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雪耻

九月底的午后四点,滚烫的马路漂浮的一道白光,升腾的热气仿佛要把人给烧融了。

顾之意从人流中穿梭而过,躲到S大正大门那根大圆柱子下,算是有块阴凉地儿喘口气了。

她扯了扯身后压皱了的裙摆,这条蓝色裙子是她特意为了开学准备的,一路高铁又的士,店家标榜的精灵蓝俨然成了抹布蓝。

双向六车道,车流如织,和她想象的校园完全不一样。

这也太大了!

这回,哥哥更有由头骂她了。

她歇了口气,一个抬首,眼前悠然晃过一团绿。

行走的迷彩服。

迷彩鞋,迷彩裤,顶上罩着迷彩外套,大长腿迈着懒散的步子。

顾之意被困在家里二十天,从老同学的朋友圈也能感受到如火如荼的军训对□□的摧残,她可以想象得出那迷彩里焉了吧唧的灵魂。

她紧赶两步,为了不打搅这个累坏的同届同学,声量自觉降低了几个分贝,对着那一团高大迷彩温声问:“同学你好,我手机没电了,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吗?”

闲散步子微微一顿,迷彩外套往她的方向转了个很小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幅度,尔后,一道浅淡的目光斜斜落在她脸上。

这一眼,顾之意有瞬间的灵魂出窍。

一股似曾相识的“生人勿近”的冷傲气场。

地上影子往后斜,顾之意的小圆头不偏不倚正好被他踩在脚下。

无遮无拦曝光在白晃晃烈日下的顾之意杏眼一眨,汗水沁进眼角,带着微微辣意。

她突然就口吃了,“可以……借……借一下手机吗,我……打个电话就还给你。”

眼皮子一垂,视线从他手掌里的手机一闪而过,阳光太烈,她看不太清,隐约是一个……坦克的界面。

出门之前,爸妈嘱咐,路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遇到坏蛋就倒霉了,闭紧嘴巴,到学校再说。

学校到了,她倒霉了。

迷彩服下的连洲微眯着一双端正的眉目,高眉弓,眼窝不深不浅恰到好处,眼睫毛带着朦胧湿意,一颤仿若闪着光。

后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连洲头上的迷彩服被人从身后扯掉了。

顾之意闻到了后来者明显的汗臭味。

“妈的一泡尿都等不了,跑这么快!”

男生才刹住脚,就看见了一脸尴尬神色的顾之意,口气有些意味深长了,“连洲,这是谁啊?”

只听见轻轻的一声“嗒”,手机黑屏了,一道光闪过,手机被连洲利落揣进兜里。

他抬手,懒洋洋弹了弹额上的湿发,“董义轩,借你手机给这位同学用一下。”

顾之意呆愣对着他,浅麦色的皮肤浮上了一层尴尬的红晕。

没有了迷彩服的遮盖,他光洁的额头上,被手抹过的黑发干净利落,和眼睫毛一样带着湿意,不像是汗湿的,倒像是才洗过了脸。

董义轩手往兜里掏,眼神带着顾之意看不懂的戏谑,“借手机?我倒是愿意借,人家愿不愿意拿噢。”

顾之意:“……”

董义轩已经掏出了手机,嘴角带笑,“是学姐吧,学姐,我手机借给你。”

顾之意接过来,扯了一个笑,“谢谢,我不是学姐,我也是大一新生。”

董义轩上下扫过她,挑起眉来,“大一?不是吧,你哪个系的,会操这么快结束,都换上这么漂亮的裙子了?”

他高额阔眼,眉目舒缓,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感。

顾之意总算品出董义轩话里头的味道了,所以,他们以为她故意穿成这样,在这里蹲守眼前这个宇宙流量?

嗬!不知道笑掉大牙他包不包赔。

她嘴角的笑一收,把手机还给简一翰,“谢谢,不用了。”

董义轩仿佛得到了验证一般,接过手机,嬉笑道:“同学,你想好了,S大建模脸,他的胸围腰围我都知道,曲线救国都不会用,傻不傻。”

顾之意再一瞥,宇宙流量掏着兜,唇角撇着一个微小的极度欠揍的弧度。

小梨涡一闪,她扯了扯背包带子。

建模脸是什么新词,她从来没听过,但不输阵就对了。

她转身往大圆柱子后头走,拉出那个丑不拉几的行李箱,面朝董义轩,“我今天第一天报到,手机没电,不过是想借个手机打个电话,不借就算了,我对他的胸围腰围一点兴趣也没有。”

才走了两步,又觉得未能解气,她伸手往背包侧兜扯出矿泉水,甩个脑袋瞪圆了双眸对着连洲摇晃手里的矿泉水瓶,“哪根葱啊,没有镜子,要不要把水借给你?”

尿不够了么?

她从小生活在鲜活的男人堆里,稀罕这么个假流量?

连洲眼神依旧冷清清的,一点波澜起伏也没有。

倒是董义轩能屈能伸,面上有些愧色,“误会误会,都是开玩笑,你还打电话吗?”

顾之意下巴一抬,“不需要!”

她的脑袋才转过去又转回来了,带着雪耻后的趾高气昂,“医学院研究生宿舍楼往哪个方向?”

董义轩向前两步跟上她,手往右边指,“医学院好像在西门那边,十字路口往右,沿着大马路走,你要是靠你两条腿,估计没有半个小时走不到。”

斗志昂扬快到两米八的顾之意顿时就萎了,“……谢谢。”

在这烈日下拉着行李箱走半个小时,到医学院直接让哥哥给她挂水好了。

好在董义轩给她指了条明道,“你到前面站牌等校园观光车,这个时候十来分钟就有一趟。”

“好。”

顾之意头也不回走了,行李箱的小轮子在在拼接方块砖上滚动着,“咯吱”的响声渐行渐远。

董义轩收回视线,拖腔带调下起总结:“她让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有男朋友,男朋友还是医学院的研究生。”

连洲唇角一扯,大长腿迈开步子。

董义轩跟上他,“绝逼是早恋,医学院的研究生至少也二十四五了,这个女的胆子不小啊,跟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男人谈恋爱。”

连洲一嗤,“女中豪杰,喝过屎的。”

董义轩懵了两秒,乐了,“人也没怎么你,怎么就喝过屎了,不是真的问你要号码,你不爽了?”

连洲凉凉看他一眼,从他手里扯回自己的外套,“滚远点,你也喝屎了,一身馊味。”

行李箱滚轮的声音仿佛加速了空气中的燥热,才过了马路,顾之意有些走不动了,今天走太多,大概是拉扯到了关节韧带,右腿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她停下来灌了几大口水,顺势抹了一把额角滑下的汗,后背湿透了。

心里暗自庆幸,得亏刚才没有逞凶把矿泉水瓶扔过去。

她扭着脑袋把空矿泉水瓶装进背包侧兜,一辆白色轿车在她脚边停住了,副驾的车窗拉下来,她看见了熟悉的脸,意料之中的臭了。

驾驶室是一位男士,顾之意猜想应该是哥哥的朋友,她弯腰和那位男士打了个招呼。

苟煦无声盯了她数秒,才开口问:“怎么回事?”

顾之意很委屈,“手机自动关机了,我把充电宝放座位上,上个厕所回来就不见了。”

手机是二哥给她的,用了三年,电池早就不顶用了,本来她带了充电宝,心里一点都不慌,谁料到在高铁上被人给顺走了。

今年真是流年不利,爬山摔了腿,请假在家躺了十几二十天,每天靠刷S大的信息度日,第一天到学校就碰到这么多破事。

苟煦无比嫌弃地收回视线,“自己放行李。”

她哼哧哼哧把行李箱放进后尾箱,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车内冷气很足,她顿时舒爽了。

下一秒,苟煦说:“这是你们系辅导员。”

顾之意猛然有一种掉入雷区的感觉,辅导员具体是做什么的她不清楚,但肯定是能管着她的,大概类似于高中的教导主任。

她展露一个无比赤城的笑脸,“辅导员好。”

老实一点准没错。

辅导员偏个头,笑,“之意你好,当初我还以为你是苟煦的表妹,今天才知道是亲妹妹,你爸爸还真是把你当掌上明珠,今早还亲自打电话给我,让我多照顾照顾你,还说老来得女,都不舍得让你姓苟。”

顾之意探上脑袋,嘿嘿笑道:“假的,在外头他才那么说,在家他一直叫我狗子。”

苟煦不乐意了,“姓苟怎么了,你姓马的比我姓苟的高级?”

辅导员:“你爸的原话,关我什么事。”

苟煦:“狗子意,好好坐着。”

辅导员哈哈笑了起来。

顾之意挂在唇边的笑一收,无声翻了个白眼,“辅导员,我们管理学院和医学院离得远不远啊?”

苟煦扭过半个身子对着她,“远,十天半个月走不到。”

顾之意自然看得懂自家哥哥这个“再远我都能揪住你小辫子”的眼神。

都是骗子!当初都忽悠她说不是一个校区,她才报了S大。

辅导员:“军训有学分的,今年你没完成,明年要跟着学弟学妹一起参加军训,还有,大一基础课程多,选修课选一两门就可以了,回去马上问你们班长要学号密码,上教务系统去选课。”

“好。”

管理学院的宿舍楼很快就到了,这回,苟煦良心发现,下车给顾之意提行李箱,还搬出了一个大袋子,是被子之类的生活用品。

路边两排黄花风铃,团团簇簇的黄花开满枝头,宿舍楼对面就是一个大足球场,红色跑道环绕着绿色球场,网子隔栏外头,年轻学子步子轻快,脸上洋溢着青春笑容。

这一切足以让顾之意今天沾染的那点霉气消散殆尽了。

她从苟煦手里接过行李箱,抿了抿嘴角,“哥,什么是建模脸啊?”

苟煦一顿,叉起腰来,“你成年了吗?”

顾之意不明所以,亮晶晶的眼对着他,“成年了啊,十八岁生日不是刚过了嘛。”

苟煦死盯着她,“你脑残了,我们苟家大学毕业才算成年。”

顾之意:“……”

这也要挨骂?

苟煦舔舔唇,视线移走很快又回到她脸上。

“你要是敢谈恋爱就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