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Chapter 15章

五月,众神广场。

        部落的温度上升了一些,但阿斯加德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因为瓦利的出生,这一天所有阿西尔神族都全日放假,持续了数月的硝烟味也淡了许多。广场上的大雪已被清扫干净,街道间有人吹笛子,兜售,赌博,斗兽……

        以各种理由推脱每次诸神会议的我终于无法逃避这一回的庆典,或者潜意识中也想看看奥汀和别人的孩子是什么模样,我穿着宽松的紫色长袍,化着厚重的妆以遮掩脸上淡青色的壬辰斑,跟着诸神一起跨步走上英灵神殿前方的阶梯。

        神殿门口站着的是沉默而威严的众神之王。林德站在他身边,正一手挽着他的手,一手抱着一个棕发婴孩。

        身旁恰好传来了几个人的低声议论:

        “刚我在神殿时,准神后陛下抱着孩子给我看了看,虽然发色不是最纯正的黑色,但瓦利长得和陛下还真是一模一样啊。”

        “其实生孩子后她并没有完全康复,却坚持出席这个庆典,看样子真的很在意陛下呢。”

        林德身段窈窕,穿着黑丝长裙,裙摆处的轻纱云烟一般拖在台阶上。她的妆容从来不曾这样精致过,完美得像是在向全天下的人炫耀自己的青春与美貌。

        原本只是一个相貌清秀的女子,在经过这一番的修饰之后竟散发出绝代佳人的气质。重点是她站在奥汀身边——站在他身边的女人,就算长得再不堪入目,都是惊艳的。

        奥汀的脸上却毫无笑意,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中投下黑色的剪影。

        这一幕在我看来是如此眼熟。

        同样是长而宽阔的神殿阶梯,当时神界的上方还有金色的光芒,穿着雪白长袍的诸神站在下方,虔诚地看着上面,还有微笑抱着儿子的奥汀……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他拿着金杯,对我怀中的霍德和他怀中的博德俨然说道:

        “看看这一切,我的儿子,代表光明和黑暗的主神。总有一天你们也会和我一样,成为众神的领袖,肩负捍卫部落的重责大任。你们要珍视子民的生命高于自己,为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灵们光荣地活着,永恒铭记他们为我们所做的牺牲。”

        从那一刻我更加清楚地知道,奥汀性格中所有偶然出现的奸诈与城府都只是表象。这个男人的心很宽广,他的爱也是无边无际的。自私的爱情,似乎从来不配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一想到这些,再想起前些日子那个睡梦中的吻,就觉得十分压抑。

        他真的从来不曾自私过么……

        再看奥汀,他似乎没有太多的话要说。索尔带领着黑暗神官的队伍走上前去,在瓦利的头上撒下祈福之水,并为他吟唱祷文。

        之后,诸神一个个走上台去,为小王子送上礼物。

        而我的目光似乎再也无法从那个小孩子身上挪开了。

        那是奥汀的孩子,却不是我的。

        这意味着什么?

        只要一想想他曾以拥抱我的方式拥抱她,嫉妒之火就几乎将我燃烧——他和她做了同样的事,也曾裸身相拥,他的头发,身体,声音,低喘……都曾经只属于她。

        看着前方的队伍渐渐缩短,看着自己离他们越来越近,看着奥汀不经意擦过我身上的冷漠眼神,我觉得自己几乎要接近疯狂。

        而真正站在他们面前时,我竟是只是平静地拿出礼盒,递给他们:“祝福瓦利。这是部落的荣耀。”

        近距离观察她怀中的瓦利,他还真如旁人所说,和奥汀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脸蛋小而圆润,肌肤白嫩得似乎可以掐出水来。

        “部落的荣耀?”林德淡淡地将我从头扫到脚,并没有伸手,“这是‘我们’的荣耀。”

        灼灼的火光倒影在她雪白的脸上,她的下巴尖尖的,笑容冷酷而且妩媚。我们对峙很久,她都没有收下我的礼盒,只是静静的,用像是在观察微生物一般的奇妙眼神打量着我脸部的每一个细节:

        “姐姐,你真是越来越难看了。”

        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我诧异得不知如何回答。而在接下去之前,她又微笑着说:“你的新生命年龄可是比我小啊,但我都没你看去沧桑,以后你该怎么办呢?”

        最后,她接过我手中的礼盒,往地上扔去:

        “谢谢你的礼物。你可以走了。”

        这时,奥汀的目光转移到了林德身上,但没有说话。

        也是同一时间,蜜莉走过来,用手指刮了刮瓦利的脸颊,旁若无人地说:“果然是一受情伤就会脆弱不堪的爱神。”

        “美人迟暮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林德大概确定神后位置坐稳了,说话也越来越直白。

        我控制着怒意,转身走下台阶。谁知刚迈出两步,后面的林德又说道:

        “姐姐,我给你一些建议啊,不要太伤心,不然可是会失去神力的哦。”

        “林德。”霍德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没有她漂亮,是在嫉妒么?”

        “我嫉妒她?”林德低声笑了两声,“嫉妒她怀了洛基的孩子、偷偷摸摸消失几个月准备找一个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生下来么?”

        听到这句话,脚下几乎站不稳。

        为什么……所有人都说那是洛基的?还有,林德又是怎么知道的?

        就在我准备假装没有听见继续前进之时,蜜莉突然瞬移到前面,转过身,长长的睫毛顺着眨眼抖了抖:“逃避现实不大好吧,爱神殿下。”

        “她没有任何证据。”[!--empirenews.page--]

        “你怀孕了。”蜜莉一动不动盯着我的眼说道,“孩子的父亲是洛基。”

        “不,他不是。”

        “你没回神界之前和洛基订过婚了,华纳部落的米默亲口承认过他听说过你怀孕的消息。”

        迅速回头看了一眼奥汀,他看着手中的酒杯一直没有抬头。一时心慌了,我连连摇头:

        “我什么都不记得,这不可能……”

        “你和洛基的关系九大世界的人都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为何要否认呢?难道一定要等到孩子出世了你才肯面对事实?弗丽嘉,承认吧——你以前的名字是依娜,你怀了洛基的孩子!”

        最后那句话无疑是最大的梦魇。林德锐利的目光,蜜莉的咄咄逼人,还有周围目瞪口呆的人们都令我禁不住往后退。

        原本便是黑暗无星的天空此时更显沉重。神界万千灯火似乎都化作了萤火虫,在雾气中轻盈地摇晃着。

        不论想起几次都会令人陷入绝望的记忆又一次被唤醒:洛基站在黑夜中一袭白衣,暧昧不清的笑容鬼魅一般浮现在雾海之宫上空,黑色的荆棘像是遍地的枯骨……无论是他温柔说话的声音,还是流泪刺穿我咽喉的模样,都完全不像一个正常人。

        这个人根本就是个疯子。

        至今为止,我连想到和他说几句话都会感到害怕。如果真如她们所说,有了他的孩子,那这个孩子将来会变成怎样?

        看着蜜莉一步步靠近,我在原地站住脚,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不受控制地响起:

        “依娜和我不是同一个人。自从我觉醒,就再也和洛基没有任何瓜葛。我还是我,还是弗丽嘉。”

        “不管你是谁,事实就是——”

        蜜莉话还没说完,林德就已经倏然看向我,打断道:“你还是你?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周围一片寂静。我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正准备多加解释,林德却已抱着孩子走过来:“你是想借这个机会向陛下表白么?是想告诉他你依然随时准备迎接他的宠爱么?告诉你,弗丽嘉,现在他的未婚妻是我,不是你——跟奥汀,你才是最没有关系的那一个!”

        “以前的关系也好,真爱的借口也好,无论你怎么解释,都摆脱不了自己是他情妇的事实!”

        “不,你甚至不是情妇,你们除了一夜风流,什么都没留下。”

        “带着你肚子里的小火神,回到洛基身边!”

        穿着黑衣的林德有一种极致阴冷的气质,即便在盛怒之时,她的肤色也都是苍白的。极度的不安全感将我包围——在这种状况下,竟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

        在奥汀面前不要谈自尊自爱,我几时又有过自我?

        从来都只会妥协,只会改变自己去将就他。改变了太多年,顺从了太多年,到最后我甚至不知道原本的自己是怎样的——仅仅是因为一厢情愿地认定他对我抱有感情。

        “林德,别再说下去了……”我甚至不愿再抬头看他们,“我会离开阿斯加德。”

        林德的火气却像完全压不下去。

        “弗丽嘉,身为爱神,身为这个部落里为数不多的女神,身为前任神后,做出这种事,你难道不觉得羞耻?你难道不能自尊自爱一些么?”她将瓦利抱到我面前,“你看着,我的孩子才是陛下的,你看看瓦利,他才是王子……”

        看着那个像极了奥汀的小婴儿,还有他母亲一直开开关关的嘴,我突然觉得头开始疼,脚下越来越轻……

        直到奥汀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够了。”

        “陛下……?”林德回头看向他,分外诧异。

        “索尔,送弗丽嘉回雾海之宫。”见索尔点头朝我走过来时,奥汀又看向林德,“你也可以回去了。”

        “为什么我也……”她顿了顿,突然软了许多,“陛下,我还有很多人都没有……”

        “回去。”

        林德目光又一次投到我的身上,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扯着嘴角冷笑了一下,跟着一群人离开了。

        索尔走过来,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吧。”

        我埋头裹紧紫色长袍,跟他走了两步,又很不甘心地站住脚步。同一时间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回头,说得再多也毫无意义,只要去做就可以了。

        但终究没忍住。

        转过身快步朝着奥汀走去,我抬头,望入他的眼:“在每次决定放弃时又让我误会有机会也好,让你的女人在众人面前羞辱我也好,我都再无所谓。”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这样直接,沉思了片刻说:“你太敏感了,这都不过是小事。”

        “不,你听我说。从重生开始我就一直很有负罪感,想努力挽回。我觉得自己欠的是你,所以再三忍让,想要弥补。但你知道么,我弄错了。我亏欠的不是你,而是部落。”

        奥汀的眼睛有着神秘且深邃的颜色。他静静地看着我,不再回话。

        “虽然知道这样说出来有些刻意,但如果不说,我还真怕你会一直误会下去。”我直直地望着他漂亮的眼,“——奥汀,我早就已经放弃你了。”

        不知是否真是我太敏感,那一刻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稍纵即逝的强烈情绪。像是绝望,像是悲伤,像是压抑了太久的眷恋。

        但最后他还是给了我预料中的回答。

        “决定是你自己的事,不必特意告诉我。”他回避了我的视线,淡淡说道。[!--empirenews.page--]

        和索尔一起回去时,一路飘来神殿附近惯有的奢华植物香。原本就觉得有些不舒服,在闻到浓郁的味道后更觉得呼吸困难,甚至连和索尔寒暄的力气都没有。

        索尔看了我很多次,似乎想安慰几句,但每次都欲言又止,直到我们抵达雾海之宫的台阶下。

        “我知道陛下对你不够好,但是……请不要再伤害他了。”

        索尔的声音越来越小,以至于到最后我以为自己听错,只是不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我伤害他?”

        “是。”

        “我伤害他?”我挑起一条眉,“索尔,你喝醉了?”

        “陛下很爱你。不论他做了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从这一世出生开始,他就无时无刻不在关心你,吩咐人照顾你……看着自己所爱的女人变成陌生人还要假装不认识,一个男人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很难了,更别说是他。”

        静静地听他说完,我沉思了一阵子:“漏洞太多。拿去哄别人吧。”

        “知道你不会信,但我也是发过誓的,不能多说。”索尔压低声音道,“等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去阿德逊庄园看看,你会知道一切的。”

        “阿德逊庄园?”

        “对。”

        “……索尔,我知道你希望我和他在一起,但不管你再为他说话都不会改变什么。我的头很疼,回去休息了。”

        回去后察觉生病时天色已晚。但因为心情低落,一直没有通知任何人,加厚了被子蜷缩在被窝里,感受到明显的胎动时,突然好受了一些。

        尤尔说的没错,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抚摸着肚子,只要一想想体内还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发育,悄悄成长,就会觉得又有了奋斗与坚持的理由。

        失眠一直持续到天亮。外面下起了小雨,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却听见宫殿外传来吵嚷的喧哗声。我披上披风走出寝宫,正想让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听见一个男人响亮的声音传了进来:

        “弗丽嘉,滚出阿西尔部落!”

        直到外面的人又重复了一次,我才回过神来,抱着胳膊轻轻地挪到殿门旁边的石柱前。外面人山人海,全都是纯正的阿西尔神族。他们站在雨中,许多人用手背擦拭着湿润的脸颊,满脸都是失望与愤怒。

        很快,七七八八的呼声也跟着传进来:

        “有了洛基的孩子,你竟还敢回到神界!”

        “你不是阿西尔神族,我们不承认你是部落的女神!”

        “滚回去!”

        “我们不需要背叛陛下、生下邪神后代的女人!”

        顿时浑身僵冷,身体的不适感随着这些喊叫声变得更加严重。而且这些人似乎毫无离去的意思,一直在门口叫嚣着,说着不堪入耳的话。

        迟疑了很久,我终于拔出石像手中的剑,扶着石柱走出去。

        顿时,百十双目光聚集到我的身上。

        “我可以离开阿斯加德,但绝不会离开阿西尔部落。”我往前走了两步,也步入雨中,将巨剑横举起来,“前世生长在这里,今生阿西尔神族的身份让我回到这里,我从来都为此感到幸运与骄傲——不是因为我别无选择,而是因为她确实值得我骄傲。”

        雨水湿润了我的头发和脸颊,流入眼中。无法用手去擦拭,任凭疼痛感蔓延。

        “请让我留下来。我愿意为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任何人献出生命。”

        下面一片安静。

        我一手持剑,一手将从少女时代就没剪过的长发挽到胸前,挥剑斩去。

        一瞬间,风雨吹乱了及耳的短发。

        “就算战死,我也愿意牺牲。”

        依然没有人说话。

        “请让我留下来——”

        头撕裂一般地疼痛,我握紧手中的长发,用剑尖撑着地面,直到人群默默散去才放松一些。但与此同时,身体完全失去重心,摇了摇,跪倒在地。

        斩断的黑色长发丝绒一样被风吹散,飘飘扬扬落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