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刺骨04

人抢救了一夜,刚好雨也停了。陈寻扶着墙站起来时,感觉双腿都被裤子箍住了,像踩着两个油漆桶。站到病房门口,他不敢进去,陈冰也不敢,父子二人就这样望着正对面窗户里隐淡的晓光,一语不发。

徐婉雅吞药的举动都源自陈冰的一个决定。

很莫名其妙、一反常态的决定。

昨天傍晚刚吃完饭,徐婉雅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残羹,陈冰烧起一根烟,有些语重心长地严肃说道:“我们……放弃对那孩子的追责吧。”

语音刚落,徐婉雅轰雷掣顶,手里的碗筷散落一地。

“你什么意思?”这么多年她的泪腺都是泡在水里的,所以稍一激动就带起了颤颤的哭腔。

陈寻也很疑惑,并且愤怒,甚至诘责都问不出来,成了水泥浆糊在喉口。

陈冰蒙在烟雾后的眼神凄然且无奈:“这么多年了,我们家总这样,为了一件不会有结果的事执着,也该放下了。”

徐婉雅一脚踩空似的身子一歪:“陈冰!你脑子坏了?你以为你是菩萨啊,你慈悲,有同情心,那你怎么不能把我女儿还给我?”

陈冰摇头,过烟的嗓子发干,长久说不出话来,等了一会儿才道:“我真的不是同情他……我只是,唉……

“你希望我们家一直这样下去吗?你希望你一直这样下去吗?啊?这么多年,没有一点可以值得期待的事,我们一直活在怨恨里,抬不起头翻不了身!”

“你晓不晓得,继续追究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我顶多不会放弃提交建议修改刑责年限的草案,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三年多啊,我也是真的真的想解脱了,这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啊!你整天哭哭哭,有用吗?你觉得我们家现在还像一个家吗?!”

语气渐渐激动起来,陈冰忽然起身,抓着烟灰缸站到阳台上。

徐婉雅追了过去,顿顿胸口大放悲声:“那小觅呢?她那么小就失去了一切,她又做错了什么?我们不该为她讨回公道吗?”

“她那么可爱、单纯,谁都喜欢她,没有人不喜欢……她是我的命啊,我的命没了啊!”说着,纤瘦的身影化成死水淌在地上,因为一直在抖动,熬不住隐忍发出的呜鸣也跟着一起抖动。

凄怆、尖锐,满是绝望。传到一直沉默的陈寻耳中,凝冻成霜。

陈冰猛力抽吸最后一口烟,哆嗦着死死按进烟灰缸里,张臂一挥,不知道要挥走什么,总之用了很大的力气。

他大喊起来,甚至破了音走了调:“你以为就你难受心痛?你以为就你不想活?我早就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我要不是为了小寻,”喊着,余光向陈寻扫来一眼,“我他妈早去死了!”

陈寻在那样的眼神里读出了各种杂七杂八的情绪,一开始还可以淡定,到后来越想,情绪越是生出了尖牙,咬在他心脏上。

他坐不住了,离开争吵逃进了房间。

若张火伞的酷暑天,明明没开空调,卧房却硬是变成了冰窖。陈寻双手掩住眼睛,大拇指堵在耳朵上,却怎么堵也堵不了灵魂里无限的空洞。

他总认为,这个家失去陈觅,零落倾倒成如今这样,多多少少是因为他。

现在他更是如此想。

有没有可能用自己的命换回陈觅呢?倘若有,他不会犹豫。一刻都不会。

门外的争吵一直不休,尖爪一样挠着房门。

有那么一刻的冲动,陈寻捉起桌子上的手机,想给叶西打电话,想对她放肆地哭。他不怪她,一点都不怪,他只恨叶南,只恨他自己。

叶西是什么呢?似乎是能够修补他灵魂的救赎。

结果电话才响一声,他却触电一般给掐了。他觉得她可能是在写作业,在冥想一道题,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带给她,又不能告诉她自己究竟在痛苦些什么,肯定只会给她徒增烦恼。

慢慢的,门上的利爪停歇了,空气也平静下去,只是依旧寒冷,冷到他关节都在互相撞击。

叶西在几分钟后回了一个信息:“怎么了?”

陈寻望着屏幕,指尖在那三个字上磨蹭了几下,感到片刻的心安。

“没什么,就想你了。”

却未曾想,“没什么”发过去的同时,妈妈在另一扇紧闭的房门内,安静地吞下了一整瓶药。

***

病房很静,晨光从窗玻璃漏进来,仿佛都能给人听见它在地上走动的声音。

护士冷冷扫了父子一眼,没好气地低声怪罪:“家里有抑郁症患者,还放那么多安/眠/药。脑子坏了吧?”

陈冰抬抬手想放上脑袋,又忸怩地揣进兜里,掏出烟,却想起不能抽,往口袋送回去,没拿稳又掉到了地上。几番动作看得陈寻内心复杂,似乎在一夜之间,这男人就老了、傻了。

徐婉雅睡得很安宁,要不是呼吸机的提醒,这样的睡容是很不祥的。只看一眼,外人根本辨不清她是死是生。

护士出去了,陈冰叹了口气,轻轻冲儿子招手,将他唤到走廊上。

天全亮了,然而天际还是旧青色,矮垂的蟹壳底下一排一排还没苏醒的房屋。太阳没完全上来,好像对这个世界也不太起劲,不太想爬上来。

陈冰歪靠在窗棂上,不能抽烟,就靠打火机时灭时燃的光解解馋。

“儿子,你跟爸说,爸是不是真的想错了?”他嘴里像包满了石子儿,吐出来的声音砂砾砾的。

陈寻凝视着他的手,让火苗落进自己眼中。

“爸,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可是我不想支持你。”

“唉……我真的苦啊。这个家全靠我在撑,我还不能有怨言。”

“不是你一个人在撑,”陈寻抿了抿唇,“你扛不住了可以告诉我,我和你一起扛。”

“儿子,”陈冰的眼底开始晕上水雾,幸好有火苗燃烧着瞳孔,水雾才不会很快盈满眼眶,“你得记住,生活啊……它跟开火车不一样,到一站停一站,它是笔直不停地向前走的,从来不会留下什么。旧的希望泯灭了,你想再让它们烧起来,很难的。”

陈寻攥紧拳头,脊背僵直:“不是这样的。”

“有些东西,就是不该放弃。”

陈冰苦笑:“你这就叫偏执。”

陈寻绷着下颌:“为小觅偏执,我认为很值得。在我心里,小觅依旧有‘重生’的机会,可如果我们不偏执了……她就彻底死了。”

“爸,你都当了三年的勇士了,别轻易低头当懦夫。”

火苗抖搂着,在这句话的尾音缩进了打火机中,陈冰却好像被火燎着了,忽然激动起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在骂我是懦夫?”

“……我没有。”

“我什么都做了,什么都是我冲在最前头,到头来你们一个个都在怪我?啊?陈寻啊,晚上睡觉躺在床上好好想想,小觅怎么死的,别轻易就忘了,她的死不是你间接造成的?你是不是从来都没反省过?我在你身上好像一直看不见悔恨,你却反过来怪我?”

一字一句的数落,化成笔钻到陈寻皮肤上,桩桩件件刻下他的罪行。当爸爸眼里的阴寒越来越深,他开始害怕,挪动脚跟往后退。

陈冰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失控地连声低喊:“你晚上睡觉躺在床上好好想想!你为什么不反省,反而来怪我?”

“我是懦夫?那你呢?你不是?”

老茧横布的厚掌紧紧攥着陈寻的手腕,将他往仇怨幽恨的沼泽里拉。

陈冰眉目狞恶,神情像是来索命的阴魂,陈寻恐慌到了极点,奋力挥臂挣脱他的拽缚,在阒静的走廊里失控地大喊:“我没有!我反省过了!我也很后悔!”

他退了数米,陈冰又跟过来:“你根本没有悔恨之心。”

“我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想过,我情愿死的是你,你应该替小觅去死。”

陈寻愕然,灵魂脱壳从脚底直直坠下,愣了良久,随后转身向电梯狂奔而去。

他一边胡乱按着楼层按钮,一边扭头看陈冰有没有追上来。侧方的走廊通向无底洞,灌过来的风刺骨剜心。

陈冰没有追上来,但他的声声诘问追了过来——

“我情愿死的是你,你应该替小觅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