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Chapter 6

冬藏日庆典的最后一天的夜晚,会有一场最盛大的狂欢。

寰北人要庆祝漫长严寒的到来这一点,就和蛮族的老人去世后子孙会将尸体放置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上供老鹰蚕食和野牛践踏一般,都是中原人怎么也想不通的事。因为不理解,这些习俗被认为是野蛮的习俗。

短暂的拥抱只是今夜的一个小插曲,焰火才刚刚开始,长夜未央。“瞧这阵仗,夜空得亮到明天太阳出来。”李初白走向床榻,向后倒下,整个人窝进去。

“看来今夜横竖是睡不着了。”

“今夜……”哥舒焕的眉头渐渐蹙起,看向窗外的目光重新锁住了李初白的眼睛。“临怀哥哥……李三公子,你终究还是要逃的,对不对?”

小狼王的内心其实一直是一个从来都不受宠的孩子,偶然得到了一颗糖果,就会忧心忡忡地想自己究竟需要拿什么作为交换。他的偏爱,便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好,他对之敬若神明、自惭形秽。可是这一次回来,他总有一种坏极了的预感,在这种恐惧的催化在,他愈发想要去亲近李初白,想要完完全全地得到他,因而一遍遍地问他会不会逃,一遍遍地暴露自身的弱点以求怜爱……

能而多劳,智而惶惶,仁而多愧,傲而彷徨。

唯爱而卑微,人皆如是。

李初白的食指轻轻划过自己的鼻梁骨,摇了摇头,“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觉得小爷还会逃呢?小爷我自幼养尊处优,逃亡这么苦,小爷怎么受得了?”

在旁人看来,一年来李三公子千法百计地设法出逃了十来回,每每都会失败,简直令人啼笑皆非。这软弱无能的纨绔子怎能逃得出寰北狼主的手掌心?

“哥哥是洛河惨案唯一的幸存者。非但吃得了苦,还绝不会认命。我知道哥哥是什么样的人。”

“哈,你知道?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呢。”李初白嘴角弯弯,眼中却笑意寥寥。“惨案,这个说法不错……敌军就像幽灵一样、我们毫无招架之力,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最终全军覆没,连一场战役,都算不上吧。”

李初白按了按眉头,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东西一样。“说起来,小哥舒,你就非得提起那件事吗,我可真是不愿回想啊……那天正值汛期,洛水湍急,我花了两天两夜清点,只有一千八百五十一具尸骸,余下的人大概是被河水冲走了吧,连他们的尸身都没找到。”

“慕容宗师已死,逐鹿图纸不知所踪,护送慕容宗师与图纸的渊默军又全军覆没,只有李临怀活了下来,并且在寰北呆了一年。你以为唐国的君王会怎么想?”哥舒焕声音平淡而冷漠,“唐国早已将李临怀当做叛徒。救一个叛徒,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便是叛国。否则,三公子以为,为何你的家人这一年都没有来找你?以破军的势力、以大匡李氏的人脉,难道真的会查不出你还活着?”

李初白想要继续维持那种无所谓的笑容,但嘴角却不听使唤地颤动:对,我知道……

哥舒焕缓缓道:“你回不去了。”

我回不去了。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李初白心里那道快要结痂的口子上,使得那原本清风月明的脸上露出几分失控的愤怒,沙哑的声音从肺腑冲上来:“我知道!”他如蛰伏多时一朝发现猎物的兽一样,瞬间揪住了哥舒焕的衣襟,咬着牙道:“好啊,想说明白对吗……没错哥舒焕,我是唐国的叛徒、家族的耻辱……是你的战俘。这一切都拜你所赐,我清楚得不得了,不用你来提醒。”

“回不去,那就留下来吧。”哥舒焕被衣襟压迫喉咙,咳得更厉害了些,“哥哥在无邪谷的一年,也有开心的时候,不是吗?”

“唔,这么说来,哥舒你已经发现了。也好,小爷早就懒得陪你演戏了,”李初白收敛许久的恨意终于结成细流,从每一个平淡的字眼里流出来。

“这一年来,我最开心的一天就是今天。”

人与人之间有时会隔着一层梦幻的玻璃纸,它之所以能存在,并不说明其质地坚韧,相反它一触即破,只是因为人迷恋隔着那层旖旎幻色看到的景象而不愿将它从眼前拿开。

哥舒焕握住李初白的手腕忽而挺身而起,弹起的同时再次擒住他的小腿,如同抡起一把□□一般将李初白整个人抡了起来,扛在肩上,径直向大门走去。李初白怎能如他所愿,双腿一扭呈剪刀状绞住哥舒焕的脖颈,凭腰背之力猛地向右扭曲。近身格斗非他所长,这一记绞杀已是下了狠手,冲着绞断脖子的劲头下的手。

哥舒焕双手将其双腿分开,握住脚踝,让李初白整个人悬空,然后重重摔在地上,大手瞬间锁住他的咽喉。哥舒焕并未下狠手,但他习惯了如野鹰争食般的打法,蓄势而动,逮住一个时机便是疾风暴雨的行动,在确定了目标的那一刻,就没有太多犹豫。是以,李初白这样习惯了比武场上较量的人,还未进入状态,就在一场快得来不及预判的打斗中暂时落败。

“本以为这一年足够让三公子想明白。可到头来,你还是毫不犹豫地背叛我!”

李初白原本清隽的脸变得通红,艰难地腾出一只手去掰那只掐在他咽喉上的手,指甲陷入皮肉,渗出的血流进了指甲缝。那股力道有片刻缓和,趁此时机,猛地一脚蹬向哥舒焕的胸膛,两人分开后,各居寝殿两侧。

既然都挑明了,干脆些叫侍卫进来把他给捆了,这样如同市井莽汉一样肉搏算什么意思。李初白叼着半截蓝发带,匆匆将一头散发束起,吼道:“臭蛮子!”

哥舒焕刚要说话,突然感到一阵筋挛袭来,他忍得极好,只是以袖掩唇,肩膀微微一颤。

这异样被李初白收入眼底。哥舒焕全盛之时,他打不赢哥舒焕,但这个时候就不一定了。于是,李初白十分不讲江湖道义地,扑了上去。

哥舒焕被这措不及防的一扑扑倒,两人拖着被子一齐滚到地上。一个是寰北狼主,一个是老剑仙之子,这一番扭打,却几乎不讲技法。尤其是李初白,他和仇人玩了一年哥哥弟弟的把戏,心里早就想着揍哥舒焕一顿过瘾。李初白一脚揣在哥舒焕的胸口,随即跨在他腰间,同时攥起他的衣襟,将其按在地上。

也不知是病来如山倒,还是有意纵容,哥舒焕被他框柱,竟不作挣扎。

仇人那么乖,李初白反倒觉得有诈,刚抬起的拳头悬在半空,狐疑地看着哥舒焕。

四目相对。

李初白:“……”

这家伙病了反而更好看了。

刹那间,哥舒焕屈臂骤起,同时右腿抵住李初白的腰,废了他半身的力道,忽而翻了个身,两人的局势瞬间扭转。哥舒焕一只手捂住李初白的嘴,另一只手将他的两只手腕捏在一处,按在冰凉的地砖上。

“洛河一役与我无关,更与寰北军无关。有人假冒了我的军队。”哥舒焕额边的小辫子垂落下来,发梢处粘了一点殷红。“误会我早已解释。你不至于被蒙骗至今。”

身后的煤气灯闪烁,跃动的灯光像极了鬼魂的舞蹈。李初白皱了皱眉头,闭上眼也消不去灯光的残影。

“误会?”

逐鹿场中,有利益,有成败,有敌友,这些东西瞬息万变。就是没听说过还能有误会。

洛河之行本是唐国的一次名为“荒”的行动。明面上是新王登基后为鼓励各国商贸往来,以举国之力开辟一条泽火运输的商道,称“纹檀之路”。泽火是一种特殊气体,天然蕴藏于地下,在低温下会液化为水,广泛运用于蒸汽机械制造中,但由于开采及运输条件极为苛刻,一直供不应求。是以唐王派军西征开路的命令呼声极高,如若此路开辟成功,会是古往今来第一条横穿大陆东西的官路,从唐国都城仙都以南的汶水县开始,到西方檀林雍措为终点。

那将是百世功绩,可保洪图社稷,巩国祚延绵。

可事实上,李初白知晓并非只是明面上说的这样,纹檀之路一旦开通,唐国先进的兵器□□便可以以十倍于原先的速度抵达边疆屯兵,届时吞并寰北,夺取广袤的荒原地下丰裕的泽火资源,哪里还需要什么贸易?寰北就是唐国的一部分,泽火自然也充入国库。待灭了寰北,边关稳定,唐、鎏二分天下,唐国大军将通过寰北,跨越西方的侘寂净海,正式向鎏帝国宣战。

此时哥舒焕看不到李初白眼中恢弘的远征,他看到的只是难过得闭起眼睛的临怀。

是不是用的力气没有控制好,还是重了些?这么想着哥舒焕就稍一松手,谁知,李初白抓准时机,下嘴猛地一咬,咬在他的大拇指上,生生咬出一道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