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那么回事啊,日比野点点头。我等着优午解释。如果他就此不发一语,我将伫立原地,而他也会成为一个不中用的稻草人。
为什么呢?这时候,我又想起祖母说过的话。
“人生就像在搭电扶梯,即使自己伫立不动,不知不觉还是会前进。一搭上电扶梯就不断向前,目的地早已确定,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终点前进。不过,大家都没注意到这一点,以为只有自己不在电扶梯上。”接着,祖母还说,反正电扶梯会移动,与其气喘如牛地工作,还不如好好享用美食。
“不工作的话,就不能吃饭;不工作的话,就没办法抵达终点。所以我要工作。”我反驳道。
“所谓的电扶梯,其实在哪里下都不会有太大差异。”
“你想说什么?”我一发脾气,祖母就装蒜,一脸若无其事地说:“我们会为赶时间的人腾出电扶梯右侧,那是基于什么常识?”
假如人正在搭电扶梯,说不定那个叫优午的稻草人知道目的地或要抵达的楼层的景色。
“这座岛从一百五十年前起,就停止了与外界的交流。”
“所以才令人觉得不可思议。”我说道。
“在那之前,这座岛曾经和欧洲有过交流。”
“在那之前?”我的声音尖锐了起来,“这就怪了。在那之前,这个国家本身釆取了闭关政策。”
“这座岛曾经和欧洲悄悄地往来。”稻草人如此断言,“你知道一个名叫支仓常长的男人吗?”
“哦,支仓常长。”日比野欣喜地高声说,露出那种以当地职业棒球选手为傲的笑容。
支仓常长,我鹦鹉学舌地重复道。他的详细事迹我并不清楚,但我记得学校里教过,在伊达政宗时代,他曾远渡欧洲,他的船“San Juan Bautista”被称为庆长遣欧使节船,复原之后现今展示于石卷市。
“那个去西班牙和罗马的人吗?”我说,“他去拓展贸易?”
“是藩主下令要他去找传教士的。”日比野似乎很清楚。
“可是,日本当时处于闭关时期,那是一个让人践踏圣母玛利亚、耶稣像的版画以证明自己不是天主教徒的时代,那个时代为什么要派人去找传教士呢?”
“支仓常长出发时,这个国家还没实施闭关政策,也没有人做出践踏圣母玛利亚、耶稣版画的行为。日本是在他出发之后才改变政策的。”日比野似乎想说支仓常长没有错。
“当然,罗马人也不相信。毕竟,一个釆取闭关政策的国家,居然还有乡下藩镇派使节前来请求传教士传教,对方会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这太矛盾了。结果支仓常长便无功而返。”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优午的说话方式简洁有力,仿佛要我“自己想象”这个遥远的故事。一个男人身负使命,前往一块陌生的土地,却铩羽而归。
“很少有人知道支仓常长回日本之后的事。”
“还有后续吗?”
我和祖母一同看完电影《外星人2》之后,她说,续集大多会开始夹杂谎言,这是骗子的骗人手法。他们一幵始会说实话让人放心,然后夸大其词,引起对方的兴趣,意图欺骗对方。你可千万别被那种花言巧语给骗了哦。要提高警惕!提高警惕!从她当时的说法来看,说不定她反而相信外星人真的存在。
“支仓常长来过这座岛。”日比野说,“他把这里当做与欧洲交流的场所。”
“实际上,他是来与我们约定,让西班牙人利用这座岛的。”优午说,“当时,包含殖民地墨西哥在内,欧洲人将这座岛定位成旅途中养精蓄锐的地方。”
我心想,那会不会是我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的历史。
“你知道支仓常长是死刑犯的儿子吗?”稻草人静静地诉说历史,“他父亲被判死刑,虽然他的罪名没有留在历史上,但这是事实。”
我想起了十多年前引起话题的那件事。有一本书提到,当时有人向伊达藩提出遣欧使节船的计划,伊达藩不知道该派谁执行那趟危险的旅行,于是选了死不足惜的死刑犯的儿子支仓常长。原本以为是英雄的人物现在成了罪人的儿子,这件事让我心情有点复杂。
“这座岛距离从前用来流放犯人的地区很近。江户时代,会依罪名的轻重判处流刑。牡鹿半岛靠近我们的这一侧、田代岛、网地岛和江岛都是仙台藩的流放地区。其实,这座荻岛也离那些岛屿很近。”
“这里不是流放地区吗?”
“从江户时代起幕府和藩就一直没有注意到这座岛。”稻草人似乎对此感到高兴,接着说,“支仓常长打算在这里实现他长年思考的点子。”
优午说,那就是瞒着藩和幕府与欧洲交流。
“被流放到江岛的支仓常长在前往欧洲之前,也就是他父亲等待死刑的期间,已经知道了这座荻岛的存在。”于是他灵机一动,想到了接受遣欧船的使命,利用这里逃离藩的计划。
“然后,那个男人成功地完成了计划。”日比野骄傲地说道。说不定这座岛的岛民奉支仓常长为英雄。
“说是交流场所,其实欧洲人好像也只是随兴造访这里,稍事休息就离开了。不过,从那时候起,外来文化逐渐渗透了这座岛,那肯定是这座岛的文明基础。”
当时的我,需要触手可及的“真实感”。
“他该不会是死在这座岛上的吧?”我问。
“岛的另一头有一座坟墓!”日比野回答。
支仓常长的身世被笼罩在一团谜雾中,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与欧洲交涉失败之后,回到藩遭到了处刑;也有人说他变成虔诚的基督徒,结果到底怎样还是无人知晓。
还有人说,他是搭西班牙的船回来的。一般的说法是,他八成将“San Juan Bautista”号卖给了哪个国家。不过,我认为他或许将船开到了这座岛,然后再搭西班牙的船回到伊达藩。如果把自己最重要的一艘船送回藩,未免也太划不来了,索性把船藏在荻岛。有没有这种可能?而搭外国船回去,说穿了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手法。
虽然我心里觉得这是一派胡言,不过一旦松懈下来,想象力便自行运作,脑中浮现出支仓常长费时七年才完成的狂野计划。
“这座岛在那之后就与外界隔绝了。不过,在那之前吸收了西方文化。当然,岛民现在也要通过轰买外面的东西,才能获得衣服和鞋子。如何?这样有没有稍微解除你的疑问?”
“啊,是呀。”我开始不在意那些小事了。
接着,优午说:“我随时都站在这里。”他仿佛知道我还会再来。不,实际上他就是知道吧。即使感受不到“真实感”,我还是开始接受这座岛了。
我和日比野一起离开了水田。我频频回首。
“很怪吗?”日比野担心地问。
“不。”我回答。我是真心那么想。稻草人优午泰然自若地说着超乎常识范围的事。事实上,稻草人会说话本身就己超出一般常识了,但那顶多只能算是我已知范围内的常识问题。管他什么闭关、支仓常长的庆长遣欧使节船和混沌理论,我已经不在乎了。说到“真实感”,我现在站在这座岛上的感觉就是真实。我开始放弃一般人所谓的真实,或许应该顺从这种感觉:疯狂与包容,疯狂近似于包容。
我想起了静香,她是我半年前分手的女友,大我两岁,今年应该三十岁了,我们交往了五年才分手。她在我之前任职的软件公司总部工作,属于站在工作伙伴中鹤立鸡群的那种优秀员工。
交往之后没多久,我就发现她有神经衰弱的问题。
“我从前是个乖宝宝。”
“我想也是。”
“我母亲是学校老师,我小的时候她几乎不在家。”
这种情形很常见,但她似乎不曾做出要母亲待在家里陪她之类的无理要求。因为她知道那么说的话,母亲会很困扰,而且她自己也不觉得特别寂寞。
“可是,我一上初中以后就理所当然地不去学校,甚至做出了类似出卖肉体的事。”她还说,“我现在总算知道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了。”
她自我分析道,她果然还在忍耐。每个孩子在小时候,都需要父母的关爱,就像喝牛奶一样不可或缺。静香已经习惯了母亲不在身边。尽管习惯了,心里却蓄积了不满。那是一种情感缺失的压力,是在无意识间蓄积的不满情绪。静香的应对方式,就是在进入十五六岁的青春期后,一吐之前不断地淤积在心底的不满。
我认为,荻岛上的所有居民一心认为“不能离开这座岛”。他们对此不曾感到怀疑,不过他们的身体和内心深处说不定都存在着不满。他们一定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并且对于无法那么做而感到不满。
或许那一点一滴所累积的压力,让岛上的年轻人感到焦躁不安。这种情况就像人被关在没有时钟的房间里不与外界对话,最后都会发疯一样,毫无例外。
那个名叫轰的男子似乎是单身汉,而且似乎是老大不小的中年男子,还长得像头“笨熊”。
走在没有岔路的柏油路上,没有人与我们擦肩而过,也没有一辆车从我们身后疾驶而去。我问日比野,这座岛上有车吗?他回答,大概有十辆吧。他说是轰运进来的,我难以立即相信。
“应有尽有啊。”听到我这么佩服地一说,他的眼神有了明显的变化,问我:“这座岛还少了什么?”我感觉好像被他用生锈的小刀硬生生地捅了一刀。
不知道,我轻描淡写地说道,耸耸肩。没想到他竟然露出一脸沮丧的表情。
他仿佛想说,你别装傻嘛。但我不懂他为什么失望。
这时候,我看见一名少女。她躺在地上,朝左侧躺着,正在睡觉,看起来约莫十岁,躺在一栋平房前面。
“那里就是轰的家。”日比野鼻尖朝上,简直就像一只狗正在用鼻子嗅闻。
“不过,有一个小女孩啊。”
“轰没有小孩。那是若叶。”日比野指着前方的少女。少女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也不起身,只是嫌麻烦似的一个翻身,将身体转向我们。
“你在做什么?”
“我在玩呀。”长发及肩的她,有一张可爱的脸蛋,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
“轰大叔呢?”
“哦,叔叔在河边。”她说。她依旧不打算起身,不过看起来也不像懒得起身,好像感觉她躺在地上很重要。
“你在做什么?”日比野问。
“我在听声音。”她语焉不详地回答,“听扑通扑通的声音。”
日比野一脸错愕,一副在问“你又在听心跳声啊”的模样。
“我特别喜欢这里。”
这个叫若叶的少女似乎经常在玩这种游戏。在这座没有娱乐的岛上,这些岛民或许会有质朴却古怪的习惯。
“那个小女孩在听心跳声吗?”离开那里之后,我问日比野,“还有那种游戏啊?”
“只有若叶会干那种蠢事。”
那个捡到了逃离警车的我,并自作主张地将我带到这座岛的男人,那个叫做轰的男人,果然长得像头熊。
诚如若叶所说,他在河边。河的另一边是大悬崖,不知道是不是自然崩塌形成的,能够清楚地看到地层的颜色。
他顶着一个五分头,脸上蓄着短胡子。体态浑圆,身高和我差不多,但他的体型看起来比较结实。
他在河边捡拾水泥砖,右手拿着灰色水泥砖,左手还在找其他东西。
河面波光粼粼,阳光就像光线照在银纸上般产生漫反射,让人误以为是河川本身在发光。河川不深,清澈见底。
“你要拿水泥砖来千什么?”日比野问。
轰说,这个可以用来当做那个,然后手抓水泥砖,想着该怎么解释。他看起来四十开外,使劲拼凑词汇的模样,怎么看都感觉不出威严。
“是优午要我拿去的。”轰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回答。
“优午?拿哪里去?”
日比野一口气问了两个问题,轰又陷入了沉默。他让我想起了不管怎么敲键盘就是没反应的老旧电脑。
“我带伊藤来啰。”等得不耐烦的日比野向他介绍我。
“哦……”他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尾音拖得长长的,慢吞吞地走向我。
“你好。”我低头行礼。
“哦。”轰举起一只手致意,但迟迟不说话,大概又在想该怎么开口了。他那张嘴似乎比身体还要笨重。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发出低沉的嗓音说:“你那时走路摇摇晃晃的。”
我跟他解释,其实是因为我坐的车发生了车祸。不过,我没有说那是一辆警车,也没有提到我是遭警方逮捕、坐在后座的抢劫犯。
“有没有人来追我?”我把心一横,试探性地问道。我很担心那个浑身充满恶意的城山会不会追来。
“不,没人追你。”轰缓缓地摇头。他的声音像在笑,好像是发自喉咙以外的某个部位,他让我想起在迪士尼乐园里演奏乐器的那些熊。
接着,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频频望着身旁的日比野,却只向我一个人招手。我顺着他的手势向前跨出一步,他凑近我问道:“你要冋去吗?”
刹那间,我无法冋应。“我回得去吗?”
“你如果要回去,我就带你回去。”
原来是这么回事,问题是他有船吗?在这之前我一心以为再也回不去了,听到他这么一说顿时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怛同时也觉得胃抽搐了一下。回仙台被严阵以待的警察逮捕,也就是被城山逮捕这件事与轰无关,纯属我个人的问题。
“对了对了。”轰想要继续说,但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我,似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不发一语地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说:“臂如说,对了,就说是捡到稀奇的贝壳好了?”
他缓慢的语调很可爱。我忍着笑意,点头称是。
“那种东西在伊藤住的地方可以轻松卖掉吗?”
“稀奇的贝壳……吗”他在说什么?
“如果是卖这座岛上才有的东西会发财吗?”
“像是什么样的东西?”
“像是……鸟怎么样?”
“鸟、鸟吗?我勉强忍住笑,只说,”鸟不怎么稀奇。
“也是啊。”轰皱起了眉头,看起来更像一头熊了,“算了,你还是在这座岛上待一些时日好了。”
“是,是啊。”
拖延解决问题的时间,这或许是人类才有的劣根性。
祖母曾说,人类不好的部分就是所有不同于动物的部分。
父母车祸双亡之后,我那一阵子老是在听音乐,或许是想感受无形的抚慰,或许是什么都不想思考,总之当时我房里的音响老是开着。
“只有人类才会听音乐什么的。”祖母像是责备我似的说道,“动物才不会听那种玩意儿。”
话虽如此,当她看见侧耳倾听留声机音乐的小狗图案时,却又面带笑容地说:“好可爱啊。”
“你见过优午了吗?”轰问我。
“刚才见过了。”我虽然觉得困惑,但还是回答了。跟一个稻草人哪有什么见不见过的。
“优午很喜欢伊藤。”日比野不知为何,骄傲地说,“他和大叔之前带来的曾根川完全相反。”
“哦,他呀,他……”轰的话似乎总是说了一半就在空中分解了。
“曾根川甚至连话都不跟优午说,讲来讲去就只有一句‘胡说八道’。”
我心想,外地人大概都是那样的吧。
“那个男人,哦,没错,给人的感觉的确是那样。”轰花了不少时间却只讲了这么几个字。
“话说回来,若叶在大叔家门前睡觉呢。”
轰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好像又在听心跳声。”日比野接着说。轰的脸色更是青一阵红一阵。“那家伙在干吗啊……”他咂着嘴,频频担心地往自家方向望去。
我们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两人并肩走在河堤上时,日比野突然想起来似的说:“果汁机的比喻很有趣啊。”
“咦?”
“到目前为止,没有人会像你那样解释优午。”
“那是他自己先说的哦,我只是从中想起了混沌理论。”
“优午很少会那样解释自己,他一定认为伊藤是那样的人。不,他是知道。”
“那种人是哪样的人?”
“就是托付信息的人啊。”日比野若无其事地说,“优午知道伊藤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非常相信你哦。”
“稻草人非常相信我?”
说起来,稻草人是不会说话的。
一个名叫草薙的青年在我们身后喊道:“日比野先生。”我一回头,看见一辆蓝色自行车,一字形的龙头,配上纤细的车体,那和我看惯的自行车形状有点不同,感觉不太对劲。仔细一看,前轮加了一个架子,模样很怪异。
青年大概二十出头,发长及耳,蓄须也许是为了掩饰他的年轻,但整理干净的络腮胡反而更显出了他的年轻。他穿着格纹针织棉质长裤,上半身穿了一件灰色针织衫,外罩藏青色制服,感觉有点紧,就像是不良少年变成大人,个性磨去了棱角。日比野把我介绍给他。
草薙报上姓名,说自己是邮差。我再次看着他的自行车,后座的货架上挂着黑色的包,或许是因为邮件量不多,包干瘪瘪的。他的制服胸口上有一块写着“草薙”的小名牌。
“这座岛上也有邮局吗?”我赞叹道。日比野说:“这世上哪里没有邮局?”我猜他没有恶意,但那说法还是令人不舒服。他肯定是属于那种没有心眼,但不知不觉就伤到别人的人,这种人为数不少,拜他们所赐,活着得经常面对痛苦的事。
日比野指着草薙说,这家伙结婚了,妻子的年纪比他大,名叫百合。草薙没有脸红,反而显得有些洋洋得意。
“你会送信到岛外去吗?”日比野对他说。
“岛外?”草薙侧首不解。
“伊藤是从岛外来的。”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被岛上的居民知道的话会引起大骚动”,没想到发出这句警告的他竟然自己泄漏了我的事情,而且还是当着我的面。
“你说岛外?!”草雍瞪圆了眼睛,“和曾根川先生一样啊。”“他跟那个不和气、令人生气的男人不一样。”
“听你这么一说,我家百合也很讨厌那个曾根川先生。”
“因为那个曾根川一脸下流,你家夫人是个美女,他该不会对她起了歹念吧?”
草薙的表情霎时僵住了。“他说他不会那么做。”草薙的眼神发出利刃般的闪光。
假如曾根川真的对草薙的妻子起歹念,这名在邮局工作的青年或许会拿刀子之类的利器刺杀他。草薙的反应很激烈,令人不由得这么想。
“别告诉其他人伊藤是从外面来的。”日比野说道,却不把自己泄密当做一冋事。“除了百合之外,我不会对别人说的。”草薙应道。原来如此,说不定到了明天,全岛都知道我的事了。
“信也能寄到岛外。”
“怎么寄?”
“轰大叔。”日比野像是在说明考试重点似的说,“那个熊大叔会把信带到岛外。如果有回信的话,他会再带回来。”
“不过,受理信件的人是我。”草薙展现身为邮差的自尊,“请先把信交给我。”
说到要寄信的对象,我竟一时想不到能寄给谁。只有静香一个人是我想联系的,且先不管她是否愿意收信。分手半年以来,我们一通电话都没有打过。
我和静香是在职场上相识的。我只是个成天对着电脑工作的程序员,而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系统工程师,善于替分店遍布日本全国的公司设计系统程序。
早在IT革命这个词汇普及之前,她已经开始为使用网络工具的新事业拟定各项策划,并陆续学会新的程序语言,同时埋首于好几个策划案。即使周末会放假休息,也绝不请年假,获得的客户的赞许远多于对她的狂热的揶揄。
怛对她而言,重要的并不是工作。
她的名字被列在许多策划案上,成绩道出了她的努力付出,但静香只是借由那些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她想要听到周遭人说,“非她不可”、“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请教她”。她要的是经常实际感受到“自我认同”这个不确定的事物。
她说,在她小时候母亲是这么教育她的,似乎没事就把“人们是健忘的,很容易就把一个人忘记了”这句话挂在嘴上。
总之,她母亲从小就教育她,要在这个世界上证明自己的存在,若非让自己的名字以铅字形态印刷在纸上,那就要接下少不了自己的重责大任。
每次她说“我希望有人记住我”,我就会回答:“我会记住你。”但她想要的不是那样的答案。
她唯一的兴趣是吹低音萨克斯风。她说:“只有吹这个不用理由,所以我很喜欢。”她吹得很好。我猜想,恐怕那也是利用肺部产生的气体吹响萨克斯风,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认同自己?!”分手时,我第一次那么粗声粗气地对她吼道。说起来,那就是我们分手的原因。
“我要大家围着我,拍手对我说‘你好棒、你好棒’,哭着对我说‘我们一直在等待你的出现’。”她无理取闹地说,“这样的话,我就能认同自己,感到放心。”
“你又不会名留青史,少自我陶醉了!”我责备她,想不通为什么她要那么傻。
她眼神哀怨地看着我,却没有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