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家后院还有一个厨房,大锅大灶台,有时候老苟请客,或者馋柴火饭了,就会让顾淑娟在这个厨房烧菜做饭。
眼下大铁锅里正炖煮着大粽子,山上捡回来的木头放久了,里头松腐,烧起来很旺。
晚上快十点了,顾淑娟减小了火,掀开铁锅盖子,热气升腾而起,把眼都给糊了。
一股粽叶香,把人的味觉都唤醒了。
顾之意已经满口生津,忍不住咽口水,“好香啊!”
顾淑娟扭着脖子避开那股热气,捞起一个粽子,用手快速一捏,“熟了,先拿两个起来给你们吃。”
因为是节气,晚饭吃得早,天气凉,这会儿顾之意已经觉得饿了。
“连洲,你饿了吗?”
“我不饿。”
“那我和你一起吃一个,快睡觉了,吃太多糯米不好。”
连洲低笑一声,“好。”
躺了半天,这会儿她来精神了,连洲以为,大半是他的功劳。
狗子在哪里都能过得好,工作也上手得比别人快,但她毕竟大了,回家跟父母过小学生生活,有些事情对着她妈也说不出来了,如果跟着他,说不准还能把痛经那毛病给治好了。
只是,她才回来,他也还在困局之中,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开口让她回去。
“我妈做的粽子和别家的不一样,糯米薄薄的一层,里面全都是绿豆和五花肉,别人家包那种,小拇指那样的肉,我爸不会吃的。”
“嗯。”
“你知道别人吃我家的粽子怎么说吗?”
连洲垂着眼睫看她,“怎么说?”
她抬起脸来,莞尔一笑,“说是大户人家的粽子,等会儿你吃就知道,天下一绝。”
顾淑娟嗔道:“什么大户人家,就是你爸和你哥都喜欢吃肉多的,养他们几个够养几户人家了。”
顾之意和连洲拿回了两个粽子,顾淑娟还在后院里忙活。
大厅电视开着,两人在大厅茶几边上坐下。
顾之意朝楼上喊一嗓子,“爸,吃粽子了!”
老苟下来,看见两人已经开了一个,连洲坐在沙发上,顾之意搬了张矮凳,两人膝盖都要贴一块去了。
顾之意笑嘻嘻的,“爸,这个是你的。”
老苟冷眉冷眼,拿起粽子大步子往餐厅而去。
顾之意唇边噙着笑,着手剥开粽叶,肉粽香喷鼻,就着刚出锅的热气,她下了勺子,挖了一大口。
“看见了吗,尾巴也有肉。”
连洲勾着唇看她。
她放进嘴里,口里一边呼哧呼哧往外吹气,一边叫他,“快吃。”
他拿的是筷子,从肉粽另一端尾巴下手,软糯黏连的米散开,像水晶一般透明的肉,被绿豆包围着。
放进嘴巴,米香肉香霎时弥漫整个口腔,肉油润不腻,混合着绵软清甜的豆香,一抿即化。
顾之意两眼冒光,“怎么样?”
连洲点头,“不错,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
他不怎么吃粽子,在他印象里,从来没有吃过刚从柴火大锅里炖煮出来的热粽,这样的体验还是第一次,他竟也觉得饿了,又下筷子夹了一大口。
顾之意心满意足笑,“多吃一点,这是你刷脸拿回来的五花肉。”
独坐在餐厅饭桌边的老苟扭脸看了一眼。
“你见过杀猪吗?”
“没有,今天第一次见。”
她的小梨涡闪烁,“哎呀,人生初体验呀,采访你一下,看见了有什么感受?”
连洲想了想,“没想到猪肉会冒热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点中了顾之意的笑穴,她突然爆笑,笑得花枝乱颤。
落寞的老苟视线又飘过来了。
顾之意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了,“以前我哥……我哥,过年手冻僵了,看见人家杀猪……杀猪开肚,人家骗他说,猪肚子有暖炉,让他去摸,他摸了。”
连洲无语看着她,最后也忍不住提唇跟着笑。
“他说,真的很热,然后他又摸,摸了……摸了猪屎出来哈哈哈哈哈!”
她掰粽叶,手也不干净,只能拿手背擦拭眼尾。
连洲倾身,遮挡了背后的目光,拿手一点一点给她从眼头擦到眼尾,无声哑笑,“傻狗。”
两个人挨得很近,顾之意往粽心挖一大勺,眉眼含笑,送到他嘴边,低声:“给你吃,这是最好的肉。”
连洲垂着眼,“没粘过猪屎吧?”
小梨涡冒出来了,一闪而过,“没有。”
他张嘴,一口吃了下去。
“好吃吗?”
“嗯,好吃。”
顾淑娟拿着一篮子粽子回来了。
两人分开了一些,顾之意挺起腰板来,“妈,今天的肉钱你给了吗?”
“给了。”
顾之意笑道:“你干嘛给了,这是连洲刷脸拿回来的肉,五叔都说了送给他吃的。”
顾淑娟笑笑,“话是这么说,真好意思不给钱啊,他养一头猪也不容易。”
顾之意看着连洲,“看,你的脸白刷了。”
连洲撇唇,“不白刷。”
都刷成苟家姑爷了,这一趟无论如何都不能算白刷脸。
顾淑娟念叨:“你二哥在北京回不来,吃也吃不上,都说抽真空了,可以保鲜一段时间,我跟他说给他寄过去,他不要,还说会坏,别人放防腐剂的那些才不会坏。”
连洲:“伯母,过段时间我要上北京,到时候我可以拿过去给二哥。”
顾淑娟一喜,“你要上北京?”
“对,去办点事情。”
顾之意倒没什么意外,他最近出差的频率很高,去一趟北京也没有什么奇怪。
“你什么时候去?”
“估计要忙过这段时间,快也要到月底。”
“忙过这段时间?不是工作上的事情吗?”
连洲略一点头,“私事,等你休息,跟我一起去见我老师,顺道拜访二哥二嫂。”
顾之意微微一滞,他从来提前和她提过,当着她爸妈的面冷不丁叫她跟他一起去见他的老师,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
“我哪有假期。”
“两天就够了。”
她涩然道:“两天也没有……”
顾淑娟笑着岔开话,“老二倒先别提,明天还得辛苦你,抽空帮个忙,把粽子送到老三家里,本来村里有人去,刚才又和我说要过两天才上去。”
连洲:“不辛苦,正好我也想去找煦哥。”
顾之意又来了精神,“你找我哥哥做什么?”
连洲扯唇,沉声一笑,漫不经心开玩笑的口吻,道:“煦哥脑子好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去问问他有没有见过我的纸盒。”
餐桌边难得半晌没出声的老小孩突然冷笑,“你也不用问他了,不关他的事,脑子好使能让你随便讹他?”
空气瞬间凝固。
顾淑娟正在收拾东西的手一僵,撇了一道带刀目光过去。
顾之意已经撑肠拄肚,对着粽叶上那一口糯米发愣。
连洲挺起腰板来,看着老苟,“伯父,我不讹他,东西不值钱,讹不到多少钱,我就问问他有没有见过。”
苟煦当年的状元郎,自信过人,看过一眼的课程表都能记得一丝不差,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他断不信说出“不记得了”这种话。
老苟把筷子一放,粽叶也不收拾,厚实的身板往餐椅外走,“我家老三苟煦去搬东西,在你家里受了什么窝囊气,回去问问你家那个干活的,她要是敢认,那些都不用提了,狗子不能跟你跑这里跑那里,等你爸出来,等你妈回来,认了她是你家儿媳妇再说!”
他已经站到了连洲正对面,脸上的肉多,大嗓子一嚷,老褶子就跟着抖,“你伯父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连洲喉结上下滚动,下颚线跟着动,“听懂了。”
顾之意低垂着脑袋,拿着勺子在粽叶上毫无章法划拉,再划拉。
她竟不知道当初哥哥去给她搬东西还受了窝囊气,老爸这一番话,又是家里那个阿姨又是他爸又是他妈,足够让她自动补齐画面了。
也足够让她羞愧而亡了。
老苟上楼去了,顾淑娟不出声,把粽子一个个晾到壁柜上。
连洲拍拍顾之意后脑勺,“伯母,我们先上楼了。”
顾淑娟回过身,“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这一次,连洲在前,顾之意在后。
他走得快,顾之意落后了不少,快到三楼,他不得不回过头等她。
“你爸刚才说的话,你怎么没和我说过?”
顾之意略一抿嘴,“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和我说过。”
连洲卷唇默了默,“走吧,打电话给煦哥,问清楚他受了什么窝囊气,才能想办法让他出气。”
顾之意无声望着他。
“我家现在也没有人,要出气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打我一顿了。”
她唇角一撇,“你耐打吗?”
连洲低低笑了一声,“怎么,你家四个男人一起上?”
顾之意:“……”
山间的冷风从楼梯间的窗户缝隙挤入,透过衣裳穿透皮肤,人都精神了几分。
连洲撇开视线,很快又回到她脸上,唇角一勾,“难不成你和你妈也要打?”
她眨巴眨巴眼,脸上一点笑意也无。
连洲垂首,手在后颈上大力磨搓几个来回,“全家一起上,至少给我一点时间练练,是不是?”
顾之意的唇线才稍稍动了动,抬脚往上走。
连洲手臂一扬,搭上她的肩膀,“狗子意,亲我一下。”
顾之意揽上他的腰,攥着他腰侧的棒球服外套,亮晶晶的眼和他对视,“先亲你再打你,我是哪一边的?”
连洲提着唇角,“你爸说了,你是我家儿媳妇。”
“……”顾之意咬牙:“你真会拣着听啊。”
他在沙发边停下脚步,“就在这里亲。”
顾之意:“……为什么?”
连洲坐下了,两条手臂一伸,“不是要发照片吗,在房间亲不太稳重。”
她唇角轻颤,“噢。”
您不但愈合能力强,想的还很周到呢。
两人煞有其事开始亲密自拍,顾之意亲他侧脸,他拿着手机,一脸矜重。
拍了不少,顾之意和他头挨着头看。
划拉几张,连洲不看了。
刻意为之,狗子还好,他像个傻缺。
他捏捏眉心,“还不如卡丁车那几张。”
顾之意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并不,卡丁车那里也不怎么样,你一点都不会自拍。”
连洲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顾之意轻声唤他,“连洲,看我。”
连洲转过脸,生无可恋,“看你做什么?”
她眨巴眼睛,“我好看吗?”
……
静默无声。
她单手勾上他的脖子,抿着小梨涡看他,一脸真诚,“我觉得我挺好看的。”
连洲突然发笑,“傻狗。”
这个神情像极了当年她一脸真诚对他说:我是你亲戚啊!
她的手在动。
连洲扭脸,她在自拍。
好几张连拍,表情差别不大,两人相对而视,笑得够甜,自然的甜。
连洲想,狗子意是这个世界上最矛盾的狗,又傻又聪明。
—
苟煦不是一个给自己憋屈受的人,连洲这个电话一打,他就都说了。
连洲沉声:“谢谢煦哥。”
“又谢我做什么?”
“你这么一说,狗子意就不能说我的礼物是虚构的了,东西不重要,但是里面有一张条子。”
苟煦冷声,“我没看见。”
顾之意贴着连洲,小声问:“是什么呀?”
连洲清清嗓子,“煦哥,狗子意想知道,要不……”
“滚一边去,给钱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