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拳头最终并没有落下来,显然是面前的这个人制止了太子。李初白的目光顺着那纯白的衣摆慢慢向上……
有句话说,人永远无法看到自己。
李初白在有生之年看到了自己。
“哥舒焕……”激动难耐,顷刻间李初白起身揪住他的衣襟,低声道:“哥舒焕,你搞的什么把戏?”
由于动作幅度颇大,那唯一的、围在李初白跨部上的毛巾,轻飘飘地掉在了地上。
温泉边蒸汽氤氲,就看到一个人高腿长、肌肉完美、肌肤胜雪的男子激动地贴着另一个穿着厚重冬装的贵公子。赢攸站在李初白背后,看得目瞪口呆,登时感到鼻腔一热,一吸鼻子,鼻血就倒灌进喉咙口,更让人觉得口干舌燥。太子殿下就像被雷劈了一样,一时间大概也想不起来自己原本想打死他,脑子里只剩下惊叹和疑问:小狼王原来是个断袖吗!?还是个如此奔放的断袖!?
对面的“李初白”却是一脸淡定,脱下貂绒大氅,甩在李初白身上。
大氅的质地柔软,温温热热的,还带着他身体上的温热。
李初白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出了什么状况,一把捂紧那件大氅,脸红成了虾子。
“喂,你……”
哥舒焕,有仇报仇,你为何夺走小爷的身子!?
可那个哥舒焕见到自己的身子后,全然没有一丝惊讶,就好像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样。这让李初白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中:他现在在哥舒焕的身体里,那么反之他的身体一定也被哥舒焕征用了,若说刚才看到的并非哥舒焕,他是绝不会相信的。那他为何要装作不认识自己呢?
李初白思虑重重,可哥舒焕已经转过身去,走远了。李初白想要去追,却被身后的太子死死攥住衣角。
赢攸仰着脖子说:“喂,你别追了。我兄弟小李爷被你囚.禁一年,又因为你背上叛徒的污名,如今好不容易用军功洗清了污名,肯定连看都不想再看到你!你洗过的温泉,他恐怕是再也不会来了!”
我兄弟小李爷?这太子殿下每每见到他都没半句好话,非要挣个高下,说是死对头都不为过。可是这死对头到头来在别人面前反倒说他是兄弟。
李初白产生了一种十分荒谬滑稽的感觉,狐疑地打量着太子。一年不见,太子还是老样子,细眉凤眼,窄额尖颌,俊得不好惹,看谁都一副讨债的样子。
“你看什么!?”赢攸捂住身体,“狗贼!本太子金尊玉贵,也是你这狗眼能看的!你……你你肖想李三就算了,敢把注意打到本太子身上,小心我诛你九族!”
“……”
赢攸的性情阴晴不定,倒是做得出诛九族这种事。
李初白对这位和他从小斗到大的赢攸太子太算是了解,和他受过大风大浪的兄姊不同,他出生的时候,赢战已是雄霸一方的诸侯了,对这位小公子极尽宠溺,故而养成了他极为矜傲的性子。唐国主君赢战诞有二子三女,长子赢观素有贤名,可惜早年在战乱中感染瘟疫暴毙。长女赢若微则是四海之内唯一一个有军功傍身的公主,十七岁领兵三千协助父亲守住了西都昌霞,自此一战成名。公主文韬武略,平日里却最是谦恭内秀,唐王也曾感叹,公主有大将之风,若为男儿身,必是独领风骚。
然而再有能力的公主终究是公主,有朝一日就会被皇室出于政治目的赐婚联姻;唯一的皇子终究是太子,哪怕他并不热衷权术,未来还是会成为一国君王;世间不平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定了七成。
“狗贼,想什么呢?”赢攸眯着眼睛看他,“怕了?怕本太子弄死你?”
李初白叹了口气,“不,太子殿下,哥舒焕如今已是唐国的俘虏,是生是死,早已不由己了。只是,在下既受唐王召见,哪怕是死,也只由唐王定夺。”
“大胆!你敢威胁我!?”赢攸顿了顿,突然阴恻恻地一笑,“本太子又不傻,我当然知道,破军好不容易把你给抓回来,一定不会马上杀了你。好,本太子可以不杀你,但你给本太子等着,本太子必然好好地、慢慢地……折磨你!”
李初白后背一寒,不再多说什么,迅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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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唐国的这些天,在他身上接连发生了很多神奇的事。比如,有一天醒来,他想到自己并不会说寰北任何一种语言,想要假冒哥舒焕马上就会被发现。可过了一会儿,他尝试着用另一种语言表达,口中自然而然地就说了出来。换了身体后,他竟然自动掌握了一门新的语言。
当然,想要骗过唐国的老狐狸,仅凭他会说寰北话显然是不可能的。现在唯一的优势就在于哥舒焕本一贯神秘,在唐国,真正与他接触过的人屈指可数,能称得上了解他的人更是几乎没有。所以,想要伪装成哥舒焕,至关重要的只有一点:使得自己不像原来的李初白。
接下来他要见的唐王,就绝不是太子那么好糊弄的。
李初白沐浴更衣后,被内侍带往宝音阁,一路上步履沉重,脚上的赎罪环的重量仿佛变得更重了,拖得他身心俱疲。
“小狼王,就是这里了。”内侍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初白跨过高高的门槛,大步走进内殿。
“唐王。”他以寰北之礼草草施了一礼,为了符合哥舒焕的身份,并没有对赢战持过多礼节。
起初他不肯跪下,被一旁的带刀侍卫重重踢了一脚膝窝,才被押着跪在地上。
帘子后面,传来一个沙哑而稳重的男声,听起来有些轻了,不像是一代雄主的声音,反倒像是寻常老人。“起来吧。倒也不必跪着说话。”
话音方落,李初白就感到压在他后背上的力量一松。只听唐王又道:“唐国朝臣若无过错,也不必非要向君王下跪。”
这句话听起来宽宏,却是将哥舒焕定死在了“唐国朝臣”这一身份上,一来试探哥舒焕是否有归顺之心,二来传递唐王诏安之意,三来也表达了大国主君有容人之雅量。
李初白本就是唐人,自是愿意接受诏安。可是若他表现得毫无芥蒂,简单地顺杆子下,反而会引人猜忌。因为哥舒焕与唐国鏖战多年,甚至于说兵败城破之时仍不肯妥协,又怎会一到唐国、在狱中待了几天就彻底推翻了先前的理念呢?
人见利而不见害,鱼见食而不见钩。[1]
他若现在站起来,固然得了一时的尊严,却也后患无穷。与老谋深算的君王玩弄心机,李初白心知自己胜算渺茫,所以,宁愿咬死一个道理,决不能轻易上钩。是以他仍旧跪着,淡然道:“哥舒焕棋差一着,生死皆在唐王一念之间;非是朝臣,乃是败军,区区膝下,我又奈何?”
玉珠串成的帘子被轻轻拨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室内紫烟弥漫,香气扑鼻。
“哈!”
君王拨开几条玉帘,透过那道罅隙,省视地看了帘外跪着的少年一眼,发出苍迈的笑声。
“跪拜者未必拜服于孤,顶撞者也未必不心向于孤。也罢也罢,未见本质,不耽于表。”
李初白低着头,面无表情。
那个声音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后问:
“你姓哥舒?”
这算是哪门子问题?李初白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可哥舒部的族谱上并没有哥舒焕这个名字。”
李初白心道:小爷哪里知道十万八千里外一个小部落的族谱上有什么名字?要是问起哥舒焕的家底,更是一无所知。可唐王问了,总也不好耽搁太久再作答。他想起以前在路边的酒馆里听别人说哥舒焕无父无母,于是道:“自幼便是弃儿,不知父母,更不知姓什么。就是随便起的。”
唐王语气平缓,好似在唠家常。“倒是比孤想象中更年轻。及冠了吗?”
“不知何年何月生。”
“好了,今天召小狼王前来,主要是看看小狼王康复得如何了。看起来已无大碍。”老唐王赢战一如李初白印象中那个和蔼的长辈,讲起话来宛如尊尊教诲,很容易教人心悦诚服。“大国之本,在于礼义。小狼王不必担心孤会时时刻刻念着昔日的仇恨而待君不利。我朝包容并济,无论种族,只要愿意成为唐人,就都有机会。你现在或许还没有想通,但想必再过一段时间,你会再来找孤的。”
唐王出乎意料的宽宏和仁善令李初白更加提心吊胆。若非他知晓打通闻檀之路的真实目的、以及“三载灭寰北”的国策,恐怕真的会以为自己已经来到了安全的避风港。他看不清君上此时的怀柔政策的终点在于何方。
“时候不早了。晚上孤设宴为启明接风洗尘,小狼王也去吧。毕竟以后同在永安,须知道战场上的敌对都是一时的。”随后,唐王对着内侍吩咐了几句,李初白就被带了下去。
来到一处庭院外,内侍停了下来。透过御花园的拱形石门,李初白可以看到那边的小径上有两个人。
他的瞳孔瞬间就放大了:那是母亲和哥舒焕!
原来远处的华服妇人显然已经过了少女的年纪,却依旧有几分娇憨之态。她的右眼瞳孔失焦,左眼却顾盼生辉。
妇人姓明,单名一个琇字,旁人多称她为琇夫人。
李初白强忍住想要冲上前去的念头,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也不知两人之前在说什么,只见明琇搂着哥舒焕的胳膊,温声道:“幺儿,不要怕。洛水出事后,我和你爹都快急疯了,要不是为了稳住唐王,你爹他几乎打算杀去洛水查个究竟。过了半个月,阿拂才很确定地告诉我说幺儿还活着,并且在执行一项军务,连父母都不能告诉。现在幺儿平安归来,阿妈就心满意足了呀!你迟早会想起来的,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的……”
哥舒焕扭头看着女人,歪了歪脑袋,喉咙里发出小狼崽子撒娇一般的声音:“嗷呜……”
真实的李初白: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