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变得像寰北的马奶酒那样浓稠、黏腻,吹过来仿佛已经带了醉意。
要是在一个月前,李初白绝不会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会想要主动去吻一个男人。心跳声在狭小的假山洞里愈发清晰——像是心脏带头造反,企图冲破这具身体飞到理智所不能企及的地方。冷风一吹,李初白反倒是浑身上下更热了,就和今天泡在温泉水里的感觉一样。这接二连三的荒诞究竟酿生了怎样一种心理病症!他快被这病症给逼疯了,明明知道为了要回自己的身体不得不这样试试,脑中里却还是被各种说不清的感觉侵蚀。
人道李三公子风流,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那是没见过小山洞里的李三公子纠结得像个纯情少年,还是那种连姑娘小手都没摸过的雏儿。
哥舒焕静静地注视着看起来快要着火的李初白,露出些许疑惑。明眸湛雪映月光,好辉煌。
“……算了。”李初白凑到离哥舒焕高挺的鼻梁只有三寸的位置,突然停了下来。
他毕竟是趁人之危啊。要是得知自己被仇人草率地压在一个小山洞里强吻了,真正的哥舒焕又会感到多么恶心。
哥舒焕忽然开口:“说错了。”
原来,哥舒焕刚才一门心思正纠结那句“我不是哥舒焕,而你也不是李初白”。
他蹙眉沉声,缓缓说道,“我就是李初白。”
看着他言之凿凿的样子,李初白再一次庆幸自己没有冲动吻下去,因为失忆的他显然更适合做受尽宠爱、无忧无虑的李初白,而不是受尽羞辱、需要准备好面对重重谜团和明刀暗箭的哥舒焕。
“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就这么肯定?”
“想起来一点。”
他想起来哪一点?李初白的神经登时紧绷起来,却故作淡然地问:“想起什么了?”
哥舒焕本来那丁点心机连在风月场中都不够用,现在他忘却了前尘往事,心中如同荒原一般平坦寂静,更是藏不住半点心思。他直言:“想起了所爱之人。”
“所爱之人?”调子突然抬高,显得有些夸张。
不会就是……还真是怪不好意思的……李初白局促地摸了摸鼻子,小声问,“那个人是谁?”
哥舒焕思虑片刻,“不只,有五……六个!”
唷,好小子,看不出来还那么多情啊。李初白的嘴角不自觉地耷拉下来,闷闷道:“噢,还有六个这么多。都想起来可真不容易呢。”
哥舒焕一个个数过去,“阿爹、阿妈、姊姊、大哥、大嫂、史鸟多。”
李初白听罢又想笑,又笑不出来:哥舒焕才醒来几天呀,统共也没见过多少人,这倒好,把见过的人都爱了一遍。连他从小养的那条大黄狗都没放过。
他说他想起了爱的人,可这些显然不可能是哥舒焕所拥有的记忆。
唯一的解释就是,人是擅长自我安慰的动物,记忆在受到压迫后会自发地填补那些最渴望的记忆。哥舒焕大抵是太过于渴望,而故意为自己构造了与家人相处的记忆吧。
李初白的鼻子有些泛酸,哑声问:“为什么他们是你爱的人?”
“因为他们对我好。是最亲的亲人。”哥舒焕笃定如同宣誓,“所以我不能忘记他们。”
李初白心道:“可爹娘是害得你身败名裂的仇人的爹娘,大哥是与你鏖战多年的宿敌。哥舒焕啊,你失了个忆,从前的教训也全忘了,你又如此轻易地付诸真心,到时候得知真相,受折磨的还不是你?”
“我看你现在傻乎乎的,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意思吧。手伸出来——”李初白用食指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个“爱”字,“不懂的词别乱用,才几天啊,谈不上什么爱。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其实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明了,不要太固执,嗯?”
“我知道爱是什么意思!我愿意把皇宫的琉璃屋顶破一个洞给阿爹的酒杯里盛月亮;还愿意帮姊姊去塞外挖她最爱的翡翠;我不知大哥喜欢什么,但他总是很操心打架的事,那我也可以帮他打架啊。”还剩下阿妈没有说,哥舒焕停下来想了想,“阿妈缺了一只眼睛,只能看到一半的天地……”
穿堂风嗖嗖地吹进来,吹着李初白鬓边的零碎散发,他缄默地看着哥舒焕的嘴唇上下翕动,心中好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要溢出来。
如今的哥舒焕不像是记忆中那个小狼王,倒是更像是一条大型犬,谁给他一点小恩小惠,他就可以为之赴汤蹈火。他的身上有昔日的哥舒焕的影子,却是单纯的、剔透的、未经历岁月中狂风暴雨的哥舒焕。
“我愿意把我的一只眼睛分给阿妈。”哥舒焕道,“她的眼睛比我的眼睛重要。”
“笨蛋,眼睛怎么可以分!”李初白低声吼道。这也是哥舒焕头一回说出这么长、这么完整的一段话。“为什么跟我说这么多?”
哥舒焕不知道李初白莫名其妙地生气意味着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就盯着李初白,似懂非懂的样子。
“是真的傻了……”声音轻颤,听上去落寞极了。
哥舒焕忽然双手搭住他的肩膀,起初犹豫而戒备,后来就下定决心走近一步……像是兽类向同伴问好那样,用自己的脖子蹭了蹭李初白的脖子,只碰了一下下,李初白浑身上下就好似被定身咒定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看到我……很难过。”
除了语速略显缓慢,发音很清正,吐词也很清晰。他的气质清冷而纯粹,但身上仍旧保留了一丝过去的哥舒焕那不自知的妖冶,圣洁和欲望,内敛与热烈,宛如沾染了红尘的神佛。
李初白叹:“其实你一开始就能开口说话吧。”
哥舒焕承认:“只是不喜欢和别人说话。人性坏极了。只有确定了谁是好人,才值得说话。”
“哦,所以你才闭口不言七日,别人都以为你连怎么说话都忘记了……”李初白突然想到,“不对,那你怎么对我……”
“你不是坏人。”哥舒焕道。
!
李初白的瞳孔骤然放大,这句话像是拿他的良心去放进火中萃烧。他不一定是一个坏人,但他无疑是对哥舒焕最坏的人!
是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哥舒焕,将自己的一腔仇恨尽数转移到了哥舒焕身上。在还不能够完全确定哥舒焕就是真凶的情况下,他就为了实现破军的抱负,也为了洗清自己叛徒的污名,毁了哥舒焕的城池,也剥夺他的王位……
“哥舒焕,大哥把我在寰北做的事都告诉我了。有的地方听不明白,但你确实救过我的性命,而我却陷害了你。”
“没错……”李初白垂眸,喉咙涩得发酸,像是哽着一颗苦杏仁,怎么都咽不下去。面对曾经的哥舒焕,李初白至少可以强迫自己做到两军交战,落子无悔,恨也好仇也罢,无论什么,这辈子他都认了。可是当他面对的是面前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哥舒焕时,愧疚和痛苦开始反超原先占据上风的,道理和大义。为什么老天偏偏要开这样的玩笑?
“对不起。”哥舒焕竟然完完全全将自己当做李初白,在向他道歉。
李初白再也无法压制住自己近乎奔溃的情绪,一把推开他,仓皇逃出假山石。
乱套了,都乱套了!
“哥舒焕,你可以告诉我,我是谁吗?”哥舒焕追出来几步,唤道,“哥哥?”
听到这声“哥哥”,李初白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扼住了脖子,脚步一顿。月光照着他英俊的侧脸,惨白如霜。
“之后我会一直呆在国子监。和其他国家的质子一起,学习唐文化。”李初白不敢回头,咬着牙说,“别问为什么了,唐国最喜欢做的就是同化敌人。要是想来,你……你自己看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