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婉雅在翌日早晨苏醒,眼睛睁开的瞬间,正好陈冰拎着保温桶推门进来。
封闭的空间忽然得以与外界相通,情绪也像被开了扇门,徐婉雅当即躺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陈寻在床沿趴着睡了一夜,半梦半醒地抬头间,吓了一跳:“妈……”
陈冰怯怯地叹了口气,将桶搁在床头柜上,弯下腰帮她掖被子。
“你们让我死吧……我真的想死。我想去找小觅……我想去跟她道歉……”沙哑的絮语萦绕盘旋着,不一会儿便充盈了整间病房。每个角落都是失落的灵魂。
陈冰默然揭开桶盖,浓汤的气息飘出来,也没有放出多少温馨来填补情绪的空缺。
“别说傻话了,日子还是要过的……起来喝点汤。”他犹豫了许久,憋出这么一句话。
“我真不是在说傻话,”她抽抽噎噎,“我太痛苦了,活着也是拖累你,我晓得你嫌我,嫌我不工作不赚钱,嫌我是个废人……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
陈寻迟疑片刻,有些无力地开口:“妈,你别这么想,没有人当你是拖累。”
事实上,他想说他才是真正的拖累。
陈冰的双手很拘束,落在被子上不是,握着桶盖也不安,干脆合到一起互相摩挲了起来,像在严冬里搓手取暖。可现在明明是酷暑天。
“我从来没觉得你是拖累……”语气不够坚定,多多少少还是心虚的,“我只是觉得,我们家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是跟你说,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你肯定又得怪我。我……唉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我跟你讲,你昨天那个决定就是错误的!法律是人定的,终归可以改变!要是那些得不到伸冤的受害者家属都像我们一样轻易放弃,怎么改变?就任它去了?不管了?冤也不伸了?”
徐婉雅双手紧紧攥着被子,上面青筋横布,陈寻默默凝视着,慢慢觉得那些青筋都缠到了自己脖子上。
陈冰随手拽过身边的椅子坐下,放软了神态和语气,语重心长道:“婉雅,我这个人呢,没什么大本事。当初啊……娶了你,有了小寻小觅,在我心里这就是我一辈子最大的成就了。后来小觅没了,我又觉得,我是不是能为她获得更大的成就呢?于是我一直不放弃,努力了很久很久……可是,这个世界太让我失望了。”
“草案我每年都递,所有同类型的案件我都密切关注,甚至我还找到其他受害者家属,想要跟他们联合起来……去做些什么。一开始我们都斗志满满,结果呢?第一年,退出了一部分;第二年,又有一群人决定离开;到了今年,只剩我自己……就剩我还没有走出来。”
“这世界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有一成人,他们有本事、有地位,权力总是被握在他们手里。剩下的九成人,其中包括我们,对待不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说那一成人会理解我们吗?不会的,永远不会……甚至我敢说,假如我也是那一成人里的一员,当你告诉我你女儿死了,正义得不到伸张,我只会嗤之以鼻,就算有同情……也不过是一瞬间,过了就忘记了。”
陈冰抹了抹脸,疲惫却越抹越多,垂下手来替徐婉雅拨头发,被她狠狠扭头避开。
“前不久不又发生了一起?一个14岁男孩掐小女孩的脖子殴打她,事情被曝光了,群众都很愤怒。但后来呢?后来也没下文了。苦的总是受害者,悲喜是不会真正相通的。”
他顿了顿,语调颇有些阴鸷地说:“不要把旁观者给你的同情看得太珍贵,那东西有保质期。”
空气凝结,阳光几度刺进来,也凿不穿它。
徐婉雅依旧在哭:“可我们做错了什么?我女儿做错了什么?”
陈冰埋首,掌心撑着额头:“你要这样问,注定是没有答案的。”
他曲着小拇指,几不可察地往眼角一划,沉声说:“我力量太小了,撼不动整个世界。但我想撼动,我真的想……”
陈寻一直不插话。他忽然就理解了爸爸的心情,有些希望是看不见的,因而更容易被人相信,但是一旦被现实逼出了原型,相信者发现它原来不是希望、是绝望,那痛苦会成倍堆积。爸爸就是经历了此番被捧高、再被狠狠摔跌的过程,才会一心想要放弃。
这个家,没有一刻真正想要遗忘陈觅,只是没办法。
他突然有些冲动,捏着拳头说:“那法律制裁不了的事,我们自己来呢?”
陈冰愣了,徐婉雅也僵住,几乎十分同步地愕然看过来问:“什么意思?”
陈寻抬眼,极其冷静:“就你们能想到的意思。”
气温突然降了八度。
徐婉雅躺不住了,撑起手肘艰难爬起来,慌里慌张要抓他的手:“儿子,你不能有这个想法啊!听妈说,你这样想,你就跟那个叶南成了一类人了。”
陈寻忖了忖,扫一眼爸爸虚虚实实的目光,带着赌气意味地说:“不是啊,我就在想,本来我也应该是替小觅死的……那不如我去杀了那个畜生,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三人一起面面相觑着静默了许久,尤其是陈冰,眼神里的痛心缓缓掉下来,换成悔意蒙上去。
“儿子……我……”他犹豫地开口。
陈寻面无表情地打断:“这办法不是很好嘛?皆大欢喜。”
陈冰的双肩开始发抖:“儿子,把他杀了,我们就能解脱了吗?”
天气骤然变阴,连阳光都疲于再刺进来。
徐婉雅抽泣的声音也停下了,整个人都木然失语。
原本陈冰还想再说些什么,而陈寻站起来,一步不停地往门外走:“我确实换不回小觅的命,但是我发誓……我真的一直在忏悔。”
他走后,陈冰拿后脑勺对着天花板。
窸窸窣窣中,徐婉雅艰难伸臂将柜子抽屉里的皮包拿了出来,放到腿上。拉链有些钝,中途卡了好几下,到后来她失却了耐心,开始蛮力向两边撕扯整个包袋。她竭力要打开它,仿佛其中装着她最后一口呼吸。
听见响动的陈冰抬头,投来万分迷茫的目光:“找什么?拉不开我帮你。”
徐婉雅不允,上齿扎进下唇,双手死命一扯,包口大裂开来。她答非所问:“你是不是跟小寻说了什么混账话?”
陈冰:“我……我没有,我就是,一时太气了。”
病房仍静穆,空气偶尔会因为门口的脚步声稍稍波动两下。
徐婉雅从包里拿出一沓方块硬纸片,拽掉捆绑的橡皮筋,重重砸在陈冰身前的被面上:“你看看,看完你要是还有脸怪他,我们离婚。”
最后四个字冰锥一般捅到陈冰心口,然而这还算轻,真正捅穿他心脏的是这些纸片上的字句。
都是明信片,从一五年开始写起,无论是母亲节还是徐婉雅的生日都不曾缺席。纸上分明是陈寻苍劲的字迹,落款却都是“小觅”。
“妈妈,生日快乐,我会永远爱你。小觅。”
“妈妈,母亲节快乐,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小觅。”
“妈妈,我觉得我长高了不少,希望你也能发现这个惊喜。小觅。”
……
明信片往被面上散落的同时,陈冰从喉咙中挤出一声鸦啼似的哀鸣。
徐婉雅重新拾掇它们,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
“我也怪过他……但后来我不怪了。陈冰啊,你不记得……当初网民们是怎么指责我们的了?我们做父母的,怎么能把别人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给孩子啊?”
再无人说话,所有情绪坠到地砖上,阴云过后,满地阳光。而他们心里的天,迟迟地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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