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Chapter 8

因为比起当逃犯,他更想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以胜利者的身份。

无邪谷外有九道天险,自古便是易守难攻之地,沙漠中还有流沙。军队携重甲、战车兵临城下,若没有九成把握,便是白送人头。

因而李初白布的局必须缜密而干脆。

牵扯的人越多,暴露的风险越大;布局越复杂,越容易在某一环节出岔子。

唯有让牵扯局中的人最少、布局最简,才能一击致命!

哥舒焕,我可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李初白的眼神如刀出鞘,扫向红衣狼王,“黑云压城城欲摧,破军攻城小小一座无邪谷又能抵抗几时?哥舒焕,放下身段,和我谈判吧。”

在哥舒焕为他招募的诸多卦师术士中,混入了破军细作,早已遍布在城中各处,随时都会为唐国大军打开城门。

哥舒焕并非没有怀疑过李初白。

可虚伪的谎言是一把涂了蜜糖的钝刀,慢慢刺下去,每一存深入所带来的疼痛都能在刻意的蒙蔽下,悄悄隐去。

真相则是最快、最尖锐的刀。

一刀刺透,诸相粉碎。

“只有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的人,才能够判断地形,制定出行军的路线。原来真的一直都是三公子。你从来都没有真正打算逃走,每一次设法出逃,只是为了一次次试探地形……试探我。”

听见门外的炮火声愈演愈烈,李初白知道,小狼王的大军还驻守畿辅,他连夜赶回来,身边只带了一支轻骑兵,此时无邪谷的兵力根本不是大哥率领的苍云军的对手。

攻城十拿九稳,这个局已经到了最辉煌的时刻。哪怕李初白暴露后被杀,于大局来说,也完成了他的使命。

“每次我涉险出逃,小狼王都会派人来找我。记得逃得最远的一次,我不甚被卷入暗沙,被冲到一个洞里,那里暗无天日,只有靠每日清晨的几滴露水维系生命,我就这么困了三天,饿得昏了过去。但是后来,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舒服的鹅绒毯上了。”李初白回忆着。“后来我四处打听,才知道那一回是小狼王亲自前去救我的。”

如果真的在乎一个人,是怎么也藏不住的。李初白不一定能想到那是男人对男人的喜欢,可猜出了哥舒焕不想他死。

“所以后来三公子换了各种方式出逃,甚至于——不顾自身安危。人们嘲笑三公子愚蠢莽撞,实则你是算准了哥舒焕不会任由你死。你数次试探无邪城周围的线路……”哥舒焕厉声问,“就为了这种事,你不惜拿自己的命来试?”

李初白反问:“就为了得到逐鹿图,小狼王还不是不惜拼命来救我这个人质?慕容宗师将写有唐国至尊机械的逐鹿图分为两卷,一卷由他随身携带,他亡故后,应当已经被你夺去。而另一卷的下落,小狼王认为我知道,所以才不敢让我随便死掉吧。”

哥舒焕抬眸,眼中幽幽碧光。

这招子,生得邪乎。李初白匆忙侧开头,不愿直视他的眼睛。

哥舒焕说:“逐鹿图不值得我拼命。”

“三十年前明王登基,乃是大陆上第一位称帝之人,不久后灵界就遭遇了天劫,此后灵气散尽,终结了修士时代。千年的平衡被打破,一朝失鹿,天下英雄无不想分食鹿肉,仅这三年来,各地称王称帝者如过江之鲫。那些人愿意把脖子伸到刀口下,就为了分到一口鹿肉。哥舒焕,你别说你不想分到一口。”

“想,但不值得用命去换。”哥舒焕沉声道,“生存不易。”

没想到人屠还是个惜命的主。李初白只觉讽刺。方才打斗时,李初白的衣领有些下滑,露出一段后颈的洁白。他闲暇时喜欢在外头混,所以脸部的肤色较之其他地方更深,是健康的小麦色,但后颈晒不到太阳,竟白得有些晃眼。

哥舒焕的手就如同狼狩猎一般,以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逮住猎物的三寸。李初白整个人被提离地面几寸,这个动作看起来并不大,只有他感受得到那只瘦削的手底下的杀机。

尽管掩藏得很好,但那双手在微微颤抖,那个人的呼吸也开始乱了。

“李某一介草民,无才无德,死不足惜……你需得想好……杀我到底值不值得?”李初白停顿了许久,“城外的破军上将与我不一样,他本领比我大,脾气更比我大。只要看到小爷身上多一道伤,他就会屠百人泄愤。要是他见到的是我的尸体……那说不定,就要屠尽一城了。”

李初白闭上眼睛,灯光在他的脸颊上投射出睫毛的剪影。

“松手……哥舒焕,只要你诚心求和……我大哥也定愿意帮你游说嬴王……”

浑身的力气都被抑制住,声音也沙哑无力,身后的那只手捏着他李初白的命,他甚至觉得只要他再激怒哥舒焕,就会被捏断脖子。

“是割地赔款,还是向赢唐俯首称臣、和亲纳贡?”哥舒焕竟真的松开了手。

李初白缓过一口气,“如今最强盛的国家,便属唐与鎏。鎏国与寰北相隔一个侘寂海,鎏国有着最强大的海军,一直对大陆虎视眈眈,只要他们做下决定,跨越侘寂海直抵大陆并非难事。而寰北,夹在两个大国之间,一旦两国开战,你们便是枪.炮下的第一个祭品。此乃外患。寰北各部乘小狼外四处征战,时常在后方作乱。去年九月,屠耆王反;今年初,阿契部联合了畿辅的旧贵族势力,兵至畿辅,企图篡权……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想必小狼王比我更清楚。此乃内忧。”

他若继续与唐国交恶便等同于将自己置于腹背受敌的处境。

再明白不过的利害关系。李初白言尽于此。

寰北斡旋于两个强大的王国之间,而出身寒微的哥舒焕又被寰北贵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权力是他唯一的尖刀与铠甲,又随时会反噬于他。

然而,哥舒焕丝毫没有妥协的苗头,他的态度异常坚决。

“那就待到我或是赢战二人之间,任何一人死了,再谈合作吧!”

在这个位置上,每走一步便是向死亡更近一步。哥舒焕甚至没有奢望过善终。

李初白皱起了眉头,以哥舒焕的年纪,未必见过唐王赢战。

可他似乎十分憎恨那个人,恨得可以花一切代价、哪怕永堕阎罗,也要与那个人为敌。

哥舒焕又道:“还不到你跟我谈条件的时候。万灵军不是摆设。”

万灵军的名字起得温和,却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支军队。因为万灵军的士兵不是人,而是被蒸汽机和铁器改造过的妖兽。

无数唐军丧身于万灵铁骑之下。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年洛水之畔的那一幕,猩红色的死亡弥漫着他眼前的世界。李初白深深吸了一口气,抬高声音:“将灵兽、甚至活人改造成怪物、再利用那些怪物在战场上杀敌,想出这个法子的你……哥舒焕,你才是怪物!”

怪物。

并不是陌生的称呼。至少这个称呼比“哥舒焕”这个名字出现的时间都长。

“三公子说我是怪物。那辅佐赢战挑起战争、叛出家门后反过来用李家的机甲屠戮四方的破军上将又是什么?”哥舒焕神色冷清,“战争才是千百年来吞噬万万条性命、不死不灭的怪物。人类屠戮人类,就比怪物屠戮人类高贵很多?”

“战非目的,不得已而用之。”

“所谓以兵止戈,不过是歼灭所有不服之人,再在用权力威慑四方维持短暂的平衡。”

哥舒焕无父无母,亦未曾听说有兄弟姊妹,自是不明白亲情为何物;踏着尸骨夺来王位,自是不信这世间的善终究比恶恒久。李初白虽不认同,但也能理解——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他生来所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美好的家庭,健康的身体,应有的尊严,这些他像呼吸般习以为常的事物在这世间,其实是珍贵而稀有的。

哥舒焕的手指冰凉,苍白的脸上映出一抹病态的红。李初白感到手指上的力道有一丝松动,迅速做出反应,抓准时机用后肘重重击打在他身上,随即转身取下发间簪,直抵哥舒焕咽喉。

——如果哥舒焕冥顽不灵,那么,最快能让他在唐国面前洗脱嫌疑的法子就是取哥舒焕项上人头回军复命!

“三公子,见本事了。”

一般人被人用利器抵着脖子,胆小的求饶,硬气的骂娘,可哥舒焕此时的神情如此淡然,语气甚至还有些嘲讽的味道:三公子,终于长本事了,都会用簪子威胁别人了呢。

被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用这种态度哄着,诱发了男性天生的争强好胜心。李初白霍然抬起左手,起掌向哥舒焕的胸口击去!这一掌的力道十分凌厉,以至于他出手之后自己反倒先愣住了:难道真的要杀了哥舒焕、杀一个刚刚才救醒的人?

哥舒焕不闪不避地挨了这一掌,良久,缓缓按住了那只放在他胸口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