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选在东宫。傍晚的天空是森冷的蟹壳青色,从天井里漏下来自成一方天地,这里和皇宫别的地方都很不一样,处处透着主人的匠心。宫殿的正中间是一座景观池,池子里两条古老的红鱼正缓慢地游动,而池中央竖着一个水晶罩子,里面搁置的是一座机括早已停止运转的珐琅自鸣钟。
黄金打造的钟壳上是一出庞大的戏剧——上面雕刻的每一个小人、每一座建筑都无比精致,仿若一座微观的宫廷。小瀑布的水流触动了底座的机关,使得上面的人物全部都动了起来,有宫女,有太监,有侍卫,有花鸟鱼虫。还有一座森严的宫殿,用黑色的材料做成,有几分不同于其他景观的厚重,与周遭的热闹相比略有些突兀又死气沉沉。
这座钟表就是独属于太子的“小家”。
哪怕李初白见过珐琅钟好多回,每每看到总会惊叹于钟表之美。这是太子无数藏品中最珍爱的宝贝,他可以不吃不喝地把自己关在房里,就为了给钟上的宫廷再添几个小人。对于太子来说,准确的时间无关紧要,它的美才是独一无二的价值。
“……晦气!”
太子姗姗来迟,入席后戴上以金镶轮的眼镜,皱着那两道细长的眉,用厌恶的眼光瞥了一眼坐在席末的李初白。
嘴上既能忍住不骂脏词儿,心里定要骂他个百八十遍。赢攸不是个能藏得住心情的人,这一点使得他在东宫过得并不痛快。唐王深谙帝王之道,可以对昔日的仇敌哥舒焕和颜悦色、为了更长远的战略而赦免他的罪行,做一个最宽宏大量的天子。年轻和安逸这两把双刃剑限制了一个人的成熟,太子始终不懂也不屑于懂得权术。
太子入席,不见唐王,众人等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知唐王偶感风寒身体抱恙故而请太子主持筵席。上席端坐太子,左右各坐着文武官,来的官员不多,都是些近臣,很像是唐王从前很喜欢摆的帝王家宴,君臣欢聚,并无朝堂的端肃,以表君王亲和之态。
破军居右席之首,左边坐着哥舒焕。
这两人是真把这当成了家宴。哥舒焕专心致志地吃,李拂星专心致志地教他怎么吃。
教哥舒焕使用筷子的李拂星恰是李初白记忆中大哥的样子,但这个他与那天在战场上的他无法重叠起来,像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大哥启明,一个是唐国的上将破军。在过去的一年里,李初白每天都在期盼荣归故里与家人团聚的那天,可一座城的沦陷将一切都改变了。李拂星的冷漠将这一年的等待一票否决。他终于明白,帝国的将星,要懂得以最小的代价赢得战争,为此屠杀百姓、牺牲自己的弟弟,他都可以做到。
他两次都险些死在李拂星的军队手下,而一次是铁涵救了他,一次是哥舒焕救了他。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被敌人所救的事实就像雪夜里的刺刀一样,贴着他的脖子,用冰寒刺骨的刀刃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欠了铁涵,更欠了哥舒焕。
恩、怨交织在一起,好比盐粒子掉进水里,就融成一杯咸水,任谁也无法再区分开来。仇恨和愧疚,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激烈的情绪夹杂在李初白对哥舒焕的感情里,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这种感情犹如山洪决堤、熔岩崩溃,突如其来而无从掌控。他必须尽快找哥舒焕做一个了断,让一切步入正轨。
可偏偏,哥舒焕在这个时候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李初白是如何狠辣决绝地害他,也忘记了自己所背负的仇恨和使命。
或是哥舒焕在瞭望台倒塌之时护着他,磕坏了自己的脑袋,又或是因为病秧毁了神智。到头来,他是因,也是果,谁知道呢?
哥舒焕发现李初白在看他,也向末席望去。
那眼神净得像是有清泉在流动,又冷又纯,丝毫不会像李初白那样给人一种很好亲近的感觉,若说原先是风流蕴藉的纨绔,现在只要不动,就是遗世独立的贵公子。
就连李初白对这张脸都感到陌生极了,分明是他,气质又浑然不同,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自己。
“幺儿。”破军将一盘醉蟹推到他面前,“别只顾着吃肉,你从前最爱吃蟹不是吗。”
“……”
哥舒焕不看李初白了,转而与那死蟹眼对视。在他的认知里,这不属于能吃的生物。但他觉得,李拂星是待他好的人,李拂星说能吃,那就一定能吃。
片刻后,哥舒焕突然伸手,将螃蟹腿拎起来,把一只螃蟹直接往自己嘴里塞!
一旁的年轻宫女没忍住笑了一声。
显然,哥舒焕不会吃蟹。李初白扶额,寰北人根本不知道蟹是什么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子拍桌大笑,上气不接下气,连那金丝边儿的眼镜都笑得掉了半截。“李临怀,你是戏班子派来逗趣的吗?哎哟,你怎么还叼着那头螃蟹——”
太子带头笑了,那些捧他的人也不用憋笑了,全都跟着笑了起来。
破军只是淡定地抿了一口茶,对身侧道:“幺儿,吐出来。”
哥舒焕张开嘴,螃蟹就落在了李拂星的掌心。
只见李拂星将那只醉蟹放在空盘里,飞快地剖开蟹身,将蟹腿上的肉一节节取出来排成蟹腿原本的模样,又将蟹黄挑出,放在小碟子里,淋上些许香油。
破军这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不仅能杀敌,还能杀蟹。现在他解蟹的手法,既有砍人如剁白菜的干脆利落,又有绣娘刺绣的细致精确,不多时,一盆分解好的蟹肉就重新回到了哥舒焕手边。而破军面前还是一只蟹:一只由空了的蟹壳还原的蟹。
有些年纪轻些的贵族都直勾勾地看着那盆诱人的蟹。太子也瞪大眼睛,咽了咽口水,要不是一国太子公然下令让帝国上将给剥蟹实在太羞耻,每年冬天吃蟹的季节,他一定会将破军请来宫中,专程剥蟹。
李初白看着哥舒焕像大口吃肉一样狂风暴雨地将剥好的蟹肉全部吃掉后,对“暴殄天物”这个成语有了新一重的见解。
入夜后,酒绿灯红,筵席上点起了一百盏日月灯,素有液体黄金之称的泽火作为燃料,汹汹燃烧,透过灯罩的彩色玻璃,散发出幻色的光芒。太子望向华灯的眼神缱绻温柔,和他看人那种趾高气昂的眼神全然不同。
他素来喜欢做这些美轮美奂的东西。他研究蒸汽机械,却并不钻研当下最时兴的战争机器,也对用于农业或是工业的厚重的蒸汽机兴趣不大。他热爱机械之美。因而他发明美丽的灯盏、精致的锁扣、玄奇旖旎的美人机甲……那些旁人眼中华而不实的东西,对他来说都那么可爱。
宴至一半,之前那些束手束脚的年轻贵族也热闹起来,喝酒划拳,在一个不正经的太子的带领下,愈发尽欢。酒酣人醉,太子拍拍手,只见一群寰北的俘虏和战利品被送上了大厅的中央,那些俘虏的手和脚被捆在一起,被麻绳牵着走出来。
太子瞄了李初白一眼,锋利的嘴角微微勾起,随即高声道:“既然是庆功宴,本宫特意运来这些奴隶助兴,众卿若有看中的,大可低价买下,买下的奴隶便是私有之物,怎么处理大唐律法不会干涉。届时由侍官介绍后,就可以出价了,众卿尽欢!”
侍官刚拿出俘虏清单,开始唱道:“歌姬姊妹一对……”
哥舒焕打断:“买!”
“屠耆将军之子……”
再次打断:“买!”
“寰北漠呼罗邪部族王女……”
“买!都要!”
李家三公子点明要买,识趣的都静默一片。
破军端坐一旁,将方才领到的赏赐中最名贵的玉牌轻轻放在案上,淡淡道:“幺儿随意。”
“切,人傻了,爱买的习惯倒是没变。”太子狭长的眼睛突然一瞥,钩子似的看向李初白,似笑非笑,“那个人呢?那个人可是生得很俊,李三你要买不?”
突然被点到名的李初白一愣,如果他是真的哥舒焕,那么看到自己的子民被贬为奴,一定心有悲愤。太子存心羞辱他,如今的哥舒焕神智有损,想必也只会说买吧。
谁知,哥舒焕道:“不买。”
噗——李初白差点噎住。哥舒焕就这么瞧不上自己的皮囊吗?
太子指了个俘虏中最老最丑的汉子,笑问:“这个买不买?”
哥舒焕点点头。
“哈!李临怀啊,你哪怕是失了记忆,也还能感觉得到谁是你的仇人!”太子的心情仿佛格外畅快。“曾经的寰北狼主,现在不过一块没人要的烂肉!”
“殿下——”
一位目光锐利的老人起身来到太子座前,身上的玄色麒麟袍昭示着他不凡的身份。
“刘相国。”太子斜斜坐在软塌上,一只手点着膝盖,撑着下巴。“有何见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