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会助长学生对早操的热情,学校深谙此理,广播对运动员进行曲的反应比起冬夏季要灵敏许多。
陈寻刚从厕所出来,就看见找他找得晕头转向的赵系景。他走过去,懒懒抬手一拍对方的校服衣领,面无表情地说:“你自己先下去不就得了……”
赵系景没找准方向,愣是原地转了两圈才对上他的眼睛:“我这不是没打通你的电话吗?怕你出事儿。”
楼道水泄不通,陈寻双手揣进兜里,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以后不用手机了。”
“……哈?”
“嗯,不用了。”他答得斩钉截铁,仿佛没有退路可言。
冷冰冰的语调,赵系景被冻出一个机灵。
人推着人,一浪叠过一浪往楼下翻涌。好不容易见了天光,陈寻忽然开始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但他对自己的这番小动作进行了很好的伪装,每个方向都只是匆匆的一掠,并且把手指抵在眼角下,给余光的走动打着掩护。
可赵系景太过了解他,一眼便看穿,抬起手肘猛地一怼他的胸口:“看什么?小老弟!”
陈寻横他一眼,悻悻地默然。
“嘿,你不说我也知道!”赵系景步子跟得很紧,谈吐间的调笑让他听得一清二楚,“想找人家就直接去找呗,磨磨唧唧啥?”
陈寻显出些许的不耐烦:“你懂个屁!”
清早日光很明晰,照得每件校服都雪白,来来去去像飘忽不定的帆。陈寻偷偷掀起眼皮,又悄悄落下,如此往复,从教学楼底走到篮球场。
赵系景又忍不住絮叨:“你何苦呢?”
“什么何苦?”陈寻眉头一聚,佯装听不懂。
每回心虚,陈寻都会躲闪眼神,下意识将手在口袋里捣几下,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则小心思一览无余。
赵系景叹气:“老实说,我觉得叶西……”
他停住,刻意留白好几秒。
少顷,对方果然顿住脚步回头望过来:“你觉得什么?”
双唇内收进齿间,赵系景吞回“噗嗤”声,憋笑憋得很辛苦:“我觉得她是喜欢你的。”
陈寻当即怔在原地,思想和听觉一片空白,头顶盘旋的音律全都被他脚底的石砖吸净。他也觉得自己够没出息的,无数次下狠心要恨她,到底还是躲不过一句没有根据的猜疑。
两侧又有许多学生走过,他的视线从赵系景耳缘穿过去,冷不防瞥见走在石板路上的叶西。
赵系景挥挥手,向他背后努努嘴:“你还走不走了?”
陈寻脚跟一转,颇显滑稽地回身,大步向前迈,并朝后甩了一句:“你他妈放屁!”
“……”
早操匆匆结束,可以说是集体放水,队伍前头的班主任们福利都不错,自班学生倾情为他们表演了一出极富个性的千手观音。
下操的学生散乱地往回走,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慢悠悠。
陈寻躲到操场门边的树下抽烟,刚点着,就听见身旁的赵系景冲某个方向大喊:“叶西!”
陈寻的手指一颤,皱眉使劲对他甩眼色,而他视若无睹。
叶西似乎并不想过来,远远地应了一声,单音节充满疏离。
烟头燃得很旺,可陈寻不这么觉得,他好像看见一阵冷风将它吹灭了一半。
赵系景对二人暗藏的针锋相对无所察觉,反倒把手举得更高,大喊:“你能过来一下吗?正好有事跟你说!”
陈寻倒吸着凉气,抬脚往他膝窝正中一踹。
叶西茫然纳罕地慢步靠近,赵系景嘴巴一咧,露出得逞的表情。
疾风忽起,刀一般割在脸上。陈寻弹着烟灰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躲,耷拉着眼皮凝视脚尖。
“什么事?”叶西镇定地开口,问题抛给赵系景。
赵系景一会儿扭头往后,一会儿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看她,支支吾吾个不停:“呃……”
“……没事我就走了。”
她倒是说到做到,话音一落就把纯白的校服背面转向了他。
赵系景慌了,跺跺脚上前要拉,陈寻从侧后方赶上来。有那么分秒的静默,赵系景一直煞费苦心地期待他能开口表示点什么。
谁料陈寻一句话都没说,反手递过来一根烟。
赵系景:“……”
这时叶西已经走了几百米远,有意无意地向后扫了一眼,恰好撞见陈寻给赵系景点烟的动作,眼神凝了凝,旋即露出几分冷漠与嫌恶。
刀尖一般刻薄的眼神,凛冽过风,扎在陈寻手上,打火机的火苗颤抖起来。
他没想到叶西会做得这么绝,又或者有过预料,但在亲眼见到时还是难以承受。
赵系景叼着烟的牙齿都发酸了,含糊不清地催促:“你愣什么?”
陈寻迅疾收手,直直凝视叶西越来越小的背影,下颌削直成线。愠怒在他胸口膨胀,堵在嗓子眼冒着酸味。
方才乍起的寒风陡然止息,几粒烟灰无声息坠下去,这一刻陈寻觉得自己是真的恨她。
恨她无情,更恨她这么快就能彻底漠然地抽离。
***
中午,临近放学,上的是陈寻最难听进去的语文课。
其实也不能全怪他,八班的语文教师是个将近六十岁的小老头,据传搞学术还是很有作为的,只是实在不会教书。读文章读得慢而生涩,读错了,拿手指沾沾唾沫黏住书页往前一翻,再从头读起。一堂课下来,没有人能明白他到底讲了些什么。为此还有不少家长闹过意见。
在他一句话挟带的几十声“啊”中,一夜难寐的陈寻渐渐倒伏在桌子上,沉沉入睡。
有几天没梦见陈觅了,白天逃避着不去想,梦里也就很难看到她。
耳边纸笔的摩擦声缓缓消失后,陈寻走进了一片无垠的苍白。
四周空无一物,仅仅是白,可以渗进身体里与骨髓融合的白。他往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尽头。无形的雾喷过来,令他一度无法呼吸。
虽说只是无形,但它也是一道屏障,随着陈寻探得越来越深,屏障向两边张翼,中部内缩,变成一条两立高墙逼夹的隧道。
陈寻垂首继续踱步,蓦然像感受到了什么般停下来。调整呼吸后他抬眼,如同既期许又畏惧的那样,陈觅正背对着他,隐在一团昏白之后。
她好像又长高了,每回见她,她都会变点样子,他对她死后仍在生长的想象完全与科学常理相悖。
陈寻握拳,哑着嗓子唤道:“小觅。”
陈觅没回答,也未转身。
他有些局促,双手按在外套两侧摸索了几下,想找烟,但没找到,又无所适从地垂到腿边。
白色仍在蔓延,陈觅比画出来的还要静止。
陈寻压着气息近前几步,喉头发紧,几番纠结后犹豫地说:“小觅,哥哥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如果现在还没到2015年2月27号……你信我,那天千万别下楼,别出门……也别听我的话,我让你买什么都别听。”
那幅画终于用空灵悠远的声音问:“为什么?”
伸臂向前,陈寻揪着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扑了个空。
“因为你会离开我……”说完,陈觅开始透明化,与他的距离也愈来愈远。
他抬脚,脚却黏在地上,抬手,手却重如铅锤。
陈觅灰飞烟灭时,陈寻绝望地嗫嚅:“哥哥错了。”
惊醒,下课铃已至尾声。同桌把刚发下来的卷子放到陈寻面前,不小心让尖角戳到他的眼睛,短促的痛觉令他瞬间清醒许多。
赵系景斜搭着书包走过来叩叩他的桌子:“说好的好好学习呢?”
陈寻懒散地抬抬眼皮,从抽屉里拽出书包。
二人并排出教室,路过拐角时正巧碰见许久未见的阿鲍,赵系景下意识往陈寻身后缩了缩。
陈寻翻了个白眼:“出息。”
赵系景攀着他的双肩,惶惶然直哆嗦:“我真的怕他……”
“怕什么?欺软怕硬而已,遇见我不还得……”
他说得好好的,戛然而止,勾起了赵系景满满的好奇心:“你说啥?”
“没什么。”陈寻咕哝,兀自迈大步子向前走。
今年的秋风实在迅猛,不仅地上萧瑟,头顶天空也苍凉。已经转头成梦的夏季仿佛就在这留下了它物极必反的余痕。
快到校门口时,陈寻抬头望了望天,上面的云是丝线状,一缕一缕,像扫把在地上划过后没有成功带走的尘迹。心情不好,看什么都是消极的。赵系景就与他相反,指着云道:“像蛋糕上的奶油!”
陈寻:“……”
一路上,时不时有高三的学生经过,聊的都是高考的事。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点,用平淡的语气描述心底的焦虑。
这样看来,似乎只有他深陷在情绪的囹圄中。但他也无可奈何,还想过弄点酒来效仿个“一醉解千愁”。最让他不服的是,叶西好像没有在这场断舍离中受到任何影响,理智得令人发指,每时每刻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他甚至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心……
离门口越近,人流越密集,空气也就越躁动。
陈寻始终低头皱眉,一言不发。
正走着神,他感到自己的校服袖子被赵系景大力地拉拽摇晃。
“干嘛?”他头都不抬,心烦气躁地恶语。
“叶西……”赵系景欲言又止。
“操!你别跟我提她!”陈寻胳膊一振,甩开他的手,闷头快走。
“不是啊……你他妈。”赵系景跟在后面急匆匆地喊,话语同脚步一同颠簸。
陈寻走得太快,他实在跟不上,干脆原地站定,大喝一声:“陈寻你抬头!”
陈寻一怔,茫然地抬头,眼前的一幕令他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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