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哈雷

老苟往下走,他肩宽肉厚,一个顶两。

顾之意暗戳戳扯连洲的外套,下了一个阶梯,给老苟让出空间来。

连洲无动于衷,“伯父,哪里来的流氓?”

老苟已经和连洲站在同一水平线,他个头比连洲稍矮,抬着下巴,道:“今晚我在楼上,看见几辆屁股冒烟的摩托车进了我们村,从我家招摇过去,我就和村支书打了招呼,让他留意着点,申报旅游景区这么多年,还没有哪个流氓敢上我们九里青来耍横……”

连洲唇边噙着一抹淡笑,思绪有一瞬间的漂移,他从来没有和老苟凑得这样近,老苟两片嘴唇一张一合,唇下两个对称的小洞,一闪一闪。

似曾相识。

那眼,那梨涡,和狗子的很相似,只是稍大了一号,还老了。

他忽地发笑。

顾之意:……

老苟停住了,眯个眼缝,大眼睛夹着扇形褶皱,“有什么好笑?”

连洲收紧唇线,“伯父,是我,是我和我几个朋友,我们骑的那是哈雷车,正规渠道买的,按规定上了牌,而且,屁股也没有冒烟。”

老苟鼻腔一哼,“我不管你怎么来的,我一听那屁股声儿就知道有污染,就算没有尾气污染,也有噪音污染。”

“您说的对,”连洲笑着点头,“不过,伯父,既然我们能进到九里青,证明我们并没有违反哪一项规定,噪音必定是在规定范围之内,平时我也没有时间骑,偶尔想放松,才会到郊外玩。”

他撇个视线到顾之意脸上,“我听狗子说,您以前组过运输队,对车很有研究,这车呢,爬坡还可以,本来这一趟,我是想送这一辆过来给您……”

老苟抬手制止他,“算了,我收不起。”

老苟往下走了。

连洲停留两秒,才要转身跟着他往下,衣尾被顾之意拽住了。

她拧着眉,眼眸里尽是“你胡言乱语什么,我爸才不骑你的流氓车”。

“你上去吧,我下去和伯父聊聊天。”连洲略一撇唇,低声:“记得二哥跟我说过什么吗?”

顾之意咬牙切齿,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不,记,得!”

连洲往下走,“我记得。”

二哥说过了,老苟是一个护犊子的人,谁都比不上他自家孩子,以前苟澄还没有到他家里的时候,家里亲戚多,他一个外家表亲的儿子,老苟自然没有留意过他,也不搭理他,一直到他做了苟家儿子,老苟眼里才有了这么个小孩,才跟亲儿子一样对待他。

要想做老苟的女婿,连洲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厚着脸皮硬凑上去。

他烧水泡茶。

老苟拿眼瞅着他,“大晚上的你要喝茶?”

连洲:“刚才吃了太多肉,喝一点,解解腻。”

他给老苟倒了一杯,“伯父,明天您有时间吗,我带您去骑车。”

“没有,我忙得很。”

“后天呢?”

“都忙。”

“大年三十总不会忙了吧?”

老苟睇他,“你要住那么久?”

连洲唇角轻勾,“伯父,我想吃了年夜饭再回去。”

“……”老苟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端起那杯茶一饮而尽,眉头拧作一块。

他垂下头去,给老苟续上茶,“不是我想赖在这里,实在回去也没有人,还不如在这里陪你们吃年夜饭。”

老苟顿了顿,“你妈不回来?”

“她年后才回来。”

老苟不再言语,仰着脑袋,拿起遥控器,指使他,“去,给我打开电视。”

连洲给他打开电视机,又坐回了原位。

两人一起看军事农业频道,播放一个登陆火星的飞船——“精鹰号”的纪录片,科研基地从无到有,历经数年,总算迈出了第一步,中间还有孙运扬院士的采访。

老苟时不时叨叨两句,“这老头厉害。”

连洲平心静气的,“可惜退休了。”

“退休了?”

“对,纪录片都有滞后性,这采访是两年前的了,他现在在家带孙子呢,上回我和狗子上北京就是去看望他,他是我的老师。”

“这老头那么老,他是你老师?”

“算起来,他是我老师的老师,该叫他一声师爷,不过是他特招的我,所以也是我的老师。”

老苟默了一会儿,“你也做这个精鹰号了?”

连洲垂首笑,“一点点。”

“哪一点?”

“不能和您说。”

老苟倾个身子,“那你要是继续留在那里,说不准能上天了?”

“说不准,”连洲缓缓点头,“说不准以后能带家属上去,能带我就带您上去。”

老苟:“……”

“伯父,明天晚上等您下班,我们骑哈雷?”

老苟唾沫飞了,“你是怕村里人不骂我啊!村里人不敢骂,你伯母第一个推我下云心湖!”

连洲笑了两声,“我们上山上骑,离得远,谁都管不着。”

“你懂个屁!山上都是坟堆,你敢在那里炸屁股烟,鬼都不放过你!”

第三天晚上,顾之意接到了黄宜连的语音电话,说想找连洲聊聊,但是她没有连洲的联系方式,希望顾之意帮忙转达一下。

顾之意一口拒绝了,“有什么你和我说吧,他不喜欢和不熟的人说话。”

这一个“不熟”就把黄宜连堵住了。

“是这样,之前可能有什么误会,这一次过来有些不太顺利,今天不想住酒店了,我们搬到一家还可以的民宿,昨晚放在民宿外面的车被人偷到后山,油都耗尽了,轮胎也给卸了,我老公想报警的,哎呀!我说算了,人生地不熟的。”

“好不容易找人把车弄回来,刚才有人报假警,说我老公□□,我们被带到派出所去了。”

“黄宜连,”顾之意冷声打断她,“你说这么多,关连洲什么事?”

黄宜连微顿,“我不是说连洲,我是说或许我们得罪了什么人,连洲见多识广,或许他能帮帮我。”

“既然都有人报警了,你和警察说,警察自然会帮你查清楚,再说,你和你老公没有带结婚证吗,为什么会被带走?”

“我们……我和他还没有领证。”

顾之意全都明白了。

没领证,黄宜连还有很多不明不白的过去,自然不敢让他老公真的报警。

她有把柄在连洲手上,对连洲是又恨又怕。

顾之意心中发笑,黄宜连好好过她的舒坦日子就算了,何必还要出来惹是生非,她不出现,连洲和腾飞影自然也不会去为难她。

连洲这两天都跟她爸妈在一起,她不知道黄宜连说的那些和连洲有没有关系,但是她答应黄宜连,会帮忙转达给连洲。

晚饭吃得很早,她回到家就上桌吃饭,饭后刚到六点,连洲和她爸就一起出门去了。

不得不说,连洲的脸皮越来越厚,竟然要赖在他家里吃年夜饭,要知道,能带回家吃年夜饭的都是认准的媳妇,姑爷一般都是年后才上门。

她听见她妈偷偷问她爸,哥哥嫂嫂们都回来吃年夜饭,连洲是小姑爷,是不是该给他封红包了。

老苟没好气说,不封。

十点了,她到了楼下,一个人没有,顾淑娟又出去打麻将了。

给连洲打电话,里头轰隆隆的响。

她心下一沉,“连洲,你又开哈雷去了!”

那一头的人风平浪静的,“我带你爸上山骑哈雷,他上瘾了,就是不回去。”

“……”

他无声一吁,“我想回去了,他说再玩两圈,我真担心爷爷奶奶会生气。”

“……十点了,你跟他说赶紧回来,我妈生气了,她说再不回来她反锁院子门,不给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连洲给她发了微信。

【你爸说反锁也不要紧,可以爬围墙进去。】

……

顾之意把黄宜连打电话给她的事情告诉了连洲,连洲不甚关心,他不管,让顾之意也别管。

没过两天,黄宜连又给她打电话,说要回去了,希望可以请她,连洲还有腾飞影吃一顿饭,就她一个人,不带老公。

顾之意拒绝了,她实在是不想再和黄宜连有一点纠缠。

很快就到了除夕,因为吃过年夜饭连洲要赶回S市,故而年夜饭吃得很早。

哈雷给了老苟,他坐高铁回去。

临行之前,顾之意给他收拾东西,他没有什么行李,多是苟家里给他准备的年货。

大过年的,她家里热闹得很,他却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回S市过年,她心里泛酸,动作很慢。

“连洲,我一点都不喜欢过小学生生活。”

连洲停下手里的活儿,回过身看着她,“嗯?”

她往门外瞄了一眼,嘴微微噘了起来,“我不想跟我爸妈一起过,我妈做的饭我都吃腻了,我想跟你回S市。”

连洲定定看着她,“你这么说,你妈听见了要生气了。”

顾之意气呼呼甩开他的外套,“我太惨了,我真的太惨了!肖晴在老家,好歹是自己一个人住单位,李若雪出国回来,她爸妈说她想去哪里都可以,不限制她,就我,我家几座大山压着我,以前严防死守不给我谈恋爱,看见宾馆绕着走,我都毕业那么久了,还要在家里过小学生生活,每天去帮我妈买鱼买肉!出个门要问十几个问题,好像生怕我掉云心湖里去!试问,天底下还有比我更惨的吗!”

这一大串,像炮仗一般。

连洲默了默,提唇朝她走过去,一把抱住了,蹭蹭她的发顶,“真惨,没有比你更惨的小学生了。”

顾之意真委屈上了,鼻音加重了些许,“连洲,我想和你回S市。”

和他回去,陪他度过这个艰难又孤单的年。

“过一段时间吧,我妈要回来了。”

他妈一搬出来,顾之意马上沉默了。

“过一段时间,我们去落湖试飞狗子号,到时候把所有人都叫上,祁成,今天我去找他了,煦哥要是有时间,也叫他一起去看看,狗子号和以前的航模不太一样,到时候他也能在你爸妈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她还是不出声。

“放心,有我在,很快了。”

顾之意抬起杏眸,唇线一撇,勉强给了一个笑,“那你以后,省着点花钱,不要败家。”

连洲一滞,笑了,“我怎么败家了?”

“影哥说了,他的哈雷是你买的。”

连洲点头,“对,他们的都是我买的。”

顾之意杏眼圆睁,“都是你买的,你这还不算败家!多少钱够你这么败!”

连洲提着嘴,往后退,抬手,往她额头一弹,“腾飞影给我做直播,你知道值多少钱吗,高良柏跟着我累死累活,另外那两个,对公司有多重要,现在连承要拿单,全都靠这些人拼命。”

顾之意定了一会儿,将信将疑,“你给他们买哈雷,他们就拼命了?”

“当然不是,哈雷只是心意,我给他们的,自然是足够让他们拼命的东西。”

连承现在扁平化管理,全面整合了公司的资源,销售放在首位,高端技术岗位人才也已经储备,他能做的,就是给那些拿身体去拼订单的一线销售足够的回报。

当初过年的时候,他以连家大少爷身份跟着连元革出去应酬,不用多说话,饭桌上都是别人夸赞他的溢美之词。

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不再是端着的大少爷,他这个年还要根据高良柏列出来的行程,初四开始忙着拜访各路神仙。

好在连家别墅已经解封,林思漫初二回来有了落脚的地儿,她看见儿子,免不得又要抹眼泪。

连洲报喜不报忧,安抚了一番,林思漫总算是稳下心思。

“妈,这一次苟家帮了不少忙,年前我去了一趟九里青。”

林思漫点头,“应该的,以后这些大人情你记住了,哪一天连承起来,该还你要还的。”

连洲肃容,“钱能还,人情还不清了,他们家也不稀罕,我去了很多次,他们不愿意搭理我。”

林思漫吃惊,“为什么?”

连洲拍着大腿,沉吟一会儿,道:“说不清楚,大概是,我们家阿姨以前得罪了苟家的人。”

林思漫定了定神,“她怎么得罪了?”

他有些为难的样子,“你问问连叔,还有我姐。”

林思漫不说话了。

连洲挠挠眉角,“妈,狗子意你认识吗?”

林思漫一口否认,“不认识。”

“狗子意,是他们家里最小的狗子,我追了她很久。”他停顿了一会儿,提唇一哂,“就因为阿姨,把苟家得罪了,他们家不给她再来我们家,让她和我,和我姐都断了联系。”

林思漫厉声:“那你非得找她!”

连洲停顿了一会儿,“对,我非得找她,如果他们不给她跟着我走,那我只能上他们家,赖着做上门女婿。”

林思漫瞪圆了眼,不可思议看着他,“你胡言乱语什么,你爸出来不打死你!”

“我爸同意了。”

林思漫憋了一会儿,“你问过你妈了吗?怎么,你妈一点都不重要,生了你都白生了?”

连洲正色,“妈,我希望你过得好。”

“……”

“我也希望我过得好,没有她我过不好。”

林思漫站了起来,眼里冒出点点水光,“都说生儿子白生,我现在知道了!不是白生,是生了个白眼狼,我就不该生你,我养一条狗都比养你好!”

连洲只好站起来,轻轻拍打她肩背,“以后我也不想生儿子,养一条狗都比养儿子好。”

“别拍我!骗我那么多钱,现在跟你妈说这种话……”林思漫泫然欲泣。

他没有走,停下手里的的动作,默了一会儿,道:“妈,狗子真的很好。”

“走开!”

过年这段时间,只要没有应酬,连洲都在家里陪着林思漫,用实际行动证明他这个儿子不是白眼狼。

没两天,林思漫气消了些,忍不住拿话刺刺自己的儿子。

“连洲,他们家看不上你,你有什么优势,跑九里青做上门女婿?”

连洲云淡风轻的,“九里青没有我这么帅的。”

“帅有什么用,你会干农活?”

连洲垂首默了默,“不会,所以她爸挑剔我。”

“怎么挑剔你了?”

“说我过敏,我说可以做脱敏治疗,他又说我葱蒜不分,他女婿得做饭给他吃,我学会了一些,他又嫌我用坏他家里的厨房。”

林思漫脸色愈发难看,“犯贱了你!”

连洲眼睛鼻子下巴胡乱抹了一圈,“没办法,他可以挑很多女婿,我不行,我只能要他家狗子。”

这一来一去几句话,又生生把林思漫给气了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