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寻在楼下连抽两根烟才起身往上走,脚都冻麻了,每一步都像拎着两桶冰块。
今天也不是完全没有好事发生,英语小测验比上回多了十五分,作文头一次拿到了二十,班上作文拿了第五档分数的也才七八个,他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毕竟当高兴有了罪恶感,生活就成了负担。
他爬到家门口,靠着墙轻轻叹息,心里的沉闷化作有形的白雾。但是白雾散了,沉闷犹在。
抬手,陈寻捏着钥匙向侧方伸,到达门锁的咫尺处,又停下不敢前进。他真不知道要如何再把这个家当做自己的归属。
当初全家为了他的学业考虑,搬到这里,那天的记忆放到现在还依然很新很清晰。
也是在门口,尚在重病中的徐婉雅抬头望了望门牌号,轻声道:“三楼好啊,不高,安全。”
原本陈寻脸上有笑意,领了军训服对高中生活充满憧憬,然而听见这句,瞬间心凉,茫然无措。
陈冰则比他沉稳很多,不愧为一家之主,在语音落毕时立刻揽上她的肩膀,一拍一哄道:“虽然只是租的房子,但也算是有了新生活啦!以后我们仨都好好的!你呢就负责在家静养,小寻要好好学习,我就专心工作,养你们!”
陈寻被动地跟着一起笑,点头:“嗯以后会好好的!”
同时他心问心,真的会吗?如今看来竟然一语成谶。
事情得从一周前说起。
寻常周六,总算有机会喘口气,陈寻一觉赖到快十点。醒来睁眼,冬天的阳光冷峭辛辣,他眯着眼睛缩回被子底下,朦胧中想到叶西。她的日子应当不会很好过,但她肯定能撑下去,有时想想,他真的十分佩服她的坚强。
酣甜的冥想没持续多久,被子被无情拽开,徐婉雅站在床头不耐烦地说:“起来了!睡到现在还不起来!自己去外头买点吃的。”
陈寻闷闷地应答,顶着一头鸡窝爬虫一样拱起身。
洗漱时对上镜子里的两抹黑眼圈,他疑惑地问:“老爸呢?”
徐婉雅正拖地,猫下腰拉开椅子将拖把往下面伸:“说单位有点事,要去一趟。”
她蹲下来捡起地上的头发,搓在一起:“唉……长的短的都有,一家子都掉发。”
顿了顿又说:“你搞快点啊,一会儿楼下面馆都关门了。”
陈寻擦着脸,声音从湿毛巾里滤出来:“我准备去老聂家吃,好久没吃了。”
“跑那么远?”
“反正老聂开到中午十二点,你要吃吗?我给你下一碗带回来?”
“不要,我早上吃过了,”拖把柄不停撞到桌子腿,徐婉雅在劳务方面一贯雷厉风行,“你也少吃点,知道吗?吃了中午又吃不下去。”
陈寻扔下毛巾,清清爽爽地走到玄关换鞋。俯身系鞋带时,他看见拖把停下来斜靠在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握着纸巾的手,扫雷一般来回走动,走到哪,纸巾粘到哪,同一处地方得来个三四遍。
陈寻突然感到心疼,抬头说:“你先别弄了吧,等我回来,我来拖。”
徐婉雅始终勾着脖子,额前的碎长刘海稍不小心就会垂到地上:“算了吧,等你回来我早弄好了。你别管了,赶紧去吧!”
半晌犹豫后,陈寻略有些不甘心地出了门。
他没手机,原本霸着赵系景的,结果对方手游瘾犯了,硬是给要了回去。沿街快走,他只能把手揣在兜里,但这样也不错,多了双眼睛留心一下风景。
T市的冬天不伦不类,要雪难有雪,偏还异常阴冷森寒,像个天生反骨的叛逆小孩。陈寻走了许久,几度想要抽烟,伸出衣袖的手指又被冷风逼回去。
跟所有行人一样,他也向阳,尽量往温暖的地方走,哪块的砖呈浅黄色,他的行迹就到哪。但兴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撞见了接下来的一幕。
侧前方路边停下来一辆出租车,对冻到发抖的他极具诱惑力,他加快脚步,想要拦下那辆。
双腿狂奔着,骤然像遇到悬崖,停了下来。
车子侧门被推开,先下来一个长发短裙女人,紧跟一个男人,男人搂上女人的腰。这种亲昵很难定性,在外人看来还留有分寸,极具绅士风度,对陈寻而言,却只有一个词能形容——
恶心。
男人有他最熟悉的脸、与他五成相似的五官,然而挂着他已经十分陌生的,温存柔和的笑容。女人不算年轻,但是赏心悦目,皮肤白得很童话,一头波浪大卷茂密得也好似童话故事里的森林。她开口说话,娇柔温腻,可在陈寻听来,每个字里头都是心计。
他们仿佛眼中只有彼此,偎在一起走进了面前的商场。
陈寻留在原地,站成一个矛盾的命题——
这似乎也没什么?兴许只是同事。
但这也太过分了……我妈还在家里忙着干家务,如果是女同事,不能事先说一声?
搂得这么紧,这正常吗?
疑惑与纠结在他眼底搁浅,他明明对观察成人世界已经具备丰富的经验,遇到这种情况,还是慌神不已。
同一专题的题目练了近百道,再做还是露了怯,为什么?只能说这个专题的复杂程度,被他低估久矣。
陈寻再没心思去吃面,原道走回家,徐婉雅疑问为什么这么快,他只答:“突然懒得跑了,就在楼下随便糊弄了点。”
答这句时,他反复自问,是否应当把看到的告诉她,踌躇了很久,后来发现,这个问题必须成为不能说的秘密。
成人之间的游戏一旦把小孩卷进去,危险指数得爆满五颗星。
餐桌上的三人共餐都变成一场明眼人与雾里人的来回试探,或许是陈寻有了滤镜,门里的陈冰似乎不如门外的那个温柔有耐心。好言好语是没错,但每个字说得都很赶,仿佛这顿饭只是一个任务。
饭罢,陈寻帮忙收拾完碗筷,准备进房间写作业,陈冰却又跟来关心他的学习。
原先陈冰也是这样反复的喜怒无常,但陈寻只当他是压力过大、负担太重,今天才发现其中的表演痕迹是那样的重。
他坐在桌前苦想了许久,想到头痛也拿不定主意,咬咬牙,拿起外套出门去找赵系景。
赵系景耐心听完,双目瞪到眼眶欲裂,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卧槽”。
陈寻弹弹烟灰,扭头看他:“所以你怎么看?”
“这他妈还能怎么看啊!”赵系景有些愤懑不平的意味,“这就是外遇了吧?”
挠着头,他又若有所思地问:“啊不过,你看清楚没啊?那女的搞不好是你家亲戚?比如什么你爸的妹妹?”
“狗屁!”陈寻咬着烟,对天怒骂。
“……那我觉得,这事儿也算板上钉钉了。”
两人窝在草丛堆旁,化霜的余凉阵阵扑到脚边。
陈寻静默片刻,眉头深锁,自言自语:“可我想不通啊,这个家,反复强调以后会变好的是他,放不下我妹的是他,一直以来最乐观的也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知道我妈有抑郁症?他知道啊!知道还这么做?他想逼死我妈吗?”
赵系景转着打火机,支吾道:“这个……不好说。我觉得吧,物极必反这个道理放在任何事情上都适用。人的性格也是,有时候你看一个人,自律成熟得不行,但保不齐心里多消极阴暗呢。”
“我话说得比较直啊,你听了别介意,”赵系景侧过头来盯着陈寻,“你爸确实很难。你妈有那个病,不工作,情绪又不稳定,做什么都需要人照顾,你又还在上学,你们家都是他在扛,对吧?你别看他口口声声生活会更好,他将永远爱你们,其实心里一定长了不少死疙瘩,没准到死你们也搞不清这些死疙瘩到底是什么。”
“可能是你妈的一次哭闹,可能是你的一次叛逆,也可能就只是牙膏用完了、马桶堵了、菜里的盐放得太多……”
陈寻听完,深呼一口气,用力按灭手里的烟。
“那就离婚啊!有必要出轨?”
“不好说啊,也许他也很矛盾,既舍不得你们、觉得罪恶,又渴望得到一个能够真正懂他的女人呢?”
这一问,让陈寻彻底失声。他隐约能理解赵系景的话,可也只是隔着保鲜膜嗅气味,虚虚实实、半懂不懂。
而保鲜膜的被捅破,发生在次日晚上。
陈寻其实已经下定了决心,佯装无事发生,把一切都瞒骗过去。当然他这样做并非为了替陈冰打掩护,只是怕妈妈接受不了。生活里比比皆是的例子,你骗我我骗你,反而能将伤害减到最小的程度。
他说服了自己,并坚信这样是为了妈妈好。
傍晚到了饭点,徐婉雅端菜上桌,陈冰放下报纸走过来,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安然无恙。
用餐时,陈冰又捣鼓起他那套心灵鸡汤,倒提着筷子在空中一点一点,嘴里含着饭菜,口若滔滔悬河:“我听我朋友说了,现在有些中外合作的学校办得也很好,比如什么西浦宁诺,你要是觉得可行,高考可以往这个方向努力。”
陈寻不说话,闷头吃饭。
徐婉雅有所顾虑:“那样的学校学费都很贵吧?我听说可能还得出国,出国的花销就更大了。”
陈冰当即放下筷子,长呼口气,颇有不耐烦的意味。
“你懂什么呢?这些都是经过我深思熟虑后的建议,学费贵不贵、花销大不大,有啥关系?这么多年,家里靠我一个人的工资,不也过来了?”
他的言语泛泛无实指,却像钝钝的刀,锉上母子二人的心。
徐婉雅默然,向菜里伸筷子,夹给自己也夹给陈寻。
陈寻皱眉垂眼,已经有怒火冒了头,暂时被他压了下去。
陈冰给自己舀了一碗汤,喝了一口继续道:“我那个朋友还说,出国是一种非常好的,让孩子增长见识的方式,现在都兴这个,多花点钱不亏。”
停顿片刻,又斜眼瞄徐婉雅:“你不用担心,你复不复职都没事,他以后所有的学费和开销都由我承担。”
此话细听有些诡异微妙,挺像在闹离婚。徐婉雅无所察觉,局促地垂下手。陈寻余光瞥过去,她的眼眶已经红了。
“我还是……打算以后复职的。”她带着细弱的哭腔,小心翼翼地说。
陈冰正在喝汤,抬起手摆摆指间的筷子,语音模糊地回:“不用不用,这个家以后都由我来扛。”
“扛什么?”
陈冰愣住,迷茫地抬头,才发现声音来源是陈寻。对上他充满诘责质询的目光,陈冰发怔,犹疑地开口:“儿子,怎么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颤抖渗进手掌的每根筋骨,陈寻已经拿不住筷子,“你那个朋友是谁?”
“嗯?”
“我问你那个朋友是谁!”
陈冰干笑两声:“我朋友,多了去了啊,你也不是都认识。”
他字正腔圆,发音精确,可惜眼里的心虚还是出卖了他,连灯下光斑烁烁的眼镜都能作为证物。
徐婉雅擦完泪、擤完鼻涕,扭头看陈寻:“儿子,怎么了?”
陈寻盯着陈冰,越看越心寒。陈冰转转眼珠,试图切换话题。
“今天的汤不错——”
“是昨天上午那个女的吗?”
声音戛然而止,陈冰的眼睛睁大到骇人的幅度。
“儿子……”
“我都看到了,”陈寻重新拿起筷子,夹住徐婉雅刚刚放进去的土豆丝,“所以你不用再演了。”
屋里突然静到极致,静得吞没了所有的动。陈寻嚼着土豆丝,在不安和畏惧中屏息等待妈妈的爆发。
然而没有,徐婉雅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
就好像……她早就知道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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