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新鲜的尸体接连不断地从城墙上坠落,砸得血肉模糊,面对突如其来的大军,小小一座无邪谷的城门终于守不住了。大军滚滚而来,犹如黑云翻卷,先摧城墙,后破城门,战士们的铠甲在火光的照射下红光闪烁。
寰北人用兽骨做的号角声音苍迈,响彻冬夜的长空,而夜寒霜重,唐军的鼓声变得郁闷低沉。
大漠孤城,将士的血迹在寒夜中凝为紫色。
李初白朝着远方的上将奔去。
唐人不像鎏人,以神权和王权共同治理国家,故而人人笃信天神。他并不笃信神的存在。而身在乱世,群雄逐鹿,他也并没有选择效忠君王。
李初白什么都可以不信,但他必须相信家人。
也只有家人。
“大哥!”他手中握着残破的长剑,冲过重重刀剑,走到破军面前,停了下来,用脏兮兮的袖子擦干脸上的血,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大哥,幺儿回来了。有幸不辱使命。
他抬头,看到的首先是一杆透着红光的穿云鎏火.枪。就在这狭窄的枪杆里,有着堪称巧夺天工的构造,不同的部件榫卯成一杆枪,中间由蛛丝般的特殊丝线连接,浴火不怠,经年不钝,每到必要的时候,枪身就会变形成为遁甲保护主人。不止于此,穿云鎏火.枪更是玄门机甲术与蒸汽机械术两者新旧融合的神兵。杆是空心的,其中有着机括点燃□□,真正可以发出枪子儿来到。
不过李拂星一向不喜欢用这些“奇技淫巧”,他本身武功高明,愣是把一柄神兵用成了普通的冷兵器。
那杆穿云鎏火.枪的枪尖儿还闪着火花,流星一般落在李初白的肩头。
“大、大哥?”李初白非常小声地唤了一声,随即茫然抬头,望向那个马背上坚兵重甲的将军。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雪花飞蛾扑火般地落在枪尖上,瞬间就化为蒸汽。
——那大哥想成为怎样的人?
夏天,吃着香瓜,光着膀子,乘着树荫。
李拂星想了想,“说不清,不如就做个人如其名的人?”
李初白放纵地大笑,喷了对面的兄长一脸瓜子。
及冠之年,父亲赐字启明。
启明,时而在东方高悬,时而在西方闪耀,时而预示着福祉,时而象征着灾祸。
却永远是最耀眼的那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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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初白被五花大绑,按在了冻土地上,跪在红鬃骊前。他完全失去了反抗,只是讷讷地接受着一切。
红鬃骊似乎还记得家中的小公子,伸出舌头在他受伤的脸颊上舔了舔,随后便被主人重重抽了一马鞭。
大哥……李初白咽下了那句称呼,“破军上将,我……罪臣有事禀报。”
他想要禀报的是无邪城最后一道攻防线的所在,那是逃亡必经之处,只要派兵守住那里,这座城里的人便插翅难逃。
李拂星正巧同时高声发令,声音冷冽而洪亮:“城门已破,前锋先行入城,必:生擒哥舒焕!”
李拂星的从骑开始注意到李初白,那是一名浓眉长须,看起来威严而正值的中年男子,他不认得李初白,李初白却记得这张脸,那是被誉为‘刀神’的正气盟盟主祁罡。
老刀神炯炯的眼在李初白身上打量了一番,“唐人?”
李初白点头。
老刀神紧接着逼问:“出城时,可知哥舒焕何在?”
我跟我大哥说话,你横什么?李初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不知道!”
“无礼!”老刀神无暇理他,侧首问破军:“哥舒焕还不现身,可以开始了吧,破军上将?”
得到破军的首肯,老刀神举起饮火宝刀,凌空一挥。
原来,苍云军早已抓住了百来个寰北百姓。两方的语言并不相通,仿佛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接到命令后,士兵随手将一汉子拖到圈外。那汉子被几名士兵踩在脚下,用他们听不懂的话无助地求饶。求饶声戛然而止,长刀刺入胸腔。
祁罡下令:“将那北蛮的头颅割下来,驾上炮台上,投入城中。再将其余蛮人一齐绑在断头机上,一腔斩了,头颅也一样处理。”
就是要让城中的守兵看到,他们的亲人、朋友的下场。让敌人恐惧,让敌人退缩,最后征服这片土地。
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可是看到活生生的人,顷刻间被枭首,而后如同没有生命的石头一样被投入城中,李初白根本无暇去想什么兵法。“上将!上将!!”他猛然发力挣脱押着他的士兵,一步步跪到破军面前。
兵者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不得已……可纵有千万个不得已……
“难道上将想要屠城?”李初白近乎于吼叫地,问道。
区区无名小卒胆敢冲撞帝国上将,分明是目无尊法,胆大包天,祁罡一马鞭抽在李初白左手上,打得他一条胳膊皮开肉绽。
“贱民敢尔!北人以杀戮为耕作,你难道还要替他们说话?他们在屠杀我们的百姓时,可曾有过一分仁慈!?”
“今日哥舒小贼若再不现身投降,爷爷们便真就屠城了,让狼王变成狗王!”
众将士高呼庆贺,一时民情激愤,势不可挡。
谁忤逆民意,谁就是叛徒。
无邪城是李初白生活了一年的地方。统共就一座弹丸大的小城,和大得没谱的永安不能比,来来往往的都是些眼熟的面孔。那些将死的人中,有许多他都见过,有的卖过他美食,有的请过他好酒,有邀他跳舞的舞姬,有负责守他的兵。
“上将!不要杀这些百姓,求你了!”李初白固执地跪到玄甲上将的马下。
是他为唐军打开城门、铺好了路。可他这个最大的帮凶,却跪在这里妄图挽回一丝慈悲。听寰北的老人说,无辜的人死后,血是凝不起来,那些血最终会流进杀死他们的人的眼睛里。眼睛碰到这血,就会得一种病,使人看到的东西全是红色的。
他一路杀出来,脸上、身上自然沾了不少别人的血,有的血就会不慎粘到眼睛,他看到的也是红色的。李初白并不是个迷信的人,但这一刻,老人所说的血就黏在他脑海里,怎么都甩不掉。
“大哥!放了他们吧,我只求你这一件事!”
大哥?
将士们的目光瞬间聚集在这个狼狈的青年身上。
众目睽睽下,李拂星从马背上下来,将手中剑放下,向唯一的弟弟伸出右手。
“哥舒焕狡诈,多次死里逃生,此番无邪城孤立无援,哥舒焕麾下雄兵又大半驻守畿辅——他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来不及防备我军突袭。我们决不能错失这样的良机。若不能一鼓作气拿下哥舒焕,那我们先前所花费的心血只会白白浪费!不用担心,这一年来你所受的苦,今日会悉数讨还!”
李拂星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用那双结了厚茧的大手拍了拍李初白薄薄的肩膀,“初白,你已做得很好,去休息吧。”
李拂星素来吝惜言辞,从前的李初白变着法子想从他嘴里套出一句夸赞。
可今天李拂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他做得很好。
李初白并不感到快乐。
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能做得这般好……哥舒焕多次将他从险恶的沙漠中找回,他却默默记下了孤城周遭的水文、通路;哥舒焕残害洛水同袍的证据还不齐全,他却将无法排解的仇恨统统算在了哥舒焕头上;哥舒焕满足他一切不可理喻的要求,为他招募术士甚至一度导致反对多元神论的寰北朝臣弹劾这位年轻的王,他却暗中将唐国细作安插入内。
因为答应了他要一起看冬藏盛典的烟花,哥舒焕就不眠不休地从畿辅赶回来,甚至过劳而病发。而他送给哥舒焕最后的礼物,却是一场烽火连天。
他烂透了。
可这一切都是他的选择,求仁得仁,哪怕挖了自己的良心,也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攻城、挟王、灭国,要做,就要做绝。
李初白的身后是数百寰北军民,他听不懂那些人在背后议论些什么,但想必是对他的诅咒。
李初白咽下了嘴里的干涩,清了清喉咙:“没有用的……哥舒焕这种踩着万人血骨登上王位的人,怎么可能为了这些草芥拼命?就算杀光全城的人,他也不会出来,他现在说不准早已逃远了!”
破军皱了皱眉,他以为自己总是能轻而易举看破幼弟的想法,可阔别一载,他已然感到陌生。
老刀神祁罡恨道:“倒是未必!哥舒小贼年少得势,兵行诡道,不循常理,足见其心性高傲,这样的人,未必懂得留得青山在的道理。”
在祁罡说话之时,士兵又将一名反抗尤为激烈的老妪拖来斩首。
看着泪水划过那苍老的面庞,李初白猛然想起,就是这个人,在大雪纷飞的时候依然坚持在街角的一处暗室卖羌饼。
那榕姆妈家的羌饼,用料最实在了。可他再也吃不到了。
寰北的冬天来得早。北风迅猛,吹来呼啸风雪,雪落在皮肤上,也不会化开。
李初白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膝盖那处被地上尖锐的石子磨破,映出鲜血。
“不就是要活捉哥舒焕吗?不用再杀这些无用的蛮人了。”李初白的眉目中带着罕有的肃然,“交给我,破军……上将。”
祁罡花白的眉皱成一团。将士哗然,议论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