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北风不歇,照得万物灿烂,吹得落梅成屑。无邪城的白天很静,一条主道,只两三行人。
道路尽头是一座小院,院子里却门庭若市。
等候多时的老卦师终于等来了贵人的传召,穿过梅林,走进王帐,对座上一身轻裘的贵人俯身一揖。
“公子大凶,谓死灭!”
李初白下意识低头瞄了眼自己的胸。
“相面的?”
“正是。”
“看小爷一眼,便能知道小爷要算的这件事是凶是吉?”
“信则灵。”
他摇摇头,“那不信呢?”
卦师捋着长须,“道人算命尔不信,尔又何必请道人?”
“小爷天生好命。信好命不信坏命,听好话不听坏话。”男人笑起来时桃花眼显得十分狡黠,“坏运不算。”
“这算哪门子算命!”老卦师气急而去。
一个卦师退下,一群术士鱼贯而入。
李初白在狼裘软榻上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半眯着眼睛:他要算一件事,消息放出去后,过去的两个月里,四方术士闻讯而来。这一院子乌压压一片,各种教派、各种神通,而他也不管人求的是哪家神、问的是哪门子鬼,照单全收。奖金丰厚,自然让别宫门庭若市。
直到一个身材丰腴的西番女人入场时,才重新睁开眼睛。
这次的术士是个红发黑袍的洋女,怀里揣着一颗水晶球,上来先是念了一段极为冗长的咒语,然后抓着李初白的手放在水晶球的另一侧,闭上双眼,嘴里念念有词。遇到美人,他习惯性地想套近乎,可看见美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仿佛他确诊了什么不得了的病。只听她操着一口带有浓重口音的汉文说:“机械之神在上,吾看到幻境中凶塔鳞立,您算的这件事,是大凶!”
“果真好凶!”李初白的目光飘到某处,点头表示认同。
在洛河以北、潼关以西,想见到一个这么干净的中原男人,无疑非常困难。洋女凝视着她,姣好的脸颊红成了熟透的蜜桃,没什么好惊奇的,不过是生了一张干净的脸罢了。只是每一块骨肉都生得恰到好处,若是一桩雕塑,也实在想不出如何修改更合适。
双眉浓而长,鼻梁挺拔,薄唇在嘴角处利落地收起,单看五官充满着男性英武、自信的魅力,凑在一起又显得风流多情。
圣湖的波光被这双眼偷去了一半。
诸神也变得虚无缥缈。
“祸害!”顷刻间,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女人的脸色骤变,高声道:“魅惑人心的海妖!不祥的预兆!”
李初白笑出声来,“不好意思?”
“出卖灵魂之人,你的躯体也将沦落他乡!”
李初白:“……下一位!”
君子固喜大胸,但一天到头被人说了不知多少次大凶,“君子”也开始厌烦了,一字之差,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术士、卦师如流水般进出,从最古老的盘古女娲到新兴的机械之神全被请了个遍,却没一句好话。过了黄昏,他也兴致了了,索性施展轻功掠过众人,飞渡殿外。
人高腿长,脚步也比兔子还快,乘着大殿里人员繁杂,侍卫追出去的时候,他已撒腿跑远了。
酉时已过,室内昏暗,但外面难得还有残阳,日月同辉,映衬着壮阔晚霞。从前他照着话本里的描绘想象寰北魔域的气象。既然有魔域这个外号,自是各种魑魅魍魉,玄奇幻色。结果来了以后,书里写的什么人身蛇尾的妖艳魔女、有两个祸根的筋肉魔人,一个也没瞧见。
如果魔域当真是如此烟火红尘的气象,倒是无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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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穹有流云在怀,远山有紫霞入画,无邪谷素有大漠明珠之称在外,到了夜晚确是耀耀光辉,甚至比白日更美。
菜市场里各种语言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篝火明灯中热闹非凡,有勤劳精明的商贾,有闲话家常的姆妈,有慷慨仗义的游侠,无论他们的身份为何,在几文钱面前都是平等的。人们会为一根烂萝卜撕破脸,会为几文钱费半天口舌,却不会想起伤心事。各种人的、物的、活的、死的气息如午时的炊烟一样萦绕在空中,酝酿出生活的混杂气息。
李初白对这种地方有种别样的情愫,无论去哪里游玩,他总爱去当地的菜市场。这里腌臜腥臭,却是无数美味的源头;这里有世间丑恶,同时又生机勃勃;有时候,它隔着一座城的上下区,一边是朱门酒肉,一边是食不果腹。总之,对他来说,菜市场永远是新鲜有趣的地方。
进入菜市后,李初白就彻底甩掉了侍卫,身边只剩下一只青色的小鸟——他最忠实的、怎么甩都甩不开的“侍卫”。
小鸟乍一看是罕见的翠鸟,可若细看,就会发现这只鸟的翅膀下,骨架是钢铁,关节是齿轮,羽毛削铁如泥——就像是一把无处不达的、会飞的利刃。
“我们说这儿是魔域,许是因为你呢。”李初白伸出手指揉了揉青鸟额头上的白毛,“小怪兽。”
叽——青鸟振翅时,翅膀上洒下一片蓝绿色的光芒,随着它拍打翅膀而洒下的光点,宛如萤火,美丽得不似人间生物。生灵和机械的结合,是近二十年才出现的东西。
忤逆天道自然,就像是魔的产物。
他松开青鸟,身子如游鱼一般穿梭在人群中,行动间的风吹起女郎帷帽上垂下的纱帘。发现惊到女郎,他还要好奇地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挑开面纱,若面纱下是个美人,就会吹一声口哨。被挑起纱帘的女郎发现是这样一位少年郎,往往会侧头轻啐,含笑打趣。
走进巷尾身处,风情更为浓郁,舞姬罗裙绣锦,当垆卖酒,笑靥如花,皓腕如雪。
胡旋舞一起,舞姬纤腰嬛嬛,轻盈地扭动着将美酒送到客人手边。观者观之,方知“心应弦,手应鼓。弦鼓—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并非诗人臆想[1]。无邪谷民风开发,人多慕好颜色,舞姬一见李初白跃入舞局,就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跳舞,四五个舞姬簇拥着他,拉着他旋转跃动。乐师正奏到高潮,而周遭观众又热情如火,他被拉到了舞场中央,不好拒绝,也不怕丢脸,索性将手上的煤气灯往地上一放,加入舞蹈。
李初白颀长身型,身着月白衣衫,在一众红衣舞姬之中显得格外扎眼。尽管他在今夜之前从未跳过胡旋舞,但习武之人身形灵活敏捷,须臾间连转二十余圈,速度竟将其余人都甩在身后。
人们接二连三地加入舞蹈。他受此氛围感染,愈发热情高涨,转得愈快。一曲毕,胡旋止,掌声雷动,叫好声久久不断。
金发舞姬扭动着纤细的腰肢,站上高台,对台下道:“奴有一支舞,跳予心上人!”
人群中开始有人起哄,簇拥着一个异乡人。那汉子来自于阗,不善言辞,支吾了好一会儿,磕磕绊绊地说:“好、好看呢!”
舞姬笑红了眼眶,走到高台边缘,高声:“奴只愿跳给他一人看!”
汉子匆匆展开双臂,赤红了双耳:“我接着呢!”
燕儿纵身一跃,投入春水怀中。
一舞胡旋,李初白就像醉了一样,晕头转向,看什么都是虚的,路都走不直,就跟着那舞姬,却没想到,一脚踩空。
这一摔,摔得四仰八叉,分寸全无,可李初白赖在地上半天不起来。他蓦地想起年初挂灯笼的时候,小狼王就是这样展开双臂,随时准备接住他。可他几万个梅花桩都踩过来了,挂个灯笼又怎会摔着?
只有那小子,傻乎乎地跟着他走,时不时提醒一句,“哥哥,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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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人群中传来一个嘹亮的女声。叫的虽是公子,语气却像是在讨债。但见一名女子气势汹汹地拨开人群,解开腰间酒壶,囫囵倾倒在李初白脸上。
李初白被酒呛到,立马弹起来,看到面前这位身高八尺的美貌女子,又清醒了三分。
“铁、铁汉姑娘来啦。”
铁涵最初是他的贴身侍女。介于他怎么着也不敢将这么一尊贴身放着,铁涵的职业定位早已经偏离了预期。她早年在战场上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后来安了机械的手和腿,索性当做新生,身体里安了铁,就在名字里也安个铁字。
这只铁手正拎着李初白的衣领。她分明与李初白差不离高,却轻松得像是抓一只小鸡仔,一边将他往外拖,一边吼道:“公子怎么还逃吗?逃着逃着怎么还舞上了?”
“我想逃。”李初白举起双手,态度诚恳。
“为何?”铁涵并不生气,反而有一丝欣慰。毕竟对于这么个胸无大志的纨绔,能做出逃跑的决定,算得上是难得的骨气了。
——可是李初白的下一句话就让她觉得有这个想法的自己诚然是个憨的。
“你看吧,我在无邪城可以横着走,钱太多,人太闲,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挑战、什么乐趣?”
“…………”
就不该对一个连逃跑路上都要挤出休闲娱乐时光的废柴抱有期待!
铁涵磨了磨牙根,“听说公子为了算能不能成功逃跑,花重金招来好多神棍,究竟算出些什么?”
“算不出什么的。有人要我算的事办不成,那无论换谁家神,也只有一个结果——不成。”
铁涵冷哼一声,“那可真是白瞎了狼主的钱。”
李初白耸耸肩,“我看他巴不得。”
铁涵无奈:“看得出来,狼主很喜欢你。”
李初白的眼角天生带笑,笑起来更是春暖花开,他神情懒散,摸了摸鼻子,轻轻道:“是吗?”
铁涵很想义正言辞地反驳,可又不得不承认,李初白确实有种说不明的魅力,哪怕她心里认定他懦弱、无能、是个彻彻底底的软骨头,是她最看不起的那类男人。但那种三分顽劣,三分潇洒,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调子,确实讨人喜欢。“你和狼主是完全不一样的人。”铁涵绝对不承认这家伙能迷倒自家主君,便换了个说法,“狼主只是对你很好奇,可能还有一丁点儿羡慕罢。”
“哦。”李初白点点头,并不细问原因。就好像在他眼里,别人喜欢亦或是羡慕他,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无邪谷是寰北之境的第一道守卫,地势险峻,唐王曾三次派重甲兵团远征这座边境小城,均以失败告终。这里实是春风不度之地,李初白既然被囚于此城,自是回不了家。只是当游子都在思念各自的故乡时,李初白是个中异类——他的快乐似乎比旁人来得都要容易。
还有什么比快乐的成年人更令人羡慕的呢?
“诶,铁汉姑娘,闻着了吗?好香!”他跑到人摊前深呼吸,“这夹饼色泽金黄,厨子动作娴熟,味儿一闻就是新鲜的羊羔肉……我赌这羊肉夹饼也一定汁儿多肉嫩、辛香入味!赌不赌?”
铁涵表示拒绝:“不敢,吃喝玩乐谁比得过公子你?”
“过奖过奖,老天给小爷我关上了琴棋书画的大门,总该给小爷来点儿吃喝玩乐的天赋。怎样,去买两个呗,小爷无偿教你如何品鉴美食。”
铁涵想了想觉得不对劲,却被李初白拖着走到小摊买单。李初白点完了菜,坐定后搓搓手,说道:“要是有朝一日我走了,一定会想念这里的羊肉和奶茶的。”
铁涵:“哦。”
李初白:“你别吃醋,小爷也会想念你的。”
“……吃你的吧!”
两面金黄的夹饼辛香四溢,配一碗青稞奶茶,就是十足十的冬夜绝味。
食不言是君子,吃饭时侃天侃地的是李初白。铁涵不与他聊天,他又听不懂别桌的人在说什么,憋屈得紧,最后实在忍不住:“铁汉姑娘,后头那桌好生热闹,你帮我听听他们在聊什么呗?”
“宫闱秘事。”
“这个好!快译来听听!”李初白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是关于小狼王的吧?”
“算是吧。”铁涵顿了顿,“其实更是关于公子的。”
“我?哈哈……”
铁涵面无表情,言简意赅:“他们在议论公子在寰北卖屁股的那档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