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一

奥勃洛莫夫在家里又看到了施托尔茨那封开头和结尾都写着“要么现在站起来,要么就永远不起来!”的信。信里还充满对他不爱活动的责备,还邀他一定要到瑞士去。施托尔茨自己也要去瑞士,并最后去意大利。

不然,施托尔茨就叫奥勃洛莫夫下乡去清理他的田庄事务,使荒废农活的农民振作起来,并弄清自己到底有多少收入,同时还要亲自安排新宅的建造事宜。

“记住,我们说好了:要么现在站起来,要么就永远不起来!”他在信的结尾写道。

“现在,现在,现在!”奥勃洛莫夫重复道,“安德烈并不知道,我的生活正发生诗一般的变化。他还要我干些什么呢?难道我什么时候能像现在这样投入吗?该让他来试一试!书上写到的法国人、英国人,好像他们全都在工作,好像心里就想着工作!其实他们是在欧洲游玩,如今甚至游到亚洲和非洲了,而且什么正经事也没有,有的在画画或发掘古董,有的在猎狮子或捕蛇,要不就待在家里过优雅的无所事事的生活,有好友们、女士们陪伴着进早餐,吃午饭——这就是他们的事业!干吗偏偏我就要服苦役呢?安德烈只知道叫人‘干活,干活!像马一样!’为了什么呢?我不愁吃不愁穿。不过,奥丽加也问我是否打算到奥勃洛莫夫田庄去……”

他赶忙写啊,动脑子想啊,甚至跑去找了建筑师。不久在他桌子上便摆上了房子和花园的设计方案。房子是一家人住的,宽敞,有两个凉台。

“我在这儿,奥丽加在那儿,这里是卧室,那里是育婴室……”他边想边笑,“可是农民呢,农民……”笑容从脸上消失了,忧虑使他的额头布满了皱纹。“邻居来信详细地谈到各种具体事,耕地啦,脱粒啦……真烦人!还建议集资修建一条通到商业村的道路,并在河上架一座桥,要我出资三千卢布,还要我把奥勃洛莫夫田庄抵押出去……可是我怎么知道是否有必要这样做呢……将来有没有好处?他是否在骗我……假定他是诚实的人,因为施托尔茨认得他,可是他也有可能受骗,这样我的钱就白扔了!三千卢布,这可是一大笔钱!我到哪里去筹呢?不行,真可怕!来信还说,要把一些农民迁到荒地上去,要求我尽早做出答复——什么都要尽早。他说他自愿负责把抵押田庄所需的一切文件送到监护院去,而我‘只需要给他一份委托书,再到法院去认证一下’。这就是他对我提出的要求!可是我连法院在哪儿,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奥勃洛莫夫直到第二周都没有给他答复。这期间,连奥丽加也问过他有没有去法院。前不久施托尔茨也给他和奥丽加来过信,问他现在在做什么。

其实,奥丽加也只能从表面上观察奥勃洛莫夫的活动,并且还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例如,他看上去是否高兴,是否愿意到各处去走走,是否按时应约到小树林里去,对城里的新闻和大家的议论关心到什么程度。她最关注的是他有没有忽略生活的主要目的。即便她过问过他关于法院的事,那也只是为了在给施托尔茨回信时,能说出他的朋友做些什么事。

正是盛夏时节,七月渐渐过去,天气好极了。奥勃洛莫夫与奥丽加几乎形影不离。晴天他们在公园里,炎热的中午他和她便躲在树林里的松树中间。他坐在她的脚边,给她读书、念报。她已经在给他绣第二块十字布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像炎热的夏天,有时飘过几片云彩,慢慢地也就过去了。

奥勃洛莫夫有时也还会做噩梦,疑虑也还会叩击他的心扉,但是奥丽加像天使一样守护着他,只要她用明亮的眼睛看上他一眼,弄清他心里有什么负担,一切又会平静下来,感情又像小河一样从容地流泻,反映出新的天象。

奥丽加对生活,对爱情,对一切事情的观点变得越来越清楚,越明确了,她对周围事物的判断也比以前更有信心,不再对未来担忧了。她的心智向新的方面扩展,性格上也有新的特点,时而表现出诗意般的多姿多彩和深邃,时而又表现为遵规守纪、开朗、循序渐进、合乎自然……

她有一股子倔强劲,不仅能战胜命运中的一切风暴,甚至能克服奥勃洛莫夫的慵懒和消极,一旦她有了某种主意,就一定会热火朝天地干起来,而且你会听到她只谈论这件事,即使没听见她嘴上说,也会看到她总在想着它,不会忘记,不会撂下,不会慌手慌脚,而是想方设法,力求达到目的。

他不明白,她这股子劲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知道怎么办并且处理得当。

“这是因为,”他想道,“她总是微微地耸起一道眉毛,不把它放平,上面有一条隐约可见的皱褶……她的那股倔强劲就藏在那条皱褶里。”

不论她脸上的表情是多么的平静和明朗,那条皱褶总是舒展不开,那眉毛也依旧不能放平,但她没有显露其外在的力量、过激的做法和任性,她的坚持和倔强并没有使她越出女性范围的雷池一步。

她不想做交际花,不想用激烈的言辞使她的笨拙的仰慕者感到难堪,不想用自己的机敏让所有客人震惊,去博得客厅里某个角落的人的叫好声。

她甚至也有为许多女人所固有的那种胆怯。不错,她见到老鼠不会犯怵,不会因一把椅子倒了而晕过去,但是她不敢离家太远,她看见她认为是可疑的庄稼汉就往回走,夜晚要关窗户睡觉,以免小偷钻进来。这一切都是女士们正常的心理表现。

此外,她还极富同情心和怜悯心。她很容易流眼泪,她的心很容易被打动。在恋爱中她是那么温柔,她对所有的人都是那么温和、那么关切。总之,她是个女人。

她说话有时也闪现出讥刺的火花,但同时也显露出如此娇媚、如此温柔可亲的智慧,所以任何人都乐于接受。

她也不怕穿堂风,黄昏时穿着单薄的衣裳在外面散步也没有事!她身体很健康,食欲很好,她特别喜欢吃几道菜,而且自己会做。

其实许多女人都是这样,不过有许多人一碰到具体情况却不知道怎么办,即使知道,也只是一些书上看到的或听来的知识,而且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她们都不过是把七大姑八大姨的权威搬出来罢了……

许多女人连自己也不知道她们想要什么,就是决定了要做的事,她们也没精打采,好像可做可不做似的。这也许是因为她们的两道弧形眉毛被手指理得弯弯的,很平整,额头上也没有皱褶的缘故吧。

奥勃洛莫夫与奥丽加之间建立了一种别人看不见的秘密关系,每一个目光、每一句在别人面前说的不重要的话对他俩来说都有特殊的含义。任何事物在他俩看来都包含着对爱情的暗示。

尽管奥丽加有很强的自信心,可是有时在席间有人谈起某人的恋爱史,并且与她的相似时,她就会脸红;可是一切恋爱史都是很相似的,所以她经常脸红。

奥勃洛莫夫喝茶的时候,听到这种暗示也会立即不知所措地抓起一大把面包干,引得别人不由地笑起来。

他们变得敏感了,小心谨慎了。有时奥丽加同奥勃洛莫夫见面也不告诉婶婶。奥勃洛莫夫在家里说他进城去,其实是到公园去。

但是,不论奥丽加有多么聪明,对周围事物有自己明确的见解,健康而且有朝气,她身上还是出现了某种新的病态症状:她渐渐地变得焦躁不安,心事重重,自己也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有时,在炎热的中午,她挽着奥勃洛莫夫的胳膊,懒洋洋地靠在他的肩上,机械地走着,全身疲惫不堪的样子,沉默不语。她的朝气不见了,目光倦怠,毫无生气,呆呆然,老盯在一个地方,懒得移到别处去。

她感到越来越难受,胸口堵得慌,心神不安。她取下披肩和三角巾,还是没有用,仍觉得憋闷,她很想躺在树底下,躺上几个小时。

奥勃洛莫夫手足无措,用树枝给她扇脸,但她用不耐烦的手势叫他别管她,自己却痛苦万分。

后来她忽然叹了口气,神智清醒地看看四周,打量了他一下,握握他的手,微微一笑,又恢复了朝气和欢笑。她重新控制住了自己。

特别是有一天晚上,她好像患了恋爱梦游症一样,陷入恐慌不安的状态,以一种新的面貌出现在奥勃洛莫夫眼前。

天气又闷又热。从森林里吹来呼呼的热风,天空布满乌云,周围越来越黑了。

“要下雨了。”男爵说着便回家去了。

婶婶回自己房里了。奥丽加久久地若有所思地弹着钢琴,然后也停了下来。

“不行,我的手指发颤,好像很闷气,”她对奥勃洛莫夫说,“我们到花园去走走吧。”

他们手挽手在花园的林荫道上默默地走了许久。她的手又湿润又柔软。后来他们走进了公园。

树木和灌木丛混合成了一个黑团,两步之外便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弯曲的沙石小路泛着一条白带。

奥丽加留心地注视着黑夜,紧紧地依偎着奥勃洛莫夫。他们默默地无目的地走着。

“我害怕!”当他们几乎摸索着在犹如两面不透光的森林墙如此黑暗的林荫道上穿行时,奥丽加忽然颤抖了一下说。

“怕什么?”他问道,“别害怕,奥丽加,我跟您在一起呢。”

“我连你也害怕!”她小声地说,“不过好像害怕得很舒服!好像心都要停止跳动了。把手伸过来,摸摸我的心,看它跳得多么厉害!”

她战栗着向四周张望。

“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她颤抖了一下小声说,紧紧地用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你没看见黑暗中有一个人在晃动吗?”

她贴得他更紧了。

“什么也没有……”他说,也感到毛骨悚然。

“快把我的眼睛蒙上……蒙紧点!”她小声说,“好了,现在没事了……这是神经作用,”她激动地补充说,“瞧,又来了,你看,这是谁?我们找张凳子坐下来吧……”

他摸索着凳子并扶她坐下。

“我们回家吧,奥丽加,”他劝导说,“你不舒服。”

她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不,这里空气新鲜,我心里堵得慌。”

她朝他的脸颊吐着热气。

他摸了摸她的头——头也是烫的,胸部呼吸困难,并且不断叹气。

“还是回家吧!”奥勃洛莫夫不安地说,“你得躺着……”

“不,不,别管我,别碰我……”她有气无力地说,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我这里面烧得很……”她指着胸口说。

“真的,我们回家吧……”奥勃洛莫夫催促道。

“不,别急,会过去的……”

她紧握着他的手,不时地挨近他,看着他的眼睛,久久地沉默着,然后便哭了起来,开始是啜泣,后来大声痛哭。他不知所措了。

“看在上帝分上,奥丽加,我们快回家吧!”他不安地说。

“没关系,”她呜咽着回答说,“别妨碍我,我要痛哭一顿……眼泪可以去火,哭完我会好受一些,这都是神经在作怪……”

在黑暗中他听见她困难的呼吸声,感觉到她那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手上,她那痉挛的手紧握着他的手。

他屏住呼吸,连手指也没有动一动,而她的头就靠在他的肩膀上,呼出的热气烫着他的脸颊……他也在发抖却不敢用嘴唇去接触她的脸颊。

后来她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呼吸也平稳了……她静默着。他却在想,她是否睡着了,害怕一动会把她惊醒。

“奥丽加!”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什么?”她小声回答说,并响亮地叹一口气。

“现在……过去了……”她疲倦地说,“我轻松些了,呼吸也自由了。”

“那我们走吧。”他说。

“走吧,”她不情愿地说,“亲爱的!”她紧握他的手,温柔地小声说,并靠在他的肩上,迈着不坚定的步子回家去了。

在客厅里,他打量了她一下。她很虚弱,露出一种奇怪的无意识的微笑,像在梦幻中一样。

他扶她坐在沙发上,自己则在她身边跪着,深为感动地吻了她的手。

她依旧带着那种微笑望着他,让他吻自己的手,并目送他到门口。

他在门口又转过身来,看见她仍注视着他的背影,脸上依旧是那种倦态,依旧是那种灼热的微笑,好像她控制不了这种微笑似的……

他心事重重地走了。他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这种微笑……不过不是考狄利娅……

第二天,他派人去打听她的健康情况。她吩咐仆人转告说:

“感谢上帝,好了!今天请过去吃饭,晚上大家一起坐车到五俄里外的地方去看焰火。”

他不相信,便亲自登门看望。他看见,奥丽加像花一样鲜艳,眼睛闪着亮光,精神饱满,两颊绯红,嗓门清亮!奥勃洛莫夫走到她的跟前,她突然感到很难为情,差一点叫出声来。他问她昨晚分别后怎么样,她竟满面通红。

“那是小小的神经系统的失调,”她连忙说,“婶婶说,要早一点上床睡觉。我最近才有这种毛病……”

她没有把话说完便转过脸去,好像表示歉意。至于她为什么难为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昨晚的神经失调她就感到火烧火燎呢?

她是因为有什么事情才感到害羞的,而且在抱怨什么人,不知是抱怨自己,还是抱怨奥勃洛莫夫。有时她又觉得奥勃洛莫夫变得更可爱、更亲近了,她对他的爱慕达到流泪的程度,似乎从昨天晚上起,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一种秘密的亲属关系了……

晚上她许久没有睡着,早晨便一个人来到公园,在林荫道上来回走了很久,心情激动。她想啊,想啊,却还是茫然,时而愁眉苦脸,时而又突然满脸通红,不知对什么发笑,但始终不能得出答案。

“唉,索尼奇卡!”她懊丧地想道,“你是多么幸福!你立即就能得出答案!”

而奥勃洛莫夫呢?昨晚他为什么对她沉默不语,不敢动一动呢?当时她呼出的热气烫着他的脸颊,她的热泪滴落在他的手上,他几乎是把她抱回家去的,而且听到了她内心的不顾体面的私语……换了别的人,会怎么样呢?别的人准会大胆地……

奥勃洛莫夫虽然是属于这么一种人,这种人的青年时代是在很早就解决了种种切身问题、什么都懂得、什么都不信、对一切都采取冷漠的理智分析态度的青年的圈子里度过的,但是,在他的灵魂中却仍然对友谊、对爱情、对人格怀有炽热的信仰。不论他在人世间犯过多少错误,以后还会犯多少错误,尽管心里痛苦,却对善和善的信仰的基本原则从未动摇,他暗自崇拜女性的纯洁,承认它的权力和权利,并愿为之做出牺牲。

但是他的性格又不足以使他公开地接受那种宣扬善和崇拜贞洁的说教。他暗自地陶醉着贞洁的芬芳,有时却又公开附和那些唯恐有人以为他们贞洁或尊崇贞洁的玩世不恭之徒,跟着他们说些浅薄的话。

他从未很好地弄明白,流传在民间语言中的善、真、纯的只言片语有多重的分量,又要经过多么深远多么曲折的途径。他也没有想过,不带虚伪的赧颜勇敢地大胆地说出来的话,决不会被上流社会那些色情狂们的不体面的叫喊所淹没,而会作为珍珠沉入社会生活的大海,并且总能找到接纳它的贝壳。

许多人说起善良的话来是嗫嗫嚅嚅,羞羞答答,而说起浅薄的话来却肆无忌惮,大喊大叫;不幸的是,他们没有料到,浅薄的话同样不会白说,它会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有时还是无法磨灭的。

因此奥勃洛莫夫的行为是端正的,他良心上没有任何污点,也不能指责他是没有感情、没有内心斗争、冷漠而又缺乏心肝的无耻之徒。天天都有人在讲述某某人换了马和家具,某某人换了女人……为此他们花了多少钱多少钱……这类话他可听不下去。

他不止一次地为某个男人丧失了尊严和人格而感到难受,为某个陌生女人沦为妓女而流泪。但是他保持沉默,因为他害怕上流社会。

大家应该料想到这一点。奥丽加就料想到了。

男人们都嘲笑这种怪物,而女人们却立即理解了他们。纯正、贞洁的女人喜欢这样的人,是因为与他们有共鸣,堕落的女人喜欢他们,则是为了洗涤自己的灵魂。

夏天渐渐过去了,早晚变得阴暗而又潮湿。不仅丁香,连椴树花也凋谢了,浆果也收完了。奥勃洛莫夫和奥丽加却天天见面。

奥勃洛莫夫跟上了生活的步伐,就是说,他又掌握了过去荒废了的东西。他知道法国公使为什么要离开罗马;英国人为什么调军舰运兵到东方;德国和法国什么时候要修新公路他也很感兴趣。但是关于要修一条经过奥勃洛莫夫田庄到村里去的路的事,他却不加考虑,也不去法院认证委托书,连写给施托尔茨的信也没有送出去。

他知道的也仅仅是在奥丽加家里每天谈到的那些事,以及他那里收到的报纸上的消息。由于奥丽加的坚持,他也相当勤奋地注意了当代的外国文学。其他的时间就消磨在纯爱情的氛围里了。

这玫瑰色的氛围虽然经常有所变化,它的基调却是那万里无云的地平线。如果奥丽加有时还必须费神去思考奥勃洛莫夫其人,思考自己对他的爱情,如果这爱情在她的心中还留有空荡的时间和空间,如果她的问题在他的头脑中得不到完全的和现成的解答,他的意愿对她的意愿的召唤不作回应,她的蓬勃朝气和勃勃生机碰到的只是一种凝滞不动的痴情目光,那么,她就会坠入痛苦的沉思之中,一种蛇一样的冷冰冰的东西就会爬进她的心里,使她从梦幻中清醒过来,而那个温馨的神话般的爱的世界就变成了一个万物萧索的秋天。

为什么会有幸福不完满、不满足的感觉呢?她在寻找这个答案。她还缺少什么呢?还需要什么呢?爱奥勃洛莫夫——是命中注定的。他的温和、真正信仰善和特别多的柔情(她从未见过哪一个男人有如此温柔多情的目光),证明了这一爱情是正确的。

至于他不能对她的每一个眼神都报之以理解的目光,有时他的声音跟她不知是在梦里还是在清醒时所听到的声音不一样……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是一种想象,是神经作用,何必去听信它们并胡思乱想呢?

最后,如果她想摆脱这爱情,又如何能摆脱呢?事情已经发生了,已经恋爱了,这可不像是穿一件衣裳,可以随便从自己身上脱掉。“一生不能爱两次,”她想道,“据说爱两次是不道德的……”

她就这样地学着爱,尝试着爱,并且用眼泪和微笑去迎接她将跨出的任何新的一步,反复地思考它。接着便出现了专注的表情,眼泪和微笑都隐去了。这使奥勃洛莫夫大为吃惊。

但是她并没有让奥勃洛莫夫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和内心斗争。

奥勃洛莫夫却没有去学习爱,他曾在他所梦想的甜蜜的幻景中昏昏欲睡,这一点他曾经对施托尔茨口头描述过。有时候他还相信生活中可以永远没有波折,于是他又梦见奥勃洛莫夫田庄,那里的居民都有一张善良、友好、无忧无虑的面孔,他们都坐在露台上,由于富足和圆满的幸福而闭目遐想。

就是现在他有时也还陷入这种遐想。有两次在等待迟到的奥丽加时,他竟在树林里睡着了……不料突然飘来一片云。

有一天,他们俩正从什么地方懒洋洋地走回来,没有说话,刚要穿过大路时,迎面灰尘滚滚,一辆马车从尘雾中疾驰而来,马车上坐着索尼奇卡及她的丈夫,还有一位先生,一位太太……

“奥丽加!奥丽加!奥丽加·谢尔盖耶夫娜!”响起了一阵呼唤声。

马车停了下来,所有这些先生们和太太们全都下了车,围住奥丽加,相互问好,接吻,大家立即说起话来,好久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奥勃洛莫夫。后来他们突然把目光转到他的身上,有一位先生举起带把眼镜看着他。

“这是谁?”索尼奇卡问道。

“伊里亚·伊里奇·奥勃洛莫夫!”奥丽加介绍说。大家步行来到别墅。奥勃洛莫夫心里感到不自在,他没有跟上这群人。当他正要抬脚跨过篱笆,穿过黑麦地溜回家去时,奥丽加递个眼色叫他回来。

这本来没有什么,可是这些先生们和太太们却把他看作是怪人。这也算不了什么,因为从前他老是睡眼惺忪、寂寞无聊的样子,而且衣冠不整,人家一贯是把他当作怪物看的。

可是这些先生们和太太们也用同样奇怪的目光看着奥丽加。这种对她的怀疑目光突然使奥勃洛莫夫的心变凉了,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咬他,使他十分痛苦、难受,他终于闷闷不乐地回家去了。

第二天,奥丽加虽然说了许多亲热的话,逗笑玩闹,也没有能使他快活。奥丽加向他提出种种问题,他也只是推说头疼,并容忍别人在他头上洒七十五戈比一瓶的花露水。

然后是第三天,他们俩很晚才回家。婶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尤其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她那宽大的有点浮肿的眼睑,可是眼睛好像仍旧透过眼睑看着他们,并若有所思地嗅着酒精,差不多有一分钟之久。

奥勃洛莫夫心里感到难受,但没有吭声,他不敢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奥丽加,怕惊扰她,吓坏她,而且要说就得说实话。他也怕自己,怕如此严重的问题扰乱了这个平静的万里无云的世界。

现在这个问题已不在于她爱上他,即爱上奥勃洛莫夫是不是一个错误,而是整个的他俩的爱情,他俩在树林里的幽会,以及有时在深夜里的单独见面,是不是一个错误。

“我还想过吻她,”他惊恐地想,“这在道德法典里可是刑事罪行,而且不是最轻的第一种,前面还有好多种,如握手、表白、写信……这些我们都做过了,但是,”他昂起头,继续往下想,“我的心意是真诚的,我……”

忽然烟消云散,他的眼前出现了奥勃洛莫夫田庄,一片喜气洋洋,像节日一样,整个田庄沐浴在阳光中,那翠绿的山冈,那银色的小溪。他和奥丽加沿着漫长的林荫小道默默地走着,他搂着她的腰,在亭子里或露台上坐下来……

周围的人都仰慕地向奥丽加低头致敬。总之,这一切都是他对施托尔茨说过的。

“对,对,就应该这样开始!”他又害怕地想,“那说了三遍的‘我爱’,那丁香花,那表白——都应该是毕生幸福的保证,在一个纯洁的女子那里是不再重复的。那么,我呢?我又是什么呢?我是谁?”这个问题像一把锤子敲击着他的头。

“我是一个勾引女人的人!只是还没有像那个眼睛淫荡、鼻子通红的老恶棍塞拉东那样,把从女人那里偷来的玫瑰插到自己的扣眼里,并且凑近朋友的耳边吹嘘自己的胜利,为的是……为的是……”

“哎呀,我的天哪!我太出格了,那才是深渊啊!奥丽加也不是在它的上空飞翔,而在它的底层……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精疲力竭了,哭得像孩子一样,因为他的彩虹般的生活忽然褪了色,奥丽加会成为牺牲品,他的整个恋爱是一种犯罪,是良心上的一个污点。

后来,他一时惊恐不安的头脑渐渐平静了。他醒悟到,解决这个问题,还有一条合理合法的出路,那就是给奥丽加递上戒指,向她求婚……

“对,对,”他高兴得发抖地说,“她会用羞涩的目光表示同意……她会不说一句话,她会满脸通红,乐到心底,然后热泪盈眶……”

先是眼泪和微笑,默默地伸出她的手,接着是快活的欢笑,幸福的奔跑,然后是长久的交谈和窃窃私语,那是相互信任的心灵的私语,是两个生命合而为一的神秘的约定。

在琐碎事情中,在关于日常事务的交谈中都贯穿着除了他们之外谁也看不见的爱情。谁也不敢用目光去侮辱他们……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十分认真、严肃。

“是的,”他跟自己说,“这就是正直、高尚而又稳固的幸福世界!天哪!真叫人羞愧,直到现在我还像个孩子似的藏着这些花朵,沉醉于爱情的芬芳,找机会约会,月下散步,窃听少女心跳,捕捉她的缥缈的梦……”

他面红耳赤了。

“今天晚上奥丽加就会知道,爱情赋予我们多么严肃的义务。今天是最后一次单独幽会,今天……”

他把手贴在心上。它跳得很厉害,但也很平稳,就像一个诚实的人的心跳那样。他想到,当他对她说他俩暂时不要幽会时,奥丽加起先会很伤心,所以他又激动起来;然后他胆怯地宣布自己的打算,不过首先得试探她的想法,欣赏她腼腆的样子,到那时……

后来他就一直沉浸在梦幻里了,他幻想着她那羞答答的应允,她的微笑和眼泪,默默地伸出的手,长久的秘密的私语,以及在众人面前的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