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罡花白的眉皱成一团。将士哗然,议论纷起。
空气中的反感与质疑如有实质。
破军率先发话,向众人行了一记军礼。“舍弟李初白,卧底无邪谷一载,望将功赎罪!”
破军也承认了这个逃难的青年是他据传早已叛了国的弟弟。
议论声戛然而止。
“卧底?将功赎罪?”老刀神冷峭的质疑打破了沉寂。那一仗,这镬嘬老将的长子也随了军,然后死在了洛河边,死得不明不白,连尸身都没有找到。老刀神的胡须根根颤抖,隐忍而悲痛的神情让他看起来更苍老。
“当初是你们大匡城领了王命,信誓旦旦要开辟一跳由北向南、横跨大陆的道路,君上特许三公子随军护送令师慕容宗师,杀到洛河,在当地设立屯兵。然,尔等领了王命,出发时信誓旦旦,中途却遇到狼贼的军队伏击,兵败洛河!三千将士惨遭魔物屠戮,只落得个乱葬他乡的下场!逐鹿图遗失,国士殒命,整个计划毁于一旦。而你,李三公子,老朽知道你是破军上将的亲弟,理应……如上将一样忠心!可你究竟、究竟是生了翅膀,还是有九条命?”
他究竟是生了翅膀、还是有九条命……不,哪怕是那样,也根本插翅难飞、无所遁形。
“李三公子,只有你还活着!而现在你又是唯一回来的人!”
为什么偏偏是他还活着?
这个问题就像是诅咒一样萦绕于脑海间,午夜梦回,惊醒之时李初白的手心都是冰凉的。他比谁都怯、比谁都想质疑自己,可他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露出一丝胆怯。他勾起了薄唇,唇角勾勒出尖锐而犀利的弧度:
“怎么,小爷活着,也有错?别人死了,小爷就该殉国成就忠心?”
“李初白!”祁罡怒喝,“你竟能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你这种人……根本不配为李家子!”
李初白冷哼一声,不作回答。
他从前游历时路过村庄,遇到一桩喜丧,生前穷得连锅都开不起的寡妇,一朝殉夫,就成了节妇,远近十里的人纷纷前来祭拜,祭品足够寡妇生前支持她和两个孩子一个月的生计。
有个好好的中粮官,被唐王怀疑私吞军饷,毫不犹豫挥刀向自个儿的脖子,以死证明清白。后来查清楚了,是个简单的误会,唐王觉得过意不去,就给这中粮官修了个祠堂,这下可好,百姓慕名而来祭拜,觉得这就是天大的英雄。
书本上也一样,修士时代的终结是以殉道崖上那三百三十三名修士的跳崖自尽才画上句号的。那段往事被争相传颂,传到今日,那些生前碌碌无为的修士,一下子成为史书和传奇中的高尚英魂。
以死为荣,以守节为荣,是灵界千百年来形成的一种不成文的信仰。
但他偏不信这个。
“战场不是吵架的地方。”破军威严的声音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氛围。“李初白,说说看,你有何法活捉哥舒焕?”
李初白抱拳道:“换我——放了无邪谷的城民,换我威胁哥舒焕。破军上将与哥舒焕交手多年,应当知晓此人性情。哥舒焕最痛恨背叛,先前阿伽林部暗投鎏国,他亲赴辖地,诛遍阿伽林部十大巫师,贬全族为奴,并将其族长处以极刑。而我骗了他一年,他必然恨我入骨,连杀了我都觉得不够解恨,又怎会任由别人抢先一步处置了我?你们把我绑起来,绑在最显眼的位置处决,他会看到的。”
哥舒焕骨子里偏执、极端。
他待一个人好,便是无尽宠溺,不记回报。
但要是恨一个人,也是真的恨,粉身碎骨、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苍云军众将无法拿捏,因为李初白的这种说法放在别人身上,他们断然不会采纳;但哥舒焕其人实在诡谲难测,不少人都吃过他的苦头,寻常人的道理一个也不能想当然套在他身上。这种人的精神异于常人,因而李初白所言倒真的像是哥舒焕会做的事。
祁罡思虑片刻,他并不相信李初白,但李初白想到的这个方法对他自己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如若最后不奏效,李初白就得真的去死。
李初白道:“而且,即便这个法子不成,于你们而言,也不会损失什么。最多就是假戏真做,处死我而已。”
众人沉默,只待主帅裁决。破军杀伐决断,若说苍云军上下只会对一人信服,那么那个人除他无二。李拂星同意了这个请求:“好。速将李初白绑于瞭望台顶,派两个刽子手架着。”
“不,用火烧。这样哪怕是远处也能看见。”李初白带着他惯有的那种满不在乎的调子说道。
李拂星沉默片刻,颔首。“好。”
苍云军很快将瞭望台的底部变成了一个火炉。瞭望台从底部开始浇油,堆起了冬藏节储备的稻草和枯木,一点火星子,就噼里啪啦地燃起来。
破军没有送他上去,危台险峻,而他决不能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他的命和军队的千万条性命捆在一起——谨慎是身为将军的道德。
他低头望向破军,破军在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告诉他:莫怕!只要抓到哥舒焕,就能换你清白。
李初白点了点头。很快,大哥的脸就模糊了。冬季的空气干燥,氧气含量过低,火焰散发着因为不完全燃烧而产生的黑气,热气扭曲了空气,从高处望下去,看到的一切都纷乱而惶恐。
战场成了冒着焦烟的火焰炼狱。
负责捆他的士兵突然将粗布勒过去,正好勒在李初白双唇之间,勒紧了牙齿,让他的口涎都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为何要堵我的嘴巴?李初白心里想:该不会是怕我最后一刻软了,开口求饶吧?也太小瞧人了。
很快,李初白就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和预先设计的不一样,那个士兵给他绑上的绳索……
是死扣。
李初白面如死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点:在大多数人心中,他就是唐国的叛徒。他们是真的想烧死他!
李初白想要破口大骂,可是嘴巴别绳子捆着,燃烧物刺鼻的味道渐渐飘了上来,黑烟弥漫,只要呼吸稍重一些黑烟就会倒灌进来,教他呛得几乎无法呼吸。
猛然想到:是大哥派士兵来绑他的。
他身上背负着叛徒的污名,从他活下来的那一刻,他就成为了帝国上将光荣履历上唯一的污点……他比旁人都更了解自己的大哥,李拂星是一个将完美一词诠释到极致的男人,他一丝不苟地追求完美,将之当成一种使命。
难道……是大哥授意烧死自己?
这个猜测比脚下上窜的火苗更令人窒息——
“日后你若犯了错,大哥也会清理你”,这句少时听到的话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间。他想起了许多:李拂星背叛了家人中立的意愿,投奔唐王赢战,在沙场上效命;他带走了大匡城的机械术和宝贵的资源泽火,为唐国制造杀人的机械;他从来都是一个成大事的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必要时,可大义灭亲。
烈焰燃烧的滋滋声、兵戈交接之声、炮火之声、人们的哭喊,瞭望台一点点倒塌的声音在这一瞬湮灭,他被一念夺去理智。眼前一片空茫,眼前的战场变成虚空。
火焰像是不只餍足的猛兽,飞快地吞噬了瞭望台,将之变做一具火塔。李初白被绑在最高处的柱子上,眼睁睁看着火苗逐渐逼近。他想起在洛河边死去的同伴,想起他抱着挚友容湛早已面目全非的身子,赶走想要叼走尸体秃鹫,他离死亡那么近,却又死里逃生,变得比不知死时更怕死怕。大抵是老天也嫉妒他拥有得太多,才让他死的时候形单影只。
浓烟熏得眼睛酸涩,泪水刚流到脸颊就被熏干了,李初白不敢闭眼,他怕一旦闭上就再也睁不开。
.
就在此时,风里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拍打翅膀的声音。
李初白艰难地抬头,模模糊糊看见有一片片的黑色的云从四方聚集而来,盘旋在无邪谷上空……
“死灵鸟!”瞭望台下,老兵们高喊出一个名字。
传说中死灵鸟生着黑色的翅膀、浑身长满羽毛,却生着人面,最喜欢吞噬那些新鲜的尸体。吞噬了谁,脸就会变成谁的样子。
“是狼贼饲养的魔兽!”
那一片与夜色混为一体的死灵鸟俯冲下去,在战场上如同狂欢一般载歌载舞,它们吞噬着新鲜的血肉,甚至用坚硬的爪子、锋利的喙袭击那些疲惫的士兵。它们是喜欢亲近烈火的生物,叼起战场上的尸体不断投入瞭望台下的烈火中,很快,就堆积了如山的尸体,渐渐压下了火势。
突如其来的魔鸟群破坏了苍云军准备迎接胜利的喜悦,到了长夜即明的时候,战争还没有达到破军预期的目标。
破晓的天边露出了一条红线,就在这时,那些疯狂的死灵鸟仿若受到了神的旨意,停止了对人无差别的攻击,朝着西方屈膝行礼。死灵鸟的叫声犹如小儿啼哭,向天悲鸣。
只见,天边出现一个巨大的飞行机械……不,似乎不单纯是一架飞行器,倒像是通天彻地的大鹏鸟,破空吟啸,风动群岗,以雷霆之势袭来,鸟兽潜踪!
鹏鸟挥动翅膀,转瞬之间,冯夷息浪,瞭望台上的大火渐渐熄灭,露出下面焦土和残喘的火苗。
“六翼鹏鸟……”李初白缓缓望向朝高台飞来的巨兽,虚弱地吐出了曾经在传闻中听过的名字。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机械魔兽?
临怀!
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李初白顷刻间挺直了腰背,极度震惊地看着来者——
六翼鹏鸟的钢翼卷着流云和黑烟,纷纭杂沓而至,一抹红衣从浓烟中乍现。
哥舒焕又回来了。
此情此景,李初白从未如此心潮澎湃,他或许不该这样,竟期望着自己的敌人、被自己深深伤害过的人赶来,但人的情感又如何是“因为所以”可以解释的呢?
李初白整个人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而嘴巴被一根布条勒紧,嘴唇憋得充血发红,同时目光凌乱,眼角飘红,大火熏得他流下了生理性的泪水,看起来目光盈盈。
哥舒焕看到心爱之人被绑成这副模样,碧色的眸子沉了沉。
战争和床笫都是能勾起男人欲望的事,两者结合,更是教人产生无数色.情的联想。
他第一次在欲望来临之际,没有忍耐。天际线下,危楼之上,哥舒焕对着那张唇,狠狠吻了上去。
如此不合情理,如此荒谬,却勾魂刻骨。
疯了,李初白想,哥舒焕一定是疯了。
他明明已经乘着鹏鸟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回来?这座孤城,哪怕再加上一只机械魔兽,又哪里是一万苍云军和无数唐国精妙武器的对手?
而李初白也隐隐觉得,他自己也疯了,所以才会配合哥舒焕的疯狂。
“哥舒焕,你回来送死吗!?”
“棋差一着,我输了。我是寰北的狼主,又不是你们唐国的帝王,我因战而生,也因战而成为王,怎么可能弃城而逃。我不在,死的人更多;而且,哥哥,我不在,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幅狼狈的样子。”
哥舒焕一向是个比他的年龄更老成的人,可接下来的那句话,他说的时候满是少年人的轻狂。
“胜败是兵家常事。只是输这一次。将来……谁胜谁败,还未可知呢。”
李初白奔溃道:“哥舒焕!你为何这么轻易就放过我?”
地基摇摇欲坠,瞭望台彻底成了一座危楼。
哥舒焕抱住李初白,让他在摇晃的地面上站稳,贴着他耳边道:
“我没有放过你。我要哥哥一辈子,都欠我。”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
六翼鹏鸟熄灭了孤城四处频起的大火,在百姓的顶礼膜拜下振翅高飞,朝着天际翱翔。
就在最后一根柱子支撑不住的时候,瞭望台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