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妈妈的幽魂。他认出了妈妈的裙子——华丽的红绿相间的紧身款式,像穿了一棵圣诞树;他认出了妈妈手腕上五彩的手镯,在狼殿时妈妈拥抱他道别,这只手镯就硌在他的后背上;他认出了妈妈的头发,染成金色的卷发盘成了发冠;还有妈妈身上明显的柠檬香味。
她的眼睛跟伊阿宋一样蓝,但闪出的光亮却支离破碎,好像刚刚从核战争后的沙坑走来——饥渴地在面目全非的世界中搜寻每一个熟悉的细节。
“我亲爱的孩子。”她伸出了双臂。
伊阿宋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幽灵和食尸怪了。
他的伪装消失了,整个人站得笔直,关节的疼痛也消失了。手里的拐杖变回了帝国黄金短剑。
燃烧的感觉并没有停止。他感觉自己生命中的每一阶段都要被烧没了——在混血营的几个月、在朱庇特营的几年、跟着母狼鲁帕训练。他又变成了那个软弱怕事的两岁男孩。甚至他小时候咬订书机时,在嘴唇上留下的疤痕都一模一样,还像新伤口那样刺痛。
“妈妈?”他艰难地说。
“是我啊,宝贝儿。”她的人影若隐若现,“过来,让我抱抱你。”
“你——你不可能是真的。”
“她当然是真实的。”迈克尔·瓦若斯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你真的认为,盖娅会让一个很重要的幽魂白白枯萎在地狱中吗?她是你妈妈百丽儿·格雷斯啊!电视明星,对奥林匹斯之主很是爱慕,但他分别以希腊形态和罗马形态抛弃了她不止一次。她跟我们一样需要应得的正义。”
伊阿宋的心脏颤抖了,求婚者们前呼后拥地跑上前看着他。
我是他们的笑柄,伊阿宋心说。幽灵们发现这比两个乞丐打架更有趣啊。
小笛的声音刺穿了伊阿宋满脑子的嗡嗡声:“伊阿宋,看着我!”
她站在二十英尺之外,怀里抱着双耳罐。刚才的笑容不见了,她凝视的目光既急切又充满威严——就像她自己头发上的蓝色鹰身女妖羽毛一样无法被忽视——“她不是你的妈妈!她的声音正在对你施咒——就像是非常危险的魅惑,你感觉不到吗?”
“她说得对!”安娜贝丝爬上了最近的一张桌子。她踢开了一个碟子,引来数十个求婚者的目光。“伊阿宋,这只不过是你妈妈的残魂而已。就像——”
“一个残魂!”他妈妈抽泣着,“是啊,看看我衰弱成了什么样子!这都怪朱庇特,是他抛弃了我们。他没有救我!我真的没想把你扔在索诺马,我的孩子。但朱诺和朱庇特让我别无选择,他们不允许我们在一起。你为什么还要为他们打仗呢?加入这些求婚者吧,做他们的首领。这样我们就又能团聚了!”
伊阿宋感觉几百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这就是我一生的故事,他苦涩地想。每个人都看着他,期望他能领导他们。从他进入朱庇特营的那一刻起,罗马半神们就把他像王子般对待。尽管他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加入最差的步兵队、努力去改变营地的传统、执行最困难的任务,还帮助最不受欢迎的孩子——无论如何,他还是成了执政官。作为朱庇特的儿子,他的未来已经被确定了。
他想起了海格力斯在直布罗陀海峡对他说的话:做宙斯的儿子不容易,有太多的压力,以至于最后,能使一个人崩溃。
而此时的伊阿宋就像根拉紧的弓弦,处在崩溃的边缘。
然后他开口对妈妈说:“你离开我不是因为朱庇特或朱诺,而是因为你自己。”
百丽儿·格雷斯向前走了一步。皱纹布满了眼睛周围,痛苦憋在她的嘴里,让伊阿宋想起了他的姐姐塔莉亚。
“亲爱的孩子,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的。这是我当初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伊阿宋颤抖了,在狼殿的废墟中妈妈最后一次拥抱了他。当时她微笑着,眼睛里却满是泪水。
一切都会好的。妈妈承诺过。即便当时的伊阿宋很小,他也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在这里等,我会回来找你的,宝贝儿。我很快就会回来。
她没有回来。相反,伊阿宋在废墟中徘徊,独自哭泣,呼唤妈妈和姐姐塔莉亚——直到狼来了。
妈妈没有遵守承诺,这成了他人生的核心。伊阿宋用整个人生把对妈妈的怨恨一层层包裹起来,就像一颗珍珠最中心位置的那粒沙子。
一个人如果撒谎,承诺也就随之破灭。
这就是为什么他对此愤怒至极。伊阿宋很有原则,他遵守自己的承诺。虽说他曾遭遇过谎言和抛弃,但他自己从未想过要抛弃任何人。
现在他的妈妈回来了,解开了伊阿宋心中一直以来的结——认为妈妈永远离他而去了。
在桌子对面,安提诺乌斯举起酒杯说:“很高兴见到你,朱庇特的儿子。听你妈妈的吧,你对诸神有着太多的仇恨,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呢?这两个侍女应该是你的朋友吧?我们会宽恕她俩的。你希望你妈妈依然留在这个世上?没问题,我们可以帮你。你希望成为国王——”
“不!”伊阿宋感到头晕,“不,我根本就不属于你们!”
迈克尔·瓦若斯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说:“我的继任执政官,你真的肯定吗?虽然你击败了盖娅和巨人们,可你能像奥德修斯那样回家吗?你的家在哪里呢?希腊人?罗马人?他们都不会接纳你的!但如果你回来了,谁还会说你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呢?”
伊阿宋扫视了一圈宫殿的院子,去掉虚幻的阳台和回廊,只有一堆瓦砾在光秃秃的山坡上。喷泉似乎是真实的,向外喷涌的沙子暗示着盖娅无穷的力量。
“你曾是一名军团指挥官,”他对瓦若斯说,“罗马的一名领导。”
“你也是,”瓦若斯说,“只是改变了效忠的对象而已。”
“你真的认为我属于这些人吗?”伊阿宋问,“一群‘败者幽灵’?等待盖娅施舍他们自由,还成天抱怨这个世界欠他们什么!”
话音刚落,院子周围的幽灵和食尸怪们就抓紧武器,蓄势待发。
“小心啊!”小笛在人群中大喊,“这座宫殿里的所有人都是你的敌人,每一个都会找准时机在背后捅你一刀!”
在过去的几星期里,小笛的魅惑语真的变得强大了。她说出了真相,人群相信了她。幽灵们互相对视,手里都紧握着剑柄。
伊阿宋的妈妈走向他说:“宝贝儿,理智些吧。放弃你所谓的冒险吧,你的阿尔戈二号永远都不会到达雅典。就算它做到了,还有雅典娜·帕台农的问题呢。”
这令伊阿宋打了个寒战:“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不知道了,宝贝儿。盖娅已经知道了你的朋友们,蕾娜、哈迪斯的儿子尼克,还有半羊人海治。为了杀死他们,大地母亲已经派出了她最危险的儿子——那个永不停歇的猎手。但是你不必去送死的。”
幽灵们正在逐渐包围伊阿宋——二百双眼睛带着期望盯住了他,仿佛伊阿宋就要带领他们唱国歌似的。
永不停歇的猎手。
伊阿宋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意思,但他必须要提醒蕾娜和尼克。
也就意味着他必须从这里活着出去。
他看了看安娜贝丝和小笛,她们已经处于准备状态,等着他的暗示。
伊阿宋强迫自己看着妈妈的眼睛,她看起来还是十四年前把自己抛弃在索诺马树林的那个女人。可伊阿宋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小孩子了,他已经变成了身经百战的老兵,一个无数次和死亡擦肩而过的半神。
并且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不是他的妈妈,至少她不是妈妈应该有的样子——充满关怀、爱和无私的保护。
“一个残魂”是安娜贝丝对她的称呼。
迈克尔·瓦若斯对他说过这里的幽灵都是被自己最强烈的欲望吸引来的。百丽儿·格雷斯的幽魂中也闪烁着欲望。她的眼里充满了对伊阿宋的需要,然后伸出双臂想要抱住他。
“你想要什么?”伊阿宋问,“是什么让你到这里来的?”
“我要的是生命!青春!美丽!”她哭着说,“你父亲本可以把我变成神,带我去奥林匹斯,可他抛弃了我。伊阿宋,你可以把这一切导入正轨!你是我骄傲的勇士!”
她散发出的柠檬香变得辛辣,仿佛她燃烧了起来。
伊阿宋记得塔莉亚跟他说过,他们的妈妈精神变得越来越不稳定,直到绝望把她逼疯。她酒后驾车,结果死于车祸。
兑了水的酒在伊阿宋胃里翻江倒海。他暗自决定如果自己能活过今天,以后就再也不喝酒了。
“你是个狂躁疯子!”伊阿宋喷出了这几个字。这个词是很久以前他在朱庇特营时学的。“一个精神病幽灵,这就是你沦落至此的原因!”
“我只剩下残魂了。”百丽儿·格雷斯承认。她的身体闪过了一系列五颜六色的光。“抱着我,儿子。你只剩下我了。”
南风之神的话在他脑中闪过:你无法选择你的出身,但可以选择你的遗产。
伊阿宋感觉自己被重组了,一层一层地重装回来,他的心跳也稳定了。冰冷的感觉虽然还留在骨头里,但他的皮肤在午后阳光中温暖起来。
“不!”他嘶哑地喊,又看了看安娜贝丝和小笛,“我的忠心从来没改变过。我的家庭已经被扩大了,我现在是罗马和希腊的孩子。”他又看了妈妈最后一眼,“但我不是你的孩子。”
他打出了一个古老的辟邪手势——三根手指从心脏上向外推出——百丽儿·格雷斯的幽魂随即消失在嘶声中,像一声叹息。
食尸怪安提诺乌斯把酒杯扔到一边,用懒散而厌恶的眼神打量着伊阿宋。“那么,然后呢?我们是不是该杀了你?”
敌人正在将伊阿宋团团包围。
战斗进行得很激烈——直到他身中一剑。
伊阿宋手里的短剑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消灭了离他最近的求婚者们。然后他跳上桌子,跃过安提诺乌斯的头顶,在半空中他把自己的短剑延伸成了一杆标枪——这是他第一次使用这个技巧,而且直觉告诉他这招肯定奏效。
他双脚着地时,手上拿着的是一支六英尺长的标枪。当安提诺乌斯回头面向他时,伊阿宋的帝国黄金标枪深深刺进了食尸怪的胸膛。
安提诺乌斯惊疑地向下看:“你——”
“享受你应有的惩罚吧。”伊阿宋拔出了他的标枪,安提诺乌斯碎裂成了泥土。
伊阿宋继续战斗,旋转着手中的标枪——划过幽灵们的身体,吓得食尸怪们落荒而逃。
在院子对面,安娜贝丝也像个魔鬼一样在厮杀。她的龙骨剑斩断了每个胆敢面对她的求婚者。
在沙子喷泉那儿,小笛也拔出了她的剑——这把锯齿铜剑是她从紫翼飞人兄弟那里拿来的。她一边用右手中的剑刺向周围,一边闪避着敌人。偶尔还会从她左侧的丰饶之角里射出西红柿来袭击敌人,并且同时向求婚者们喊着:“小心保命吧!我可是个危险人物!”
这一定是他们最想听到的话,因为她的对手们一直在逃跑。不过在下坡几码的位置迟疑片刻后,他们又杀回了战场。
希腊暴君希庇亚斯怒火中烧,冲向小笛,小笛用一块烧熟的肉直射进他的胸膛。他被击退到了喷泉里,伴着一声尖叫便被瓦解了。
一支箭朝伊阿宋的脸呼啸而来。他借助一阵狂风把它吹到了一边,然后挥舞着剑斩断了一排食尸怪,与此同时,他发现十几个求婚者正在重组一队朝安娜贝丝攻击。他把标枪举向天空,一道闪电从枪尖迸射而出,炸碎了幽灵们,原来喷泉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冒着烟的火山坑。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虽然伊阿宋经历过许多场战斗,但他已经忘记了在酣战中畅快淋漓的感觉。当然他还是有些恐惧,但巨大的压力已经从他双肩上移开了。自从他失去了所有记忆第一次在亚利桑那州苏醒以来,伊阿宋再次感觉到了一切。他知道自己是谁,他选择了自己的家庭,跟百丽儿·格雷斯和朱庇特毫无关系。他的家人包括所有和他一起战斗的半神们,不论罗马人还是希腊人,新朋友还是老朋友。他不容许任何人来破坏他的家庭。
他呼唤起飓风,把三个食尸怪像布娃娃般扔下山坡。他刺穿了第四个食尸怪后,飞快地把标枪抽回,然后又把它缩回成一把剑,杀向了另一群幽灵。
很快就没有任何敌人敢来面对他了。剩下的幽灵都自觉地消失了。安娜贝丝也砍倒了迦太基人哈斯杜鲁巴。然而伊阿宋把剑收起来是个错误的选择。
疼痛掠过他背部下方——刺骨而冰冷的感觉,让他以为是冰雪女神凯奥蒽在触碰他。
他耳旁传来了迈克尔·瓦若斯的咆哮:“生是罗马人,死是罗马鬼。”
一截金色的剑尖从伊阿宋的衬衫下穿出来,就在他胸腔的下方。
伊阿宋跪倒在地,小笛的尖叫似乎在一英里之外。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浸泡在了盐水中——身体失去了重量,脑袋不由自主地摇摆。
小笛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过来,伊阿宋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她的剑划过伊阿宋的头顶,刺进了迈克尔·瓦若斯的铠甲里,发出了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伊阿宋身后的一股冰冷感使他头皮发麻。他的周围尘埃落定,一个军团士兵的头盔从石头上滚过。邪恶的半神消失了——却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伊阿宋!”小笛及时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才没有滚落到一旁。小笛从他后面把剑拔出来的时候伊阿宋长出一口气。然后小笛扶他躺倒在地上,枕着一块石头。
安娜贝丝跑到他们身边,在她的脖子侧面也有一道很深的伤口。“天哪!”安娜贝丝看着伊阿宋腹部的伤口惊呼,“我的天哪!”
“谢谢你们,”伊阿宋痛苦地呻吟着,“我的伤口恐怕很糟糕。”
他的四肢开始刺痛,身体开始进入危机状态,全身所有的血液都被输送到了胸腔。而浑身的钝痛令他惊讶不已,他的衬衫被浸成了红色,伤口开始冒烟了,他非常肯定刀伤是不应该冒烟的。
“你不会有事的。”小笛的语气像是命令,让伊阿宋的呼吸平稳下来。“安娜贝丝,拿神食来!”
安娜贝丝连忙翻找说:“好,好!我知道了。”她打开了背着的行囊,拿出一块神食。
“我们要帮他止血。”小笛用匕首在她裙子底部割下一块布,又撕成了一条一条的。
伊阿宋昏昏沉沉地想着她怎么会这么擅长急救。小笛包起了他背部和腹部的伤口,同时安娜贝丝也将神食放进他的嘴里。
安娜贝丝的手指在颤抖,毕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可令伊阿宋惊奇的不是她被吓呆,而是小笛表现得异常沉稳。然后他意识到——安娜贝丝会为他担惊受怕,而小笛不会,她只会专心致志地努力救他。
安娜贝丝又喂了他一块神食说:“伊阿宋,你妈妈的事我……我很遗憾。但你处理问题的方式……真的太勇敢了。”
伊阿宋努力不让自己闭上眼睛,每一次闭上眼都会浮现出妈妈的幽魂被瓦解的画面。
“那不是妈妈,”他说,“我无法拯救她,我没有其他选择了。”
安娜贝丝又颤抖地呼出一口气说:“应该是没有其他正确的选择了……或许,但是……我有一个朋友,卢克,他的妈妈……相似的问题。他处理得不是很好。”
她的声音逐渐嘶哑。伊阿宋不是很了解安娜贝丝的过去,但小笛担忧地看了看她。
“我已经把伤口缠到最严实了,”小笛说,“可血依然在不断渗出,还有,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冒烟。”
“帝国黄金,”安娜贝丝的声音颤抖了,“它对半神来说是致命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会没事的!”小笛依然坚持,“我们要把他抬回船上去。”
“我感觉伤口并不是很严重。”伊阿宋说。这是真的,多亏了神食让他的脑子恢复清醒,热量又回流到了他的四肢。“或许我能飞……”
伊阿宋坐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或许不行……”
小笛在他向一边侧翻时抓住了他的肩膀说:“哎呀,老兄!我们要联络阿尔戈二号,寻求支援。”
“你好久没叫我老兄了。”
小笛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只要你和我在一起,让我怎么叫你都可以。”
安娜贝丝环视废墟,魔法的幻影已经褪去。留下的只有断壁残垣和战后的痕迹。“我们可以用紧急火把,但是——”
“不!”伊阿宋说,“雷奥会用希腊火点燃山顶的。如果你们帮我一把,我应该能走到——”
“绝对不行!”小笛打断了他,“那样时间太长了。”她翻找着腰带上的小布袋,拿出一块小镜子。“安娜贝丝,你知道莫尔斯码吧?”
“当然了。”
“雷奥也知道。”小笛把镜子递给她,“他在船上会看见的,去山脊上——”
“晃他嘛!”安娜贝丝脸红了,“我真傻!不过这是个好主意。”
她跑到了废墟边上。
小笛拿出了一小瓶神酒让伊阿宋喝了一口。“你给我挺住,不要因为肚子被刺穿就死掉!”
伊阿宋回应她一个微弱的笑容:“至少这次不是头受伤,整场战斗我都是清醒的。”
“你击败了差不多二百个敌人,”小笛说,“真是吓人!”
“是你们帮了我。”
“也许吧。但是……你要留在我身边。”
伊阿宋的头开始下沉,更明显地感觉到了石头上的裂缝。
“有点晕。”他喃喃自语。
“再来点神酒吧,”小笛又是命令的口吻,“喝吧,尝起来不错,是不是?”
“是,不错。”
事实上神酒尝起来和木屑一样,但伊阿宋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自从冥王圣殿的决战之后,他辞去了执政官职务,神食和神酒就不像在朱庇特营的时候那样,尝起来是他最爱的食物味道了。仿佛关于老家的记忆,不再有治愈他的力量了。
“生是罗马人,死是罗马鬼。”这是迈克尔·瓦若斯说的。
他看看绷带下面冒起的烟,这比流血更让他担心。安娜贝丝关于帝国黄金的看法是对的,这种物质对于半神和怪兽们都是致命的。瓦若斯造成的剑伤正吞噬着伊阿宋的生命力。
他曾见过另一个半神以这种方式死去,这种死法既不迅速又不舒适。
“我不可以死,”他对自己说,“我的朋友还都要靠我呢。”
安提诺乌斯的话萦绕在他耳边——关于在雅典的巨人们,阿尔戈二号面对着的不可能完成的航行,盖娅已经派出了神秘的猎手去拦截雅典娜·帕台农。
“蕾娜、尼克和海治教练,他们都很危险,我们要去告诉他们。”他说。
“我们一回到船上就会考虑这件事,”小笛对他承诺,“你现在的任务就是休息。”她的声音清脆而自信,但眼里却闪出了泪光。“还有,那三个人是个坚强的队伍。他们不会有事的。”
伊阿宋希望她说得对。蕾娜为了帮他们冒了太多次险,海治教练有时很烦人,但他是整支队伍的忠实监护人。还有尼克……伊阿宋对他格外担心。
小笛用大拇指擦擦他嘴唇上的伤疤说:“当这场战争结束……对尼克来说一切都会好的。作为他的朋友你已经尽力了。”
伊阿宋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告诉过小笛他跟尼克的任何对话,因为他要守住尼克·德·安吉洛的秘密。
可敏感的小笛还是嗅到了怪异的味道。作为阿芙洛狄忒的女儿,当有人在心痛中挣扎时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她没有追问过伊阿宋,伊阿宋对此很感激。
又一股疼痛袭来,让他瑟缩了一下。
“你仔细听我说,”小笛吻了下他的额头,“想想那些美好的事吧,在罗马公园里的生日蛋糕——”
“那确实很美好。”
“去年冬天,”小笛在补充他的话,“篝火晚会的小战斗。”
“我彻底把你拿下了。”
“棉花糖粘在你头发上好几天!”
“我没有。”
伊阿宋的思绪飘回了那些美好时光。
他只想待在这里——握着小笛的手跟她说话,不用担心巨人和盖娅,还有他妈妈的疯狂。
伊阿宋知道他们应该回到船上,他的状况很糟糕。船上的人已经收到了他们的信息。但是当伊阿宋躺在冰冷的石头上,他思绪纷乱。求婚者和佩内洛普王后的故事……他的家人……和他最近的梦。这些事情都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这里有更多的东西——只是他之前都忽视了。
安娜贝丝踉跄着从山边走了回来。
“你受伤了?”伊阿宋问她。
安娜贝丝看看自己的脚踝说:“我没事,当初罗马岩洞的旧伤而已。我累的时候就会……这都不重要。我已经给了雷奥信号,弗兰克正在变身飞过来,然后把你背到船上。为了安全起见我要给你做一个担架。”
在伊阿宋脑海里有个令人惊恐的画面,他躺在一张吊床上,在弗兰克巨鹰的鹰爪之间摇摆,但他认为这总比死了要好。
安娜贝丝已经着手进行了,先是收集求婚者们的遗物—— 一条皮带、一件撕裂的长袍、凉鞋的带子、一条红毯子,还有两根断裂的枪杆。她的双手在这些东西之间忙碌——撕开,编织,捆绑。
“你是怎么会做这些的?”伊阿宋惊奇地问。
“在罗马的时候学的。”安娜贝丝的眼睛依然不离手上的工作,“我以前真的没干过编织的活儿,但这简直是一种天然的本能,就像要躲开蜘蛛一样……”
她系紧最后一根皮绳后瞧了瞧——伊阿宋的担架足够大,用枪杆当手提部分,皮带牢牢固定在中间。
小笛啧啧称奇:“下次我如果需要改衣服的话肯定找你。”
“闭嘴,麦克林,”安娜贝丝说,但她眼中闪耀着满足,“现在要把他安全地——”
“等等。”伊阿宋打断了她。
他的心脏狂跳,看着安娜贝丝编织的简易床,伊阿宋想起了佩内洛普的故事——她是怎么坚持了二十年等她的丈夫奥德修斯回来。
“一张床,”伊阿宋感叹,“在这座王宫里有一张特别的床。”
小笛的眼里充满了担忧。“伊阿宋,你失血太多了。”
“我是清醒的,”他坚持道,“婚床是神圣的,如果说有什么地方能让你有机会跟朱诺谈谈……”他深吸一口气后喊,“朱诺!”
一片寂静。
或许小笛是对的,他的脑子已经不清醒了。
然后大约六英尺远的位置,石头地面裂开了。枝干强行从大地下面钻出,一棵完整的橄榄树迅速崛起,树荫覆盖了整个院子。在灰绿色树叶组成的树冠之下,站着一个黑头发白裙子的女人,一件豹皮披肩披在她的肩头。她的权杖顶上有一朵白色的莲花。她的表情冷酷而庄严。
“我的英雄们。”女神说。
“赫拉!”小笛喊道。
“应该叫朱诺。”伊阿宋纠正她。
“不管怎样了,”安娜贝丝咕哝着,“你来这里干什么,我的牛陛下?”
朱诺的黑眼睛闪出了凶光:“安娜贝丝·蔡斯,永远都那么迷人。”
“是啊,没错。”安娜贝丝一点都不惧她,“我刚从塔塔勒斯回来,所以礼数不周,特别是在抹去我男朋友记忆的女神面前。失忆让他消失了几个月,然后——”
“说实在的,孩子,你真要重提这件事吗?”
“难道你不应该去承受精神分裂的混乱吗?”安娜贝丝问道,“我是说——比平时更多?”
“哇。”伊阿宋开始打圆场。虽然他有很多讨厌朱诺的理由,但他们还有其他的事要处理。“朱诺,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我们——”伊阿宋努力坐起来,但立刻就后悔了,他感觉自己的内脏好像正被缠在一个巨型意面叉子上旋转。
小笛坚持按着他躺下:“你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治好伊阿宋,他受伤了!”
女神眉头紧锁,她的身影闪烁着光芒。
“有些伤痛是连诸神都治不好的,”她说,“这个伤口不仅触及了你的肉体,还有你的灵魂。你必须和它抗争,伊阿宋·格雷斯……你必须要活下来。”
“是的,谢谢。”他的嘴唇发干,“我会努力的。”
“你说什么?伤口触及了他的灵魂?”小笛赶忙追问,“为什么你不能——”
“我的英雄们,我们的会面时间很短。”朱诺说,“很高兴你们能召唤我。我在痛苦和困惑的境况下度过了几星期……我的希腊和罗马人民在互相对抗。更坏的是,我不得不躲开朱庇特,他正在因误解而愤怒地寻找我,他坚信是我和盖娅造成的战争。”
“哦,”安娜贝丝说,“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呢?”
朱诺恼怒地瞥了她一眼:“不过幸运的是,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很神圣的。把幽灵们清理走后,这里已经被净化了,可以给我片刻的清醒时间。我可以跟你们说几句话——但时间可不多。”
“为什么这里是神圣的?”小笛的瞳孔放大了,“噢,是婚床!”
“婚床?”安娜贝丝问,“我没看见——”
“是佩内洛普和奥德修斯的床,”小笛解释道,“其中一根床柱是活的橄榄树,所以它永远不会被移动。”
“的确。”朱诺的手在橄榄树干上抚摸,“一张不能移动的婚床,多么美丽的象征啊!佩内洛普是最忠实的妻子,几年来她一直坚守立场,拒绝了上百个妄自尊大的求婚者,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一定会回来。奥德修斯和佩内洛普——是完美婚姻的一个缩影!”
哪怕是在眩晕的情况下,伊阿宋也肯定自己记得奥德修斯在旅途中投入其他女人怀抱的事,但他决定不提这件事。
“你能给我们些建议吗?”他问,“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环行绕过整个伯罗奔尼撒,”女神说,“就像你考虑的那样,这是唯一的航线。在路上,找到在奥林匹亚的胜利女神。她现在已经失控了,除非你能制服她,否则希腊和罗马之间的裂缝永不会复合。”
“你是说耐克?”安娜贝丝问,“她怎么失控了?”
一道雷电在他们头顶炸裂,顿时地动山摇。
“没时间解释了,”朱诺说,“我要赶在朱庇特找到我之前离开。一旦我离开,就没办法再次帮你们了。”
伊阿宋收回了嘴边的话:你第一次帮我是在什么时候?
“我们还需要知道什么呢?”伊阿宋问。
“像你听说的,巨人都聚集在了雅典。诸神中几乎没有人能在你的旅途中帮助你,不受朱庇特待见的人不止我一个。还有双胞胎也惹怒了他。”
“阿耳忒弥斯和阿波罗?”小笛惊呼,“为什么?”
朱诺的影子开始逐渐变淡。“如果你们到达了提洛岛,他们应该准备好了帮助你们。因为他们极度渴望去做任何能赎罪的事。现在就去吧,如果你们成功了,或许我们可以在雅典再见面。如果你们没成功……”
女神消失了,或许是伊阿宋失去了知觉。疼痛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的头慢慢向后坠,看见了一只巨鹰在高空盘旋。然后湛蓝的天空就变黑了,伊阿宋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