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阿宋讨厌变老。
他的关节隐隐作痛,双腿在颤抖,在他努力向山上攀爬时,他的肺里似乎有一堆碎石在不停地摇晃,咯咯作响。
幸运的是他看不见自己的脸,真是谢天谢地啊。但眼前的手指瘦骨嶙峋,手背青筋暴起。
他甚至还能闻出自己有老人的味道——樟脑球和鸡汤味。这怎么可能呢?他从十六岁变成七十五岁还花了几秒钟的时间,为什么老人的味道在顷刻间就布满全身了?恭喜啊,你个臭家伙!
“就快到了,”小笛对他微笑,“你做得真不错。”
她说得倒容易。她和安娜贝丝伪装成了可爱的希腊侍女,尽管穿着无袖长裙和蕾丝凉鞋,走山路也如履平地。
小笛的红头发编了辫子缠绕盘起,银色的手镯映衬着雪白的胳膊,活像一座她妈妈阿芙洛狄忒的古雕像。这让伊阿宋感觉有些敬畏。
和一个漂亮女孩约会真的很伤脑筋,尤其她的妈妈还是爱之女神……所以伊阿宋时刻都在担心自己表现平庸,小笛妈妈从奥林匹斯山上皱下眉头,就把他变成一头野猪。
伊阿宋向坡上望望,至少还有三百英尺才能到达山顶。
“没有比这再坏的主意了。”他靠在一棵雪松上抹着额头上的汗珠,“黑兹尔的魔法实在太棒了。现在要我去打仗的话肯定是废人一个。”
“不会遇到那种状况的。”安娜贝丝向他保证。看来她穿着侍女的衣服很不舒服,为了不让裙子滑落,一直耸着肩膀。她绾起的发髻也松了下来,金发像长蜘蛛腿那样在背后悬荡。知道她最憎恶蜘蛛,伊阿宋决定不提这事。
“我们潜入皇宫,”她说,“拿到需要的信息就溜出去。”
小笛放下她的双耳罐,高高的陶瓷酒罐中藏着她的剑。“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喘口气吧,伊阿宋。”
她腰间挂着“丰饶之角”——可以源源不断冒出食物和水,而裙子的皱褶处藏着她的克陶普垂斯匕首。小笛看起来并不危险,可必要时,她也会双手挥舞仙铜剑砍杀敌人或用熟透的芒果狂射敌人的脸。
安娜贝丝也把肩膀上的双耳罐放下,她也在里面藏了一把剑。可她与小笛不同,即便没持兵器,她的样子看起来也像能要人命一样。她暴风雨般的灰色眼睛扫视周围,警惕着一切威胁。如果哪位伙计要向安娜贝丝讨口水喝,她很可能会一脚踢在他要害上。
伊阿宋疲惫地让呼吸平稳下来。
在他们下面就是波光粼粼的阿菲尔斯海湾,那里的水真的很蓝,仿佛是人工染上去的艳蓝。阿尔戈二号在离岸几百码处抛锚停泊,从高处看白色的船帆都没有邮票大,九十只船桨好像牙签。伊阿宋猜测他的朋友们正在甲板上,轮流使用雷奥的小望远镜跟随着他的脚步,看着伊阿宋爷爷踉跄爬山时尽量不笑出声来。
“该死的伊萨卡岛。”他嘟囔着。
他认为这座岛足够漂亮,一列森林覆盖的山脉由岛中心向外蜿蜒盘旋,灰白色的斜坡延伸进大海。水湾由岩石海滩与海港组成,海港的红屋顶房子和白色的教堂坐落在海岸线上。
山上面星星点点地分布着罂粟花、番红花和野樱桃树。微风吹来,一阵桃金娘花盛开的味道,一切都那么美好——除了已经接近四十摄氏度的气温,就像罗马浴场里那样湿热。
伊阿宋本应该轻易地乘着微风到达山顶的,但现在不可能了。因为要秘密潜入,他变成了膝关节很糟糕的老者,满身发臭的鸡汤味。
他想起自己上次爬山是在两星期前,当时他和黑兹尔在克罗地亚悬崖,面对强盗斯喀戎。虽然他们面对的不仅是一名强盗那么简单,但至少当时伊阿宋的精力很充沛。
“你确定是这座山吗?”他问小笛,“看起来有点——我不知道——太安静了。”
小笛观察着山脊线,她的辫子上插有一根鹰身女妖的亮蓝色羽毛——是昨晚那场袭击的纪念品。这根羽毛跟她的伪装不是很相配,但这是她赢来的,用于纪念她在值夜时单枪匹马战胜了一整群鹰身女妖。她倒不是很重视这项成就,但伊阿宋看出来她对此感觉不错。这根羽毛也表明,她已经不是去年冬天那个初到混血营的女孩了。
“废墟就在那里,”小笛保证说,“我在克陶普垂斯的刀刃里看见过他们。并且你也听见了黑兹尔所说的,‘那里有——’”
“‘那里有我所感觉过的最大规模的幽灵集结。’”伊阿宋接了上来,“是啊,真是骇人听闻啊!”
经过了冥王圣殿的战斗后,伊阿宋最不想做的事就是面对更多的幽灵。但是现在正值紧要关头,阿尔戈二号的船员们要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一旦他们的决定错误,一切都会失败,整个世界都将毁灭。
小笛的匕首、黑兹尔的魔法感觉,还有安娜贝丝的本能都同意——答案就在伊萨卡岛这里,在古老的奥德修斯皇宫里聚集着一大群幽灵,他们在等待着盖娅的指令。伊阿宋他们的计划是潜入恶魔之中,了解一切的原委后决定最佳行动方案。然后全身而退,大功告成。
安娜贝丝整理了一下她那金色的腰带说:“希望我们的伪装能撑得住,那些求婚者活着的时候就是一群下流坯子。如果他们发现我们是半神——”
“黑兹尔的魔法会起作用的。”小笛说。
伊阿宋也试图去相信。
求婚者—— 一百名有史以来最贪婪最邪恶的杀手。当伊萨卡岛的希腊国王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后失踪,这群暴乱的二流王子就侵入了他的王宫并拒绝离开,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妄图娶王后佩内洛普为妻,夺得王位。奥德修斯后来秘密潜回王宫,把求婚者们杀得片甲不留——真是简单快乐的庆祝回家的仪式。但如果小笛的猜测是对的,求婚者们的幽灵已经回来了,徘徊于他们死去的地方。
伊阿宋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要去参观奥德修斯的王宫—— 一个最著名的希腊英雄的王宫。而且在整个任务过程中,激动人心的事件一个接着一个。安娜贝丝刚刚从塔塔勒斯地狱逃回来。鉴于此,伊阿宋认为他真的不应该抱怨自己变成老人的事了。
“好吧……”他说着用手杖稳定自己的身体,“如果我看起来真的像我感觉到的那么老的话,说明我的伪装很成功啊。我们继续吧。”
他们向上爬着,汗水顺着伊阿宋的脖子流下来,他的小腿也异常酸疼。尽管天气炙热,可他却开始颤抖。他的脑子里一直不停地想着最近的梦,想逃也逃不掉。
从冥王圣殿那时起,这些梦就变得更生动了。
有时候伊阿宋站在伊庇鲁斯的地下神庙里,巨人克吕提厄斯的影子笼罩了他,用空洞带有回响的声音说:你们一起上才击败了我!如果大地母亲醒来,你们还能怎么办呢?
有时候伊阿宋发现自己独自站在混血山的山顶,大地母亲盖娅——一个裹着泥土、树叶、石头的躯体,从土地中崛起。
可怜的孩子,她的声音响彻群山,震动了伊阿宋脚下的基石,你的父亲是诸神之首,而你永远居于次位——在你的罗马同伴和希腊朋友们中,甚至在你的家庭中你都排行第二。那你要怎样证明自己呢?
他最糟糕的梦是从索诺马狼殿开始的,当时女神朱诺站在他的面前,她的身上闪耀出银色的光芒。
你的生命属于我,她的声音犹如雷鸣,这是宙斯的妥协。
伊阿宋知道他不应该看,可当朱诺显出真身时他却无法让自己闭上眼睛,朱诺展现出了她真实神圣的形态……疼痛刺穿了伊阿宋的大脑,他的身体像剥洋葱那样被一层层烧毁。
接下来场景变换了。伊阿宋依然处于狼殿,可他变成了一个不超过两岁的小男孩。一个女人跪在他前面,她浑身散发出的柠檬味是那样熟悉。虽然她的样貌被水雾覆盖,显得很模糊,可伊阿宋还是认出了她的声音——明亮而清脆,仿佛湍急的溪流上那层薄薄的冰。
亲爱的,我一定会回来。她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每次伊阿宋从噩梦中醒来,脸上都布满了汗珠,泪水也在眼睛里打转。
尼克·德·安吉洛曾警告过他们:冥王圣殿会搅动他们最坏的记忆,令他们看见或听见过去的事情。他们身上的幽灵会变得躁动不安。
伊阿宋曾希望那个“特别的幽灵”能离他远点儿,可他每一晚的梦都在变得更糟。现在他正爬向那座已成断壁残垣的宫殿,那里正是幽灵军队聚集的地方。
“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在那里。”伊阿宋这样告诉自己。
但他的手却无法停止颤抖,每一步似乎都比上一步更加艰难。
“就快到了,”安娜贝丝有些兴奋,“来——”
轰!山体发出的巨响打断了她。在山脊上的某处发出一阵咆哮声,好像竞技场上观众的吼声。噪声甚至刺痛了伊阿宋的皮肤。不久以前,他曾和别人在罗马斗兽场决战,而台下围坐着一群欢呼叫好的幽灵观众。他并不想再重复这段经历。
“这是什么声音?”他问道。
“不知道,”小笛回答,“可听起来他们好像很高兴。走吧,去认识些幽灵朋友吧。”
事实上,情况比伊阿宋预料的还要糟糕,另外也没有什么乐趣。
站在高地的最高处,透过橄榄树丛向外看去,眼前似乎是一群疯狂的僵尸在聚会。
废墟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几堵石墙,一个杂草丛生的中央庭院,一处岩石凿成的废弃的楼梯井,一个被一些胶合板覆盖着的坑和一座用金属支架支撑着的有裂纹的拱门。
但在废墟之上则叠加了另一层景象—— 一座幽灵般的宫殿的幻影,呈现出了鼎盛时期的景象。阳台排列在三层楼高的白粉墙壁外,带有圆柱的门廊面向中央庭院。中央庭院里有一座大型喷泉和一个铜质火盆。在十几张宴会桌旁,食尸怪们正笑着享用他们的大餐,彼此互相推搡着。
伊阿宋估计这里有上百个幽灵,但还有两倍之多的幽灵在四处乱转。他们追赶幽灵侍女,摔打盘子和杯子,丑态百出。
他们大多数的样貌都像朱庇特营地的拉列斯——穿着长袍和拖鞋的透明紫色幽灵。还有几个狂欢者有着灰色的腐烂肉体、纠缠在一起的头发和肮脏的伤口。其他的看似是人类——他们穿着宽袍、西装或军服。伊阿宋甚至还看到了一个幽灵穿着紫色朱庇特T恤和罗马盔甲。
在院子中心,一个穿着破烂希腊长袍的灰色皮肤食尸怪穿过人群,他把一尊大理石半身像举过头顶,就像是在举一座运动比赛的奖杯。其他的幽灵都在他背后欢呼鼓掌。当食尸怪走近时,伊阿宋注意到他喉咙里有一支箭,带着羽毛的箭杆就扎在他的喉结上。更令人惊奇的是他举着的那座半身像——那是宙斯吗?
很难确定,大多数希腊神的雕像看起来都很相似。但这副大胡子,阴森森的脸,真的让伊阿宋想起了在混血营第一小屋里的巨型嬉皮士宙斯。
“进行下一项祭奠!”食尸怪喊道,喉咙里的箭让他的声音嗡嗡作响,“来供养我们的大地母亲吧!”
派对参加者们欢呼着碰杯,而食尸怪径直走向中心的喷泉,两侧的人纷纷为他让路。伊阿宋注意到喷泉里装的根本不是水,而是沙子——白沙呈伞状从三英尺高的基座向外喷,流入下面的底池后不断地循环喷涌。
食尸怪将半身像举起来放入喷泉中。宙斯雕像的头一穿过沙子喷泉,立刻就被冲碎了,仿佛经过了碎木机。此时沙子变得金光闪闪,是灵液(神圣血液)的颜色。然后整个山体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山仿佛在打一个饭后的饱嗝儿。
幽灵聚会者们异口同声地欢呼叫好。
“还有雕像吗?”食尸怪对人群喊道,“没有?看来要等待真正的神来牺牲了!”
当他一屁股在离自己最近的宴会桌前落座时,他的同党们笑着为他喝彩。
伊阿宋把手杖握得更紧了,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那家伙竟敢瓦解我爸爸!他以为自己是谁啊!”
“我猜那是安提诺乌斯,”安娜贝丝说,“求婚者的领导人之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奥德修斯的箭射穿了他的脖子。”
小笛瑟缩了一下:“你认为那样就能干掉一个家伙,其他人呢?为什么有这么多啊?”
“我不知道,”安娜贝丝说,“应该是盖娅又添新兵了吧,我猜。有些一定是赶在我们关闭死亡之门以前就回来了,而有些只是幽灵。”
“还有些是食尸怪,”伊阿宋补充道,“都像安提诺乌斯那样皮肤灰白,浑身是伤。我之前和他们打过仗。”
小笛拽了下头上那根鹰身女妖的蓝羽毛问:“他们会被杀死吗?”
伊阿宋记起了几年前在圣贝纳迪诺,为了朱庇特营而冒险的事。“不容易啊,他们强壮、敏捷、聪明。还有,他们是吃人肉的。”
“棒极了,”安娜贝丝嘟囔着,“除了坚持计划,我看别无选择。分头行动,潜入他们中间,找出他们在这里的原因。如果情况变坏了——”
“我们可以用备用计划。”小笛说。
伊阿宋不喜欢所谓的备用计划。
在下船之前,雷奥给了他们每人一个生日蜡烛般大小的紧急火炬。据说,如果把它们扔向空中,就会向上喷射出一串白磷,向阿尔戈二号发出警报,队伍已经陷入了困境。而在船向目标开火之前,伊阿宋和女孩们有宝贵的几秒钟的时间躲起来,然后希腊火和迸发的漫天铜片就会吞没宫殿。
虽不是最安全的计划,但至少伊阿宋有了一种安全感,知道了他们在危险的境况下,可以呼叫空中支援袭击这群幽灵暴徒。当然前提是他和他的朋友们可以全身而退。还要假设雷奥的世界末日火炬没有因意外而点燃——雷奥的发明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天气继续升温,引爆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下去的时候小心点。”他叮嘱小笛和安娜贝丝。
小笛小心翼翼地沿着山脊向左爬,安娜贝丝向右。伊阿宋用手杖艰难地支撑起自己,向断壁残垣步履蹒跚地走去。
他的记忆闪回了上次在冥王圣殿,陷入恶灵暴乱中的情景。如果没有弗兰克·张和尼克·德·安吉洛……
神啊……尼克。
在过去的几天里,伊阿宋每次用食物向朱庇特献祭时,他就祈求爸爸能帮助尼克。那孩子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然而他却自愿加入最困难的工作:运送雅典娜雕像去混血营。如果他不成功,罗马和希腊的半神们就会互相残杀。之后无论希腊发生什么,阿尔戈二号都会无家可归。
伊阿宋穿过宫殿的幽灵通道。他及时注意到了前面马赛克地面上,有个虚掩的十英尺深的坑。他绕过深坑继续走向院子。
两层截然不同的景象让他想起了泰坦巨人们在奥蒂尔斯峰的据点—— 一个由黑色大理石墙组成的迷宫,石墙会随机地消失,然后再次出现。在那场战斗中伊阿宋至少有一百名军团士兵在身边。可现在的他只有一个老人的身躯,一根拐棍,还有两个穿着紧身裙的朋友。
在他前方四十英尺处,小笛正在人群中穿梭着。她微笑着给狂欢的幽灵们倒酒。就算对此很害怕她也不会表现出来的。到目前为止幽灵们还没有特别关注她,这说明黑兹尔的魔法还是很管用的。
在右边,则是安娜贝丝在收拾空盘子和空杯子,但她没有露出微笑。
伊阿宋还记得下船前他和波西的对话。
当时波西留在了船上,观察海上的威胁。但他真的不喜欢安娜贝丝远征不带他的想法——尤其是从地狱返回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开。
他把伊阿宋拉到了一边说:“嘿,伙计……如果我说安娜贝丝需要人保护,她一定会杀了我的。”
伊阿宋笑了:“是啊,她会的。”
“但即使这样也要看着她啊,对不对?”
伊阿宋拍了拍朋友的肩膀说:“我一定会让她毫发无损地回到你身边的。”
此时伊阿宋开始怀疑他到底能不能做到对朋友的承诺。
他走到了人群边上。
一个刺耳的声音传来:“艾洛斯!”
是安提诺乌斯,那个喉咙上插着一支箭的食尸怪正盯着他看:“是你吗,老乞丐?”
黑兹尔的魔法真的奏效了,冷空气划过伊阿宋的脸,一股雾气巧妙地改变了他的样貌,展现出了他们预想中的样子。
“是我啊!”伊阿宋回答,“艾洛斯!”
十几个幽灵转向他。有些愤怒地皱起了眉头,紧握闪光紫色剑的剑柄。太迟了,伊阿宋不知道艾洛斯是不是他们的敌人,可无论是不是他都只能继续演了。
于是他向前蹒跚走了几步,尽量展现出古怪老人最好的表情说:“看来这场聚会我迟到了啊,你们应该给我留了些好吃的吧?”
其中一个幽灵用恶心的语气嘲讽说:“忘恩负义的老家伙!我是不是该杀了他,安提诺乌斯?”
伊阿宋脖子的肌肉一阵发紧。
安提诺乌斯注视了他三秒钟后咯咯笑了:“我今天心情不错。来吧,艾洛斯,跟我一起坐。”
伊阿宋没的选了,他坐在安提诺乌斯对面,忍受着更多幽灵的拥挤和恶意瞥视。仿佛他们正期望能看到一场一对一的恶战。
近些看,安提诺乌斯的双眼呈鲜黄色,薄薄的嘴唇里面是狼一般的牙齿。一开始,伊阿宋以为他的黑色卷发正在分解。后来才意识到是泥土源源不断地从安提诺乌斯的头皮流出来,撒在他的肩膀上。流下的泥土填满了食尸怪灰色皮肤上的旧刀伤,还有更多的泥土从他喉咙处的箭伤中溢出。
是盖娅的力量,伊阿宋心想。大地正在支撑着他。
安提诺乌斯把一个金杯和一盘食物推到伊阿宋面前说:“我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艾洛斯。但我认为就算一个乞丐也有权参与复仇。来,吃吧喝吧!”
浓浓的红色液体在杯中搅动,盘子里摆着一块神秘又热气腾腾的棕色肉块。
伊阿宋的胃里波涛汹涌,即便食尸怪的食物吃不死他,他的素食主义女朋友可能一个月内都不会再吻他了。
他想起了南风之神诺塔斯对他说的话:一股风吹得漫无目的,对谁都没好处。
伊阿宋在朱庇特营地的整个职业生涯就建立在每个谨慎选择上。他负责在半神之间做调解和仲裁,聆听各方论证后找出调解方案。即便他激烈反对罗马的传统,也是在三思后才会采取行动。他可一点儿都不能冲动。
诺塔斯曾警告他,犹豫不决这个缺点会杀死他的。但伊阿宋不得不在做出每个决定前深思熟虑。
如果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乞丐,那就必须演得像。
他用手扯开了肉块后塞进嘴里,又灌了一口红色的液体。好在尝起来只像兑了水的酒,不是鲜血或毒药。伊阿宋强行抑制住呕吐的冲动,还好他并没有晕倒或爆炸。
“好吃!”他抹了抹嘴说,“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刚才说的那个,复仇?我应该怎么加入呢?”
幽灵们不约而同地笑了,其中一个推了一下伊阿宋的肩膀。然后伊阿宋突然一惊,因为他真的“感觉”到幽灵在推他了。
在朱庇特营,拉列斯是没有“实质肉体”的幽魂,而显然这些幽灵却有——也就意味着更多的敌人可以击打、刺穿或斩断他。
安提诺乌斯向前倾身说:“告诉我,艾洛斯,你能做什么?我们不需要你像以前那样为我们传消息。你当然不是一个战士。我记起来了,奥德修斯压碎了你的下巴,还把你扔到了猪圈。”
伊阿宋感到愤怒。艾洛斯……给求婚者们传消息的老人,只为换取些剩饭残羹。他真的活像条丧家之犬。当奥德修斯回家伪装成一个乞丐时,艾洛斯还以为是新来的和他抢地盘,两人就发生了争执……
“是你让艾洛斯——”伊阿宋迟疑了片刻,“是你让我和奥德修斯打架,然后拿钱押我们谁赢。即便奥德修斯脱下衣服后,你看到了他的肌肉有多发达……你还让我跟他打。你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
安提诺乌斯露出了尖牙说:“我当然不在乎,应该说我就从没在乎过!但你此时坐在这里,那么盖娅一定有让你回到人类世界的理由。告诉我,你凭什么来分享我们的战利品?”
“什么战利品?”
安提诺乌斯张开了双臂:“战利品就是整个世界啊,我的朋友!当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时,我们只能望奥德修斯兴叹,艳羡他的土地、金钱和他美丽的妻子。”
“尤其是他的妻子!”一个衣衫褴褛的秃顶幽灵用手肘碰了一下伊阿宋的肋骨,色眯眯地说,“那个佩内洛普真像块新鲜出炉的蜂蜜小蛋糕!”
伊阿宋瞥了一眼正在邻桌倒酒的小笛。她小心地把手指放在嘴前,暗示伊阿宋“我快吐了”,然后又转身去给幽灵们斟酒了。
安提诺乌斯冷笑着说:“尤里马彻斯,你个只会抱怨的懦夫。连和佩内洛普站在一起的机会都没有!我记得你曾哭着喊着求奥德修斯放你一条生路,还把一切都归咎于我!”
“看看他对我干了什么好事!”尤里马彻斯说着解开了他破烂的衣服,露出胸口上直径一寸的小孔,“奥德修斯射中了我的心脏,只因为我想要娶他的妻子!”
“无论如何……”安提诺乌斯转头对伊阿宋说,“现在我们为了更大的战利品聚集在这里。当盖娅摧毁了诸神时,我们将瓜分残存的人类世界!”
“我要伦敦!”邻桌的一个食尸怪大喊。
“我要蒙特利尔!”又一个喊。
“我要德卢斯!”第三个喊。其他的幽灵都困惑地看着他,一时都不说话了。
伊阿宋强压下胃里正在向上翻的肉和酒说:“那剩下的这些……客人呢?我数了数至少有二百人,其中一半我都不认识。”
安提诺乌斯的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他们全都是支持盖娅的求婚者。全都对诸神或他们的英雄宠物有着愤恨和不满。那边那个恶棍叫希庇亚斯,是前任雅典暴君。他被罢免后就站在波斯人那边,攻击自己的同胞。真的毫无任何道德可言!他为了权力可以不择手段。”
“谢谢!”希庇亚斯大喊。
“还有嘴里含着火鸡腿的那个流氓,”安提诺乌斯继续说,“他叫哈斯杜鲁巴,来自迦太基。他与罗马人有旧怨。”
“嗯——”这个迦太基人说。
“还有迈克尔·瓦若斯——”
伊阿宋噎住了:“谁?”
在沙子喷泉旁,穿着紫色衣衫和军团士兵盔甲的家伙转身面向他们。他的轮廓像烟熏似的朦胧模糊,所以伊阿宋猜想他是某种幽灵,但他前臂上的军团文身足够清晰:SPQR、两面神的图案和象征着服役六年的六个印记,在他的胸前挂着执政官的勋章和第五步兵队的队徽。
伊阿宋没见过迈克尔·瓦若斯。这个臭名昭著的执政官死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可伊阿宋在和瓦若斯对视的瞬间,皮肤上依然起了鸡皮疙瘩。那双凹陷的眼睛似乎一下子就能看穿伊阿宋的伪装。
安提诺乌斯不屑一顾地挥挥手说:“他是个罗马半神,丢了他的军团鹰徽,在……阿拉斯加吧?管他在哪儿呢,总之盖娅把他晾在了一边。可他坚持自己有把握击败朱庇特营。但是艾洛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我们要欢迎你加入呢?”
瓦若斯那对死神般的眼睛让伊阿宋感到惴惴不安。他感觉周围的雾正在变得稀薄,这是他的犹疑不定引起的反应。
突然,安娜贝丝出现在安提诺乌斯的身后:“还要酒吗,大人?噢,对不起!”
她“不小心”把银罐子里的酒倾洒在了安提诺乌斯的后脖子上。
“啊!”食尸怪的背脊一抖,“蠢姑娘!是谁让你从塔塔勒斯回来的?”
“是一名泰坦巨人,大人。”安娜贝丝抱歉地低下头,“需要我拿给您一些湿巾吗?您的箭在滴水。”
“滚开!”
安娜贝丝和伊阿宋对视了一眼——无声地给他一个支持信号——然后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食尸怪抹掉身上的酒,给了伊阿宋片刻时间整理思绪。
他是艾洛斯……求婚者们的前送信人。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他们又为什么要接受他?
他抓起眼前的餐刀然后一下插在桌子上,吓得周围的幽灵都跳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招待我是吗?”伊阿宋咆哮起来,“我来回答你,就因为我依然在跑腿传消息,你个愚蠢的可怜虫!我刚刚从冥王圣殿回来,想看看你们要干什么!”
最后一句是真的,似乎让安提诺乌斯迟疑了。食尸怪怒视着他,酒仍然顺着喉咙上的箭杆向下滴。“你是要让我相信盖娅派你——这么一个乞丐——来视察我们吗?”
伊阿宋笑了:“在死亡之门关闭前,我是最后一个离开伊庇鲁斯的!我看见克吕提厄斯在一座墓石铺成的穹顶屋下站岗。我在亡灵庇护所里,踏过了珠宝和骨头铺成的地面!”
这句也是真的,桌子边的幽灵们开始交头接耳。
“那么,安提诺乌斯……”伊阿宋用一根手指指着食尸怪,“也许你应该向我解释,你凭什么能得到盖娅的支持?我眼前只不过是一群好吃懒做的行尸走肉,对战争没出过一分力!我该怎么告诉大地母亲呢?”
从眼角余光里,伊阿宋瞥见小笛嘴角闪过一丝赞许的微笑。然后小笛的注意力回到了那个发着紫光的希腊老兄身上,他色眯眯地试图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
安提诺乌斯伸手握住伊阿宋钉在桌子上的餐刀,然后拔了出来并端详着刀刃说:“如果你是盖娅派来的,你一定知道我们是奉命来到这里的,是普非良下的令。”安提诺乌斯用刀划过自己的手掌,流出的并非血液,而是干土。“你认识普非良……?”
伊阿宋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恶心感。经过上次的狼殿之战后,他对普非良印象深刻。“巨人之王——绿色皮肤,四十英尺高,白色的眼睛,把武器编在头发里。我当然认识他,他比你令人印象深刻多了!”
伊阿宋决定不说上一次见到巨人之王的情形,那次他用闪电轰炸了普非良的头。
这一次,安提诺乌斯看起来是没词儿了,而他的秃顶幽灵朋友尤里马彻斯用一只胳膊搂住了伊阿宋的肩膀。
“现在,就现在,朋友!”尤里马彻斯身上散发出酸酒和烧电线的味道。他的幽灵触摸让伊阿宋感觉肋骨一刺。“我们真的不是故意要质疑你的信誉!只不过……如果你在雅典跟普非良交谈过,你一定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向你保证,我们真的在照他的命令做事!”
伊阿宋努力隐藏起他的讶异。普非良在雅典。
盖娅发过誓要将诸神连根铲除。喀戎,是伊阿宋在混血营的导师,认为这意味着巨人们会在原始奥林匹斯山唤醒大地女神。可现在……
“雅典卫城,”伊阿宋说,“诸神最古老的神庙,在雅典的中心位置。那里就是盖娅将要觉醒之地。”
“当然!”尤里马彻斯笑了。他胸口的伤发出了一声爆裂,像一只海豚的喷水孔。“那些爱管闲事的半神们一定会走海路到那里的,对吧?因为他们知道飞过陆地太危险了。”
“那就意味着他们必须要经过这座岛。”伊阿宋说。
尤里马彻斯使劲点点头,胳膊从伊阿宋的肩头垂了下来,然后把手指浸到了酒杯里:“这样一来,他们就必须做出选择了,对吗?”
他在桌面上用酒画出一条海岸线,红酒在木桌上发出的光很不自然。他把希腊画成了一个畸形的沙漏——用一大滴酒来代表北大陆,然后另一滴在它下面,几乎一样大——是一大块被称为伯罗奔尼撒的土地。在它们之间是一条细细的海——科林斯海峡。
伊阿宋几乎不需要看地图,因为他和船员们前一天还在海上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研究地图。
“这是最便捷的直达路线,”尤里马彻斯说,“从这里向东,横跨科林斯海峡。可如果他们尝试走这条路——”
“够了,尤里马彻斯。”安提诺乌斯打断了他,“你个长舌头!”
幽灵看似被冒犯了:“我没打算对他和盘托出!只不过谈谈聚集在两个海岸的独眼巨人军队,在空中肆虐的风暴精灵,还有那些在水中肆虐的邪恶海怪凯托,当然,如果船绕远到德尔菲——”
“白痴!”安提诺乌斯探身横过桌面,一把抓住幽灵的手腕。一层薄薄的泥土从他的手上蔓延开,径直爬上了尤里马彻斯的幽灵手臂。
“不!”尤里马彻斯大惊失色,“别啊!我……我只是说……”
这个幽灵尖叫着,眼看着泥土把他的全身包了一层壳,然后裂成了一块一块的,最后散落成了一堆尘埃。尤里马彻斯消失了。
安提诺乌斯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搓掉手上的泥土。同桌的其他求婚者都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不敢吭声。
“抱歉啊,艾洛斯,”食尸怪冷冷地笑道,“你只需要知道——通往雅典的路有千般魔障,正如我们承诺的那样。半神们要么冒险走海峡,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要么就绕过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这也不是很安全。不管走哪条路,他们都活不长。他们一到达伊萨卡岛,我们就会知道。我们要在这里阻止他们,这样盖娅就会看到我们是多么有价值。你可以把这个消息带回雅典。”
伊阿宋的心脏正在猛击胸骨,他从来没见过谁能像安提诺乌斯这样召唤地壳,然后摧毁尤里马彻斯。他不想尝试这种力量会不会对半神起作用。
此外,安提诺乌斯听起来还有绝对的信心来侦察到阿尔戈二号。目前看来是黑兹尔用魔法隐藏了船,但谁都说不好魔法会持续多久。
伊阿宋真庆幸他们来了。他们的目标是雅典。更安全的航线,或至少不是“不可能”的航线,在南部海岸周围。今天是七月二十日。他们要赶在盖娅觉醒之前到达雅典,八月一日是古老的希望盛宴,他们只剩下十二天时间。
伊阿宋和他的朋友们需要找到时机离开。
但有些无形的东西在困扰着他——是一种冰冷的预感,仿佛因为他还没有听到最坏的消息而惶惶不安。
尤里马彻斯提到了德尔菲,伊阿宋曾暗暗希望能参观阿波罗神谕的发源地,或许能洞察到他自己的未来呢。可如果这个地方已经被怪物蹂躏……
他推开面前的一盘冷食物说:“听起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啊。为了你的安全,安提诺乌斯,我希望如此。这些半神真的足智多谋,他们甚至关闭了死亡之门。我们不想让他们从你身边溜过,或许他们会从德尔菲那里获得帮助。”
安提诺乌斯咯咯笑了:“没有那种风险。德尔菲已经不在阿波罗的控制下了。”
“我……我明白了。可如果半神们围绕伯罗奔尼撒长途航行呢?”
“你多虑了,对半神们来说这段旅程无任何安全可言,而且太远了。还有啊,‘胜利’在奥林匹亚肆虐。在这种情况下,半神们根本没法赢得这场战争。”
伊阿宋虽不明白个中的意思,但点了点头说:“很好啊,我会如实报给普非良国王的。谢谢你的——呃——吃的东西。”
喷泉旁边,迈克尔·瓦若斯喊了一声:“等等。”
伊阿宋压回一句咒骂,他一直试图无视幽灵执政官,但现在瓦若斯走了过来,被朦胧的白色光环所包围,他深凹的眼睛就像两个灰岩坑。在他身侧挂着一把帝国黄金短剑。
“你必须留下。”瓦若斯说。
安提诺乌斯恼怒的目光射中了幽灵:“有什么问题吗,军团士兵?如果艾洛斯想走那就随他好了,他身上的味道很难闻!”
其他的幽灵紧张地笑了。在院子的另一边,小笛给了伊阿宋担忧的一瞥。在远一点的方位,安娜贝丝随即从最近的肉盘上抓起一把刀。
瓦若斯的手从剑柄上垂下。尽管天气很热,他的胸牌上依然有层光滑的冰。“我在阿拉斯加两次失去自己的步兵队—— 一次是在我生前,另一次是在死后输给了一个叫波西·杰克逊的战神。可我依然要来这里回应盖娅的呼唤。你知道为什么吗?”
伊阿宋吞了下口水说:“因为倔强?”
“这是一个充满渴望的地方,”瓦若斯说,“我们所有人都被这里所吸引,不仅是因为盖娅的力量,也因为我们最强烈的欲望。譬如尤里马彻斯的贪婪、安提诺乌斯的残忍。”
“你在奉承我。”食尸怪咕哝着。
“哈斯杜鲁巴的仇恨,”瓦若斯继续说,“希庇亚斯的心酸,我的野心,还有你,艾洛斯。这里的什么吸引了你呢?一个乞丐最渴望的是什么?或许是个家?”
一阵不快在伊阿宋的头骨的根部刺痛——当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雨即将划破天际时,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该走了,”他说,“还有信要送呢。”
迈克尔·瓦若斯拿起剑说:“我的父亲是两面神,顾名思义他有两张脸,所以我已经习惯了看透伪装和欺骗。艾洛斯,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很肯定,半神们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通过我们的小岛吗?”
伊阿宋不出声地用脑子过了一遍所有的拉丁语咒骂。他试图计算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点燃他的紧急火把。他希望女孩们能有足够的时间,赶在这群暴乱幽灵杀了他之前找到掩体庇护。
他转头对安提诺乌斯说:“你看,你到底是不是负责这里的?或许你该让你的罗马人民保持沉默了。”
食尸怪深吸一口气,那支箭在他的喉咙里嘎嘎作响:“啊,但这可能很好玩儿啊。继续说,瓦若斯。”
幽灵执政官把剑举过头顶说:“我们的欲望都暴露了自己。欲望会说明我们到底是谁。有人是为你而来的,伊阿宋·格雷斯。”
在瓦若斯身后,人群散开了。一个发光的女幽灵正向前飘动,伊阿宋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
“我亲爱的孩子,”伊阿宋妈妈的幽魂开口了,“你已经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