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Chapter 16

“李三公子从高台上摔下来,外伤不及你严重,却是磕了脑袋,从前的事都记不得了。还有点……”内侍欲言又止。

李初白:“傻了?还嗷呜嗷呜叫的,连自己是人都不记得了吗。”

内侍道:“李三公子似是伤了心智。回来后的十天,连句人话都没说过。”

李初白皱眉凝望。哥舒焕会这么轻易就失忆吗?他会不会……是装出来的?

远处的哥舒焕的眼神很纯澈,分外专注地看着身旁的明琇。他为了合着明琇的节奏走得很慢,长腿迈出去,再缓缓放下,看起来小心翼翼的。“幺儿~忘记怎么说话了也不要紧,阿妈可以像小时候那样再教你一遍呀!”明琇微微一笑,眼睛弯弯的,露出一排小白牙齿。“来跟我一起说,么啊——妈。”

“……”

迟迟等不来回应。明琇微微垂眸,略显落寞的眉眼隐去树梢的阴影下,她自嘲一笑,哄着他说:“要不,先学叫爹爹?学会了,回家给你爹一个惊喜!你爹一高兴,就给你做排骨汤吃呢!”

“嗷呜……”哥舒焕在喉咙口咕噜了一声,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李初白看在眼里。哥舒焕要是生一双狼耳朵,此刻一定是耷拉下来的。

“害,你能回来就好。是妈太急了。”明琇佯装无所谓地摆摆手,“现在学不会也没关系,我们家初白这么聪明,等开了窍肯定突飞猛进。不就是失忆,多大的事嘛。”

诶?不大吗?她的宝贝儿子换了个里子也不大吗?李初白莫名有些挫败,又听母亲说:“都怪芙妹!他翅膀硬了,只认君王不认娘,别说是为唐国卖命了,哪怕是拯救世界,也不值得我们家宝贝去冒险!哼,白养你大哥了,提起他我就来气!”

哥舒焕懵懵懂懂地看着明琇,他像是忘记了怎么说话,但也感受得到明琇对他的好,于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幺儿……”明琇停下脚步,微微踮起脚尖,紧紧将他抱住,而后忍不住流下两行泪。儿子离家一年,为人父母,何尝不是日思夜想?好不容易盼到儿子功成归来的那天,人却傻了,连爹妈都不认得,其中心酸也只能默默忍受。

傍晚时分,雪停了,天空明净,御花园里这个透出洁净的气息。哥舒焕在女人的颈间嗅了嗅,闻到了一种陌生却又极其温暖的味道。他并不记得自己有一个母亲。

但是这种感觉令他欢喜得不得了。

“阿、妈……”

叫这声“阿妈”的时候,哥舒焕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着明琇。

“阿妈在呢!”明琇喜极而泣,“幺儿……你……你再叫一遍?”

哥舒焕试探着叫:“阿妈?”

明琇颤抖着再次将他拥入怀中,“幺儿,你终于想起来了吗!”

哥舒焕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没有……但……阿妈……”

明琇双手颤抖,喜极而泣,“你、你想起我是阿妈了?”

哥舒焕的记忆一片空白,但他仿佛拥有了确凿的证据一般,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即,粲然一笑,大声唤道:“阿妈!”

一笑间,冰雪初融,万物回春。

落日的余晖洒在幽静的花园里,将霜雪映得一片辉煌。华灯初上,小径幽塘,古鲤撞冰,撼谁心房?

李初白鼻头一酸,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他强压下心头的万千思念,闭上了眼睛——可惜眼珠子能装得下世间万物,唯独装不下几滴泪水。

在这一刻,李初白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哥舒焕,去理解哥舒焕的苦楚,去理解他的内心。

哥舒焕的心,或许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深奥难解。他没有母亲。没有母亲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李初白想起了在寰北的某一夜,他给哥舒焕讲了个四个师徒取经的故事,那是个母亲在他小时候讲给他听的。

哥舒焕听得津津有味,但他很迷惑,为什么令堂要给你讲故事?你要拿什么换故事呢?

那时李初白觉得这种问题简直莫名,没有为什么,所有妈妈都这样。

哥舒焕没有再多问,李初白记得他就这样不吭声了,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眼角微红。

外面是长夜苦寒,无边寂寥。

哥哥果然什么都好,哥哥的母亲也这么好。哥舒焕眯着眼,略带倦意地对他说。

“小狼王?”内侍的声音将李初白拉回现实。

哥舒焕方才看向明琇的眼神无比诚挚,仿若得到了世间无上的珍宝,既想要靠近,又害怕磕碰。即便失忆有可能是伪装的,但李初白觉得,至少哥舒焕的那个眼神,绝不会掺杂半分虚情假意。

内侍见他望着远处的二人愣愣出神,又叫了声:“小狼王这是……哭了?”

李初白抬眸时,眼底已恢复了克制的清明。

“哥舒焕从未得生母陪伴。每每见他人有母亲,就很是羡慕。”

门框外的两人走远,观画者还在,画中人却不见了。李初白道:“他也会去今晚的筵席吗?”

“正是如此。三公子心智不全,靖国夫人放心不下,才亲自送来宫中。”宫里惯出成了精的狐狸,侍官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睛微微一眯,不紧不慢地问道,“小狼王倒很是在意三公子。”

“公公觉得我们如何?”

侍官揖道:“不好说,也不得妄言。”

李初白冷笑,单薄的衣裳在北风里猎猎飘扬,露出了手腕上戴着的赎罪环,他轻轻道:“走吧。该准备一下了。”

“诺。”

其实有什么不好说,哥舒焕若想得起来,一定会恨死他。而他对哥舒焕的感情却很复杂,从前孤注一掷的仇恨像是褪色的画卷,渐渐消磨,铁涵最后对他说的话、哥舒焕最后对他说的话……这一句句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谎言的话久久萦绕在他耳边,使得他无法再理直气壮地向哥舒焕复仇。

怀疑与猜测、决绝与内疚,涌上他的心间,他从未如此急迫得想知道当年洛水惨案的真相,想与家人相认,无论他从前是对还是错,终归要有一个结局。

李初白换上了参加筵席的衣服,心知一刻钟后的庆功宴无疑同样是一场针对寰北狼主的羞辱。

铜镜里的英俊妖冶的面孔陌生而熟悉,目光停留在了那张干燥得渗出点点血丝的唇上。

李初白猛然睁大眼睛:哥舒焕最后吻过他。

难道就是那歃血一吻促使他与哥舒焕交换身躯?

那如果……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间如春草滋生:再吻一遍呢?

那一日他差一点就要被活活烧死在瞭望台上。

哥舒焕架着鹏鸟,自投罗网,如神兵天降,扑灭汹汹烈火。

他说,我要哥哥一辈子,都欠我。

那一吻混乱无章,李初白心中的慌乱和挣扎就像暴露在,无处遁形。

李初白咬破了他的嘴唇,他也不甘示弱地要回来,记忆中是淡淡的血腥味,伴随着霜雪梅花的奇异馨香。

回忆让李初白口干舌燥。他举起侍官为他准备的大漠烈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