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刺骨03

叶爱军进门的一瞬间,叶西有些恍惚——这男人变得当真不是一点点。

瘦了不少,衣领外的肩膀都凹下去了,看着很狰狞。胡须沿脸部下缘丛生,毛发都虬在一起,给人一种腌臜之感。陷下去的眼眶凭空凸出来两个眼珠,目光倒是跟以前一样犷悍。

他一到玄关就开始脱鞋脱袜子,一副主人回家的姿态。

“儿子!给爸看看你长高了没有!”低频高分贝的呼声冲上房顶,震得空气晃荡。

叶西冷眼躲进房间,同时听见叶南脚步蹬蹬地跑过去,得意满满地笑:“废话!老子现在比你还高!”

安静片刻后,又在对方的笑声中期待地说:“快快快!给我钱!”

那笑顷刻止住,再张口时就是不悦的语气:“你这么小要什么钱?”

叶南跺脚,气急败坏:“不是你说好的要给我钱吗?”

叶爱军不耐烦地哼哼:“一边儿去!回头再说!”

“我靠你说话不算话!”

“你又想我打你了?”

“你打啊!你现在能打得过我?”

高低音撞在一起,像瓢盆锅碗乱砸。叶西翻着白眼……这才几分钟,就吵得不可开交。

而后歇止了半晌,再有声响传进来已经变成电视机的轰鸣。

叶西捶捶额头,戴耳机将音乐的音量调到最大,一面微微晃着脑袋,一面给陈寻发:“你几点出门?”

陈寻:“六点多,今天接不了你了,我车坏了。我们直接电影院见?”

叶西:“OK啊,不用你来接我。”

陈寻:“噫,我们西西真乖!”

叶西:“……”

俄顷,耳机里插进门被唐突推开的响动。叶西慌张扭头,看见叶爱军正光着脚站在门口。

相顾无言。

叶西森然着目光转了回去,却听见他问:“叶西啊,功课还不错吧?”

从鼻腔里闷出一声冷哼,叶西木然着语气:“不用你问,一直很好。”

“哦,哈哈,”叶爱军局促着干笑两声,“那就好咧。”

“你跟你妈一块过,我还怕你过得不好。”

“那你是多虑了。”怎么有脸说这种话?

他将自己整个身子往门板上靠稳,挠挠头说:“等你妈回来了,我准备跟她商量,把小南带走。”

“啊,是吗?”叶西心里欣喜不已,“太好了。”

“嗯?为啥呢?”叶爱军带着期许的语气问,仿佛在渴望一个夸赞。

于是叶西顺水推舟:“跟你过嘛,日子肯定更快活。我替叶南高兴来着。”

奖状领到手,叶爱军笑得十分自满:“是吧!我要是有钱,还想把你一起带走!”

叶西肠胃翻腾,一阵恶寒。

到傍晚,林俐回来了,还买了叶爱军交代的简装白酒和花生米,寻常过日子一般,旁人见了甚至不会相信他们是早已陌路的夫妻。

妈妈总是学不会彻底心软,叶西恨也就恨在此。

晚餐前半段还算和睦融洽,至少没有人恶言恶语,桌面上盘旋的都是咀嚼的声音。

在叶西耳中还多了一种声音——墙上挂钟时针的走动。

她在期待与陈寻的见面,又或者说,是向陈寻身旁那份安宁的投奔。

时局的改变,起源于叶爱军微醺的一句话。

“林俐,我今晚把小南接走。”

空气旋即阴冷了下去,好像每一粒分子都有蜡油附着,是极端窒息、蠢蠢欲动的氛围。

林俐将碗一摔,愤恨道:“不存在!”

空气下面便开始有炉火在烧,蜡油一分一秒在融化。

叶爱军拧紧眉头,牙齿磕着花生米,面无表情地看向林俐,颌骨一动一动的,嘎嘣响:“为什么?”

林俐往椅背一靠,抱臂在胸口,不作声。

叶爱军仰头闷光一杯酒,又追问:“为什么?”

兴许是“怒”向胆边生,又兴许是受到儿子将要离开自己的刺激,林俐捉起面前的筷子就朝叶爱军一扔,声嘶力竭起来:“没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不可能把他带走!他今天这样就是你害的!你还想继续害他?!我就这一个儿子!我求你了!求求你放过他!”

说着就哽咽了,好半天她才从哭声里迸出一句凄厉的嘶喊:“叶爱军!你觉得你配做人吗?你就是个畜生!畜生都不如!你放过我吧,放过南南吧!”

沉默、肃然。

叶爱军仰头又往嗓子中浇了一杯酒,手放下时,杯子已经咣当砸到地上。

碎了,蜡油也沸腾了。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叶爱军推倒椅子直奔林俐面前,一个耳光掴到她脸上,林俐直接从椅子上滚下去,滑出好几块砖的距离。

“我/操/你/妈的!你还敢说我是畜生?你能好到哪里去?别好像说得跟自己有多负责任一样,你又算个屁!”

叶南也傻眼了,愣在桌边僵成一尊石像。

叶西冲过去拽叶爱军,又被他胳膊一挥,甩了好远。

林俐躺在地上疯狂蹬腿,失了心神一样,连连哭喊着“啊啊”。叶爱军抬脚直接踩在她瘫软的手臂上,弯下腰又是一掌,打得她脑袋向侧面一歪,脖子断了似的滚到另一块砖沿上。

哭声锯进叶西的耳膜,她浑身颤抖,在叶爱军的又一番不知轻重的拳脚后,转身跑进厨房,从灶台上拎起菜刀,冲到他面前举着手机大喊:“你再打我报警了!或者我现在就砍死你!”

叶爱军醉得厉害,闻言踉跄了几下,斜视过来嗤笑道:“你有那个胆?”

叶西从头到脚都在战栗,但还是将菜刀威胁地一扬:“你看我有没有!”

叶爱军稍稍站稳,从眯起的眼缝里打量叶西。她此刻像个犊兽,明明瘦小至极,然而眼里的猩红与张开的爪牙都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他也有些害怕了,于是哼哼着后退,拿起桌上还剩一半的酒,懒洋洋走到门口,将双脚踏进鞋里:“行吧,你/牛/逼啊!林俐你养的女儿牛/逼/啊,养着养着也成杀人犯了哈?没事,大不了打官司,当初小南就是判给我的,你看法院怎么说吧!”

房门被砰訇砸上的一瞬间,叶西手里的刀也垂直掉在地上。

慌忙跑到林俐身旁,发现她的脸已经肿得鼻眼不分,全然拧巴在了一起,嘴唇外张着,抽抽搭搭在呜咽。

叶西扶她站起来,镇定地安慰:“妈,没事,我带你去医院。”

林俐赖在女儿胳膊上,刚起来又溜了下去。

叶西无端地想哭,但碰见叶南漠然的眼神,迅疾将泪水吞了下去。

此刻离电影开场还有二十分钟,叶西方才听见窗外有雷鸣,还有暴雨声。

她走到房间里,拨通陈寻的手机,在黑暗中刻意隐忍着惧意,满怀歉疚地说:“……阿寻,我今晚……也许去不了了。”

话筒里一阵无声,她心慌无比,刚想再解释些什么,便听他温和宽慰地答:“没事啊,下大雨,我们回头再看。”

“嗯……好。”叶西轻声应着,感觉好像轻松了一点,又不对头,不安感钻进了四肢百骸的每一处缝隙。

窗外黑漆漆的厚布上,被拉扯出一道极亮的闪电。

有多亮?她一度以为是在白天。

***

电话掐断的瞬间,陈寻长呼一口气,蜷紧的心脏是团皱的纸,怎么铺也铺不开。他快窒息了,靠着墙滑蹲在地上,湿透的衣服在凉砖上蹭出一路水渍。

冗长的走廊里,到处是匆忙惶然的脚步和那句——

“吞了200片地/西/泮,患者现在重度休克,用1∶15000高锰酸钾洗胃!”

尽管,此刻并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闪电过后的雷鸣、接替雷鸣的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