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拥抱

这是连洲第三次坐在这个厚重的黑酸枝圆餐桌旁,他的胳膊肘正贴着小鸟栖木雕花。

他只模模糊糊记得,苟家的餐桌是一个中式圆桌,上头一个转盘,未曾留意过雕花的细节,不知道是此番心境不一样,还是发烧了,打开了他的感观世界,他黑眸转动,把一桌一椅一柜都看进眼里。

对面两个对称的实木酒柜,酒柜里的酒五花八门,白酒红酒蛇酒稔子酒,随意摆放着。中间一个古朴壁柜,上头团着两件旧衣物。壁柜上头悬挂一副水墨画,提了字,连洲对字画不甚了解,看不出来是谁的笔墨。

精心设计终是不敌烟火气,许多日日夜夜,这栋乡间别墅早已经装满了生活气息。

身后传来脚步声,稍有迟疑,还是往他对面去了。

两人视线交汇,她垂首,看了看他碗里的面。

还剩大半碗,一看就是食欲不振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

连洲看着她,“我来看看伯父伯母。”

顾之意拉开餐椅坐下,“怎么不早说,你自己开车吗?”

他点头,“自己开。”

顾淑娟在一旁道:“可不是自己开车,开门的时候我还当是你哥哥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也能准备好饭。”

“下次我提前说。”连洲垂眼,筷子夹了一口面,往嘴边送。

顾淑娟往厨房去了。

顾之意食指抠抠桌沿的小鸟雕花,“我哥哥明天才回来。”

“煦哥吗?”

“对,大哥二哥中秋节回来过了,国庆就不回了。”

连洲抬眼,“煦哥中秋没回来?”

顾之意一顿,“他回了,他可能……他就是比较恋家。”

客套话说尽了,迎来的是一阵死寂。

过了一会儿,厨房才有了些瓷器碰撞的声响。

连洲速度明显加快了,一大口一大口,明显是硬塞的姿态。

最后,他抽了一张纸巾,端起碗往厨房走。

顾淑娟在里头交待他:“房间我收拾好了,客厅有饮水机,你带杯子上去,你伯父去给你找退烧药了,吃了药多喝点水,把汗发出来。”

连洲应下,回到餐桌,端起刚才那个水杯,垂着眼睫看她,“狗子意,生日快乐。”

她目光垂落着,“谢谢。”

水杯杯底又落到饭桌上,他说:“我给你带了礼物。”

顾之意不出声。

“走吧,给你看看。”

顾之意这才起身,两人一前一后往二楼走。

到了二楼,连洲脚下迟疑,顾之意一个侧身超过了他,“在最里面,没有卫生间,你用公卫,或者到旁边我哥哥的房间,他那里有卫生间。”

他在身后淡淡应着,“行。”

房间很小,一张小床一个两门衣柜,连张放东西的书桌也没有,只有一张小矮几,上头放着一只水银体温计,一小瓶退烧药,一板退烧药片。

他一屁股坐到床上,顺手把水杯放到小矮几上。

顾之意杵在他面前,挪了挪脚,弯下腰拿起他才放下的水杯,“怎么忘记装水了,水在客厅,你量体温,我去帮你装水。”

等她装好水回到房间,他已经侧身横卧在床上,半阖着眼。

体温计和退烧药和原先一样,安然躺在矮几上。

顾之意弓着背,往下瞧他,轻声:“连洲……”

连洲睁开眼,手臂撑着身子坐起来,抬手,大力揉搓双目,然后伸出手,“给我吧。”

顾之意迟疑片刻,“你不先量量体温吗?”

“不用量。”他扯嘴笑,微微眯着眼缝瞧她,“要不你摸摸。”

顾之意怔愣两秒,挺直腰板来,把水杯递给他,“你喝吧。”

他才躺下这一小会儿,就和刚才不一样了,明显带了病象,眼圈泛红,双唇苍白干涩。

这个时候卖惨总是有用的,她和家里人总不能把他丢进雨夜里。

他拿起药片看了看,放下,又拿起药瓶,最后蹙起眉头来,“你帮我看吧,太晕了,我看不见字。”

顾之意:……

他要说看不清她还可以假装信一回,看不见是几个意思,发烧还能把眼给烧坏了?

她拿起药瓶看了看,又拿起药片看了看,“吃一种就好了,你想吃什么?”

“药片。”连洲摇晃两下身子,哑着声儿道:“那个黏糊糊的,我不喝。”

她给他掰了两粒,看着他皱眉咽了下去。

大少爷的脾气一点没变。

她垂个脑袋,把药片轻轻塞回包装袋里,问,“听说你们连承给员工提薪了?”

连洲轻点头,抬起眼睫看她,“你听谁说的?”

她顿了顿,“听跃飞的人说的,看来连承在你手里起死回生了。”

连洲低哼,“不起死回生也要咬牙硬撑,不能让人看扁了,是不是?”

“何必呢,”她幽幽叹气,“欠那么多债……搞这种虚假繁荣,一年得多发多少钱。”

连洲低低笑了笑,“不少,够我吃一辈子的泡面了。”

他右手往床边摸索,没摸到,拧着眉头往身后看,咬了咬牙,伸个手臂费劲巴拉去够手机。

够到了,他唇边浮起一抹笑,“狗子意,看看我送给你的礼物。”

顾之意低垂着眼帘,默在原处。

也不知道是什么虚拟礼物,还能藏在手机里。

“看看,狗子号,你的战斗机。”

顾之意偏个脑袋,看见了,是一部黑白色的航模机子。

他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拉扯,机子变大了,“黑色磨砂机身,酷不酷?”

她慢腾腾挨着他坐下。

“本来想早点给你的,太忙了,今天又拿不回来,等我们回了S市,我带你去试飞。”

她小声嘟囔,“多少钱这个?”

这人也不知道脸皮是用什么做的,消失了三年多,回来一句解释也没有,还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莫名的理直气壮,以为她会一直等着他。

一屁股债就算了,还大少爷脾性不改,到处胡乱撒钱。

连洲:“没多少,吃十年泡面的事儿。”

顾之意两眼呆滞望着那台酷炫的“狗子号”。

她很气恼,也很忧虑。

烧得再厉害些吧,把他烧醒了才好。

连洲又到处搜寻着什么,没一会儿,他找到了,拿起来,对着空调摁了一下。

顾之意回过神来,二话不说拿起遥控器又给他关掉了,带着火气,道:“这么凉,开什么空调,我家的电费不用钱吗?”

“我热。”连洲伸手去拿遥控器,被她一个侧身,轻巧躲过了。

她气呼呼的,“热你就住宾馆去,不要住在我家!”

刹那间,一个冒着热气的躯体怀紧紧抱住她,凸起的喉结就贴到她眼前,他的下巴上上下下蹭着她的发际,胡茬甚至扎痛了她的眉角。

滚烫的鼻息喷洒而下,在她脸上烧起了一层热浪。

他胸口起伏着,两手在她身后探索,“你怎么这么狠,我发烧了,开个空调能去多少电,第一次来你家,你就嫌我开你家的空调。”

顾之意身子一个倾斜,大腿一抬,遥控器就被藏到了屁股下。

“滴”一声,空调又开了,朝两人肩侧呼呼吹着冷风。

……

他抱得更紧了,仿佛要把她揉进炙热的身子里去。

顾之意动弹不得。

“狗子意,你以为我用不起这点电了?”

他的喘息在加剧,好似下一刻就要死掉了。

“你嫌弃我吃泡面,以为我一屁股债就翻不了身?”

顾之意里外都在翻滚热浪,眼角就湿了,“连洲,你以为我们两个是因为负债?”

“我以为?”连洲抬起头来,看进那双湿漉漉的杏眼,“我以为,我们什么问题都没有,你告诉过我的,我一直相信我有好运气。”

他额头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鬓角也湿了。

顾之意挣开他,黏腻热气瞬间消散。

“出汗了,擦汗再睡觉。”她关掉空凋,把遥控器带走了。

空调出风口在慢慢闭合,一身汗津津的男人躺倒下去,阖上眼,唇角翘着一个显而易见的弧度。

第二天中午,苟煦一个人回来了,穆也做私房菜,国庆是最繁忙的时候,根本抽不开身陪他回老家度假。

他假模假式搂着连洲的肩膀,“不容易,都病倒了,好好保重身体,连承靠你了。”

连洲:“煦哥,结婚礼物改天我送到你家里。”

苟煦扬眉,“行,还好菩萨没跑路,让我有收你结婚礼物的一天。”

饭桌上,老苟喜滋滋说狗子奶奶托梦给他,家里要添丁了。

“她说了,两男一女,这年头,谁家都不缺钱,添丁比发财更让人羡慕,总算轮到我们苟家了。”

苟煦不为所动。

连洲默默吃自己的。

顾之意连连恭喜自己老爸,“可是,一下子来三个,你和妈忙得过来吗?”

老苟大手一挥,“小意思!”

顾淑娟也很高兴,“你奶奶托梦,那就准了,你哥结婚之前,我也梦到了,说我们家要有喜事。”

老苟:“老头子不好意思说,都是叫老妈子来托梦,你们爷爷奶奶墓地风水好,求什么灵什么。”

苟煦坏笑,“怎么前几年都不灵呢?”

老苟一本正经,“前几年不就因为那一棵大树挡了光嘛。”

顾淑娟附和:“真是,砍了那棵树,什么都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饭后,连洲进了苟煦房间。

“煦哥,爷爷奶奶的墓地在哪里?”

苟煦狐疑看他,“在山上,怎么了?”

连洲肃容,“我想上山,给爷爷奶奶上一炷香。”

苟煦一滞,转瞬失笑,“是我爷爷奶奶,你上什么香?”

“我爸也认识爷爷奶奶,难得回来一次,我也想让爷爷奶奶保佑我爸,保佑我。”

他拐个弯,硬是攀上那么一点关系,苟煦只得抿嘴不语。

“煦哥,山上难走吗?”

“有阶梯,不过快到的时候有一段路挺难走,现在上那边山的人少,草长得高。”苟煦乜斜着他,“对我来说不难,不过,你身子这么娇贵,我估计你爬不上去。”

连洲不理会他的嘲讽,“你带我上山吧。”

苟煦一脸便秘,“难得休假,你这是想累死我啊!”

连洲:“辛苦你了。”

苟煦憋了憋,“最多给你发个定位,你自己找去。”

连洲停顿了一会儿,“行,你发给我。”

他才提腿要走,被苟煦叫住了。

“你去也没有用,我爷爷奶奶以前说的土话,你说什么他们也听不懂。”

这下,连洲不走了,“那你去帮我翻译翻译。”

苟煦咬着腮帮子盯着他看。

连洲摸摸鼻尖,“有翻译费。”

苟煦一嗤,“你知道我多贵吗,大少爷?”

百亿负债大少爷凝神看着他,“多贵我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