发现了墙边探出半边脑袋,暗中试探的哥舒焕。

“是他?”

黄狗史鸟多闻到味道,蹦跳着冲进小院,只在李初白跟前嗅了嗅,就朝着哥舒焕的方向飞奔而去。

汪呜!

“阿汪!”哥舒焕蹲下来,亲昵地摸着史鸟多的脑袋。他在人前高冷寡言,在狗子面前倒是又说又笑,判若两人。

也难怪史鸟多这么快就移情别恋。

“喂,你还是小爷的史鸟多吗?小爷为你铲屎的日子你都忘记了吗?这么快就认新主子了呢!”李初白不满道。

在明琇的视角下:他有雪一般肌肤,乌木一样的黑亮的头发,鲜红如血的嘴唇,还能与小动物交流。

“唷,幺儿怎么带回来个白雪公主?”

哥舒焕抬眸,碧眸璀然。

小院那边站着的秀丽女子,右眼戴着一只眼罩,鹅蛋脸白皮肤,倚门而立,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他下意识唤道:“阿妈!”

“哎!”明琇应道。“大公主,乖崽崽,过来让妈妈好好看看!”

“你叫得好肉麻!”

李初白在心中哀嚎一声。知道母亲喜欢长得好看的,可没想到,放着好久没见的亲生儿子,就开始认新儿子了!阿妈,敢问您的节操不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