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男孩在笔记本里写满了一整页新的内容,拿望远镜观测的男人喊出叙述以及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警长抵达、豆子佬跟小孩回来,还带了个新的家伙、小孩跑进谷仓、警长离开。豆子佬跟那新来的进屋去,然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豆子佬跟新来的出现在门廊上,两人一起走向宿舍,她自己一个人走回去。

“他是谁?”男孩问。

“我们怎么知道?”其中一个男人答道。

很高、很壮、衣衫不太整齐,衬衫搭裤子,看不出年纪。小男孩写道,然后加上一句:不是牧马的,鞋子不对,会带来麻烦吗?

宿舍后面的坡度往下降,宿舍是两层楼建筑,下面那层有个很大的滑门,门是开的,但滑轨坏了不能动。里面停了另一辆货卡,还有两辆绿色牵引机。右边远处尽头有个木造楼梯,没有扶手,通往天花板上一个长方形的洞。李奇花了一分钟站在一楼看着那些车辆,那辆货车的后车窗上有个枪架,空气炙热凝重,闻起来都是汽油跟机油味。

然后他爬上楼梯,到第二层楼,室内的木制品都漆成红色,墙壁、地板、天花板、横梁全都一样。这里的空气比外面更热,而且不通风,没有冷气空调,循环不良。屋子另一头有个封闭区域,李奇猜想应该是浴室。除了那里之外,整个地板就只剩一大块空间,十六张床彼此相对,一边八张,简单的床架跟薄薄的条纹床垫,床边有小柜子跟抽屉。

最靠近浴室旁的两张床有人睡,上面各躺了个矮小但身体结实的人,衣服只穿一半,两人都是牛仔裤,搭配时髦的压花马靴,没穿衬衫。两人的手都垫在头下。李奇踏上二楼时,两颗头也都同时转向楼梯。他们都放下比较靠近李奇的那只手好看个清楚。

李奇在西点军校读了四年,又下部队待了十三年,所以累积起来一共有十七年这样的经验,就是走进新的宿舍,让所有人瞪着你看。他对这种感觉已完全麻木,要处理这种场面有种特殊技巧、一种规矩。方法就是走进去,选张没人睡的床,然后一句话也不要说。让其他人先开口,这样的话,你就能在被迫掀底牌前搞清楚他们的意图。

他选了张床,离楼梯口靠北边墙壁的第二张床。根据他的判断,这边应该会比南边凉爽一点。以前在部队里,他会有个很重的帆布大背包可以丢在床上,用来宣示主权,大背包会印上他的名字、阶级,而重印过的次数就等同他的传记。一个大包包可以省去很多解释的麻烦,可是在这新环境里,他能做的就只有从口袋里拿出折叠牙刷,放在床边的小柜子上。用这个来取代包包,实在没办法带来什么巨大冲击,可是意思完全一样,它说:我现在开始住在这里,跟你们一样,有任何意见吗?

两人都继续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因为躺着,很难明确判断他们的体格,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两人身材都不算魁梧,身高大概一个五呎六、一个五呎七,体重大概都是一百五十磅。但两人脸部扭曲、满身肌肉,就像中量级拳击手,肤色跟农人一样,手臂、脸上、脖子是深咖啡色,而T恤盖过的地方则是一片白。他们的肋骨、手臂、锁骨上分布着零散的肿块跟凸起,李奇以前也看过这种伤痕,卡门就有一个,他自己也有一、两个,这表示骨头曾经断裂,接回去后重新愈合。

他经过两人旁边,朝浴室走去。浴室有个门,里面是共用设计,四套卫浴设备,但没有隔间,四个马桶、四个洗脸槽、四个莲蓬头,全都安装在一个狭长的空间里。大致还算干净,里面有热水跟便宜肥皂的味道,好像那两个家伙刚才洗过澡,可能准备出去享受一下周五夜晚的下班时刻。高处有扇窗,上面的防虫纱窗都堵塞了,没有加装玻璃。站着时他可以越过马厩角落,一直看到大屋,看得到一半的门廊跟一部分前门。

他走回宿舍,其中一个家伙坐了起来,转过头来,看着浴室门口。他的背跟胸前一样苍白,皮肤上有更多愈合痕迹,肋骨、右肩胛都有,如果这家伙不是常被卡车辗过,就是以前专做超高级的马术表演。

“暴风雨要来了。”那家伙说。

“听说了。”李奇说。

“一定会来,这么热的天。”

李奇没说话。

“他们雇用你了吗?”那家伙问。

“我想是吧!”李奇说。

“所以你要帮我们工作。”

李奇没说话。

“我是比利。”那家伙说。

另一个用手肘撑起身子说:“约书亚。”

李奇对他们两个点点头。“我是李奇。”他说。“很高兴认识两位。”

“你要帮我们打杂。”那个叫比利的家伙说。“挖马粪、搬东西。”

“随便。”

“因为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骑马的。”

“不像吗?”

比利摇摇头。“太高、太重,重心太上面。不像,我觉得你根本没骑过马。”

“那个墨西哥女人带你来的?”约书亚问。

“古瑞尔太太。”李奇说。

“古瑞尔太太是罗斯缇。”比利说。“她没带你来这里。”

“卡门·古瑞尔太太。”李奇说。

比利没说话,那个叫约书亚的家伙只是笑。

“我们晚餐后要出门。”比利说。“去酒吧,往南两小时路程。你可以一起来,就当互相认识的见面会。”

李奇摇摇头。“下次吧!等我赚点钱,像那种场合我想自己付钱。”

比利想想,然后点点头。

“这种态度不错。”他说。“搞不好你很快就会适应这里。”

那个叫约书亚的只是笑。

李奇走回自己的床边,躺下来,一动也不动,努力对抗热气。他看着漆成红色的天花板持续了一分钟,然后闭上眼睛。

四十分钟后,女佣把晚餐送来了。那是个中年白人女性,可能是比利的亲戚,两人很熟悉地打招呼。或许是表亲吧,而且看起来有点神似,声音也很像,好像有着共同的基因。她跟约书亚轻松地打招呼,对李奇则一派冷淡。晚餐吃的是猪肉跟豆子,她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把杓子,把食物舀进金属碗里,把叉子、汤匙跟空铁杯分给三人。

“浴室的水龙头有水。”她说道。这是讲给李奇听的。

女佣爬下楼梯后,李奇转头看着食物。一整天下来,这是他头一次看到食物,李奇坐在床上,碗放在大腿上,用汤匙吃了起来。豆子煮得黑黑烂烂,还加了大量糖浆。猪肉很嫩,肥肉部分很酥,应该是跟豆子分开煎,然后再混在一起的。

“嘿,李奇。”比利叫道。“觉得怎么样?”

“可以接受。”他说。

“狗屁。”约书亚说。“一整天都是一百多度,她却弄热的给我们吃?我已经冲过澡了,可现在又满身大汗,跟猪没两样。”

“反正不用钱。”比利说。

“狗屁,不用钱才怪。”约书亚回答说。“这都算在薪水里面。”

李奇不去理会。抱怨东西太难吃是宿舍生活中的必然,而且这东西其实还不赖,已经比他吃过的某些东西要好多了,尤其是部队厨房里弄出来的东西。他把空碗放下,摆在柜子上牙刷旁边,然后躺下来,感觉着肚子里开始消化糖跟脂肪。

房间另一头,比利跟约书亚吃完了,用手臂擦擦嘴,从柜子里拿出干净衬衫,穿好衬衫,扣上扣子,用手指抓抓头发。

“晚上见。”比利叫道。

他们当啷啷地爬下楼梯,过了一下,李奇听到正下方有汽油引擎发动的声音。是那辆货卡,他心里猜想。车子从门口倒车出去,然后开走。李奇走进浴室,看见车子转个弯,绕过马厩,摇摇晃晃开过院子,从屋前开了出去。

他走回宿舍,把三个用过的碗叠在一起,银碗叠在最上面。李奇伸出手指穿过三个杯子的手把,提了起来,然后下楼梯走出去。太阳已几乎下山了,可是热气完全没有消退的迹象。空气中的热度高得吓人,几乎要让人窒息,而且有股潮湿的味道。一股淡淡的微风从不知名处吹了过来,暖暖的、湿湿的。他走过畜栏、经过马厩、穿过院子、绕过门廊,寻找厨房的门。他看到门,敲了敲,女佣把门打开。

“我把这些拿回来。”他说。

李奇把碗跟杯子拿高。

“喔,你真细心。”她说。“我会去收的。”

“要走很远。”他说。“晚上很热。”

她点点头。“谢谢你。”她说。“这样够吗?”

“够多了。”他说。“很好吃。”

她耸耸肩,有点害羞。“只是点牛仔吃的东西。”

她从李奇手里接过餐具,拿到里面去。

“谢谢。”她叫道。

听起来像是要他离开,所以李奇转过头走回路上,夕阳余晖洒满他的脸。他在木造拱门前停下,放眼往西边望去,什么也没有,只有他来时经过的平顶山,空荡荡地,饱受侵蚀。右边往北,是条六十英里长的道路,路的尽头有些建筑。十五英里外住着隔壁邻居,左边往南,他就没概念了。比利说两小时车程外有间酒吧,有可能距离一百英里。李奇转个圈朝向东,古瑞尔家的地在这边,然后是别人家的地,过去后又是另一户的地。坑坑洞洞、硝石矿层、尘土,从这里到奥斯丁一路四百英里,大概都没有其他东西了。

新来的家伙走到门口,瞪着我们看。小男孩写道。然后四处看看,他发现我们在这里了吗?是麻烦吗?

他把簿子再度阖上,更用力地趴在地上。

“李奇。”有个声音叫道。

李奇往右看,发现巴比·古瑞尔站在门廊阴影中。他坐在摇椅上,一样穿着丹宁裤、肮脏的T恤,帽子一样往后反戴。

“过来这里。”他叫道。

李奇停了一下,然后往回走经过厨房,在门廊阶梯前停了下来。

“我想要匹马。”巴比说。“那匹大母马,帮牠上鞍,牵出来。”

李奇又暂停了一次。“你现在就要?”

“不然你以为什么时候?我傍晚要骑出去。”

李奇没说话。

“而且我们需要演示一下。”巴比说。

“演示什么?”

“你要让我们用你,就要露点真本事。”

李奇又停了一下,这次更久。

“好。”他说。

“五分钟。”巴比说。

他起身走回屋里,关上门。李奇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让太阳照着他的背,然后朝着马厩而去。要找那个大门,有臭味冒出来的那个。演示?现在麻烦大了,他心想。而且不止一桩。

门里有个电灯开关,在墙板上一个铁盒里面。李奇把灯打开,微弱的黄色灯泡照亮了整个宽敞空间。地上是踩实的泥土,到处都是肮脏的麦秆,这间谷仓中间分成一格格背对背的马栏,四周围着一条走道,外墙内侧铺满一捆捆从地板堆到天花板的干草。他绕着马厩走了一圈,五个栅栏有在使用,五匹马都拴在马栏墙壁上,马头上绑着复杂的绳结。

李奇仔细看看每一匹,其中一匹特别小,是小马,应该是爱莉的。好吧!淘汰一匹。还有四匹,其中两匹稍大,他弯下腰从下往上看,一次一匹。理论上他知道母马长什么样子,从下面应该很容易看出来,但实际上却不是这么回事。马厩很暗,马尾遮住了性征,于是到后来,他决定第一匹不是母的,应该也不是种马,因为有些东西不见了,应该是去势的雄马。试下一匹,好,这匹是母的,很好。下一匹也是母马。最后一匹是去势的。

李奇往后退,让他可以同时看到两匹母马。两只闪亮褐色的庞然大物,鼻子喷着气,身体左右移动,马脚踩着地上的麦秆发出闷闷的声响。不对,应该说马蹄。马蹄?马的脖子转了过来,每匹马都用一只眼看着他。哪匹比较大?李奇觉得是左边那匹。比较高、比较肥,肩部也比较宽。好,这匹就是大母马,到目前为止还不错。

好,接下来上鞍。每个栅栏里都有一根很粗的竿子,从外侧墙壁水平延伸出来,位置就在门边,上面挂了一大堆装备。当然有马鞍,不过还有一堆很复杂的带子、覆盖用的毯子跟金属器具。他猜,那些带子应该是缰绳,金属那些一定是马勒,用来放在马嘴里的。马勒放在牙齿中间,对吧?他把马鞍从竿子上拿下来,很重。李奇用左手臂把马鞍平衡地托起来,感觉很不赖。现在他就像个标准牛仔,洛依·罗捷斯也不过尔尔。

李奇站在马厩门前,大母马一只眼看着他,嘴唇往后卷,就像厚厚的橡胶,下面露出整齐的牙齿,大大的牙齿还黄黄的。好,开始想,大原则。这种牙齿,看起来就不像吃肉的,不会吃人。当然,牠有可能会稍微咬你一下,不过毕竟不是狮子、老虎之类的。牠吃草,是草食性动物,而且草食性动物通常比较胆小,就像非洲宽阔大草原上的羚羊、牛羚之类的,所以这只动物的防卫机制就是逃跑,而不是攻击。如果受到惊吓,牠会选择逃跑,不过牠同时也是驮兽,所以牠会接受人的指挥、会接受权威。所以要有威严,但不能吓着牠。

他把门打开,马开始动作。牠的耳朵往后缩、头往上抬,然后再往下,扯动着绳子上下摆动。牠开始移动后脚,想把巨大的屁股挪过来对着李奇。

“嘿。”他喝道。清楚、大声,而且沉稳。

可是马屁股还是一直移过来。李奇伸手去摸侧边,牠一样继续把屁股摆过来。不要在牠后面,别让牠踢你。这点他还懂。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就像挨了马踢?一定不是乱诌的。

“站着别动。”他说。

马还是侧着朝他过来,李奇只好把右肩靠了过去,结结实实顶了牠一下,就像把门撞开一样。马终于安静了下来,站着不动,轻轻喷着气。李奇露出微笑。我才是老大,懂了吗?他把右手手背往上举靠近马鼻子,这动作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好像用手背去搓马鼻子,牠就会因为气味之类的关系认得你。牠鼻子上的皮肤感觉起来软软干干的,呼出的气息很强,而且热热的。牠的嘴唇再次往后卷,舌头仲了出来,又大又湿。

“很好,乖女孩”。他轻轻说道。

李奇用两手拿起马鞍,放在她背上,然后推推拉拉,让马鞍固定好。不好搞定。这样方向对吗?一定是。这东西的形状有点像椅子,头尾很清楚,两边都有大大的束带垂下,两长、两短,两个有扣子、两个有插孔。做什么用呢?大概是用来固定马鞍的,远的那边应该拉过来,扣在侧边,由下往上经过骑乘者的大腿位置。李奇蹲下想拉住那边的带子,从马腹下方穿过来,可是几乎搆不到。这动物很大,无庸置疑。李奇手伸过去,用指尖只勉强勾到带子尖端,可是马鞍就滑到一边去了。

“可恶。”他轻声说。

他站直身子,把马鞍重新调整好,弯下去,伸手去抓另一边的带子。这时马移动了身子,让带子离得很远,害李奇抓不到。

“可恶。”他再说一次。

他靠过去,把马匹挤到墙边,但马儿不喜欢这样,于是就把重量压到他身上。李奇的体重有两百五十磅,可是这匹马的重量将近半吨,李奇被逼得只好往后退,因此马鞍又滑走了。这时马匹停了下来,他把马鞍再次弄好,右手扶着,用左手去抓带子。

“不是这样。”这时突然有个声音从上方很高的地方叫道。

李奇转过身往上看,爱莉趴在干草堆上,位置很接近天花板。她的下巴垫在手背上,往下瞧着他。

“你要先把毯子放上去。”她说。

“什么毯子?”

“马鞍布。”她说。

马又开始动了,用力挤着李奇。李奇把牠顶回去,马头转过来看着他,李奇也看回去。牠有着大大的黑眼睛、长长的睫毛,看着李奇瞪着牠。我不怕妳,小姐,乖乖站着,不然我会再顶妳一次。

“爱莉,有人知道妳在这里吗?”他叫道。

她很认真地摇摇头。“我在躲猫猫。”她说。“我很会躲猫猫喔!”

“真的没人知道妳躲在这里吗?”

“我想我妈有时候应该知道,可是古瑞尔家的人都不知道。”

“妳知道怎么弄这些马的玩意吗?”

“当然知道,我可以自己把我的小马都弄好。”

“那妳可以帮我吗?来帮我弄这个。”

“很简单。”她说。

“弄给我看,好吗?”

爱莉待在原地停了一下,跟往常一样花了不少时间做决定,然后爬下干草堆,跳到地上,过来栅栏里帮他。

“先把马鞍拿起来。”她说。

她从装备竿子那里拿了条布,展开后往上丢,把它盖在母马背上。因为她太矮,所以李奇得伸出一只手把毯子拉平。

“规在把马鞍放上去。”她说。

李奇把马鞍放上去,爱莉钻到马肚子下,把带子拉过来。以她的身高几乎不用弯腰,她把两条带子头一起抓住拉过来。

“你来弄。”她说。“因为很难拉。”

李奇抓起扣子,用力拉。

“不要拉太紧。”爱莉说。“现在还不行,要等牠变大。”

“牠会变大?”

爱莉很慎重地点点头。“牠们不喜欢戴马鞍,所以会把肚子撑大想让你弄不上去。可是牠们没办法一直撑着,所以还是会消下去。”

他看着马的肚子,尺寸已经跟油桶一样大了,这时候肚子更开始变大,越来越胀,想要撑开束带。然后肚子又慢慢变小,马鼻不断呼出空气,显得局促不安,最后还是放弃了。

“现在绑紧一点。”爱莉说。

李奇用尽全力把带子拉紧,马匹则在原地扭动。爱莉手里抓着缰绳,把它甩开。

“把绳子拿开。”她说。“往下拉就好。”

李奇把绳子往下拉,马耳往前折,绳子顺着牠的耳朵往下,经过鼻子,往前延伸。

“这个拿着。”她把一团束带交给他。“这个叫辔头。”

他把东西甩了甩,让形状回复,然后套到马头上,弄到定位。他想把金属部分塞到马嘴上,马勒,可是牠的嘴紧紧闭着。李奇又试了一次,结果一样。

“爱莉,怎么弄?”他问。

“把你的拇指放进去。”

“拇指?放哪里?”

“没牙齿的地方。从旁边,有个洞。”

李奇的拇指顺着马的嘴唇往旁边移动,牙齿在拇指腹下移动,一个接一个,好像在算数一样。然后牙齿没了,只剩牙龈。

“戳进去。”爱莉说。

“用大拇指?”

她点点头,于是李奇用力插,让马的嘴唇分开,接着他的拇指滑进一个温暖、黏黏滑滑的洞,然后马儿就把嘴张开了。

“赶快,把马勒塞进去。”爱莉说。

他把金属塞进去,母马用牠巨大的舌头让自己适应马勒,好像也在帮忙李奇。

“现在把辔头拉上去,扣起来。”

他把这些皮带慢慢拉过马耳,找到扣子。有三个,一个沿着马脸的平面、一个绕过鼻子、第三个垂在脖子下方。

“不要扣太紧。”爱莉说。“要让牠能呼吸。”

他看见带子上有旧的痕迹,猜想应该是平常使用的长度。

“现在把缰绳绕过鞍头。”

马勒两端有条长长的绳索连成一圈,他想这应该就是缰绳,而鞍头应该是马鞍前面一个高高翘起的东西,就像把手一样,让人家抓的。爱莉正忙着把马镫往下拉到定位,在马腹下方穿梭来去。“把我抱起来。”她说。“我得把全部的东西检查一遍。”

李奇伸手从她的腋下把她抱起来,放到马鞍上。她在马背上看起来很小,简直无足轻重,而且因为马实在太大了,所以她的两只脚几乎是伸直的。

爱莉往前趴下,手伸出去,检查所有带扣。有些重新弄过一次,多出来的尾端收起来,把鬃毛从束带下拉出来,弄整齐。她两脚夹住马鞍,用力往左右摇晃,检查是否松脱。

“没问题。”她说。“你弄得很好。”

她把双手伸向李奇,李奇把她抱下来,浑身又热又湿。

“现在把牠牵出去就行了。”她说。“抓嘴巴旁边。如果牠不走,就用力拉一下。”

“万分感谢,小朋友。”他说。“现在再去躲起来好吗?”

她再次爬上麦草堆,李奇抓住嘴边铁环的束带往前拉,马儿一动不动。他弹了一下舌头,再拉一次,母马突然往前走,李奇也往前大步跨出,接着母马在他身后开始有韵律地跟上。踏、踏、踏。他拉着牠离开马厩,绕过转角,朝着大门而去。马儿慢慢与李奇并肩而行,一起走进院子里。牠的脚步轻松,李奇调整自己的步伐配合牠。李奇的手肘刚好形成一个舒适的弯度,马的头部轻微上下晃动,人跟马的肩膀轻轻互相摩擦。李奇带着牠走过院子,好像他这辈子每天都在做这件事一样。洛依·罗捷斯,果然马到成功。

巴比·古瑞尔又回到门廊上等着。母马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李奇拉着那条小带子让巴比检查,检查的方法跟爱莉一模一样。他点点头。

“还不赖。”他说。

李奇没说话。

“可是你花的时间比我预估得要久。”

李奇耸耸肩。“牠们对我很陌生,我一向认为第一次慢慢来比较好,让牠们对你熟悉一点。”

巴比又点点头。“你让我很意外,我原本认定你对马的了解最多就是看过电视上的普力克尼赛马。”

“什么赛马?”

“普力克尼,一种马赛的名字。”

“我知道,骗你的。”

“那就让我更惊讶了。”巴比说。“或许这次我大嫂真的说实话了。”

李奇看着他。“为什么她不说实话?”

“我不知道,不过她很少讲真话,这点你要记住。”

李奇没说话,等待着。

“你可以离开了。”巴比说。“我骑完后会把牠牵回去。”

李奇点点头,转身离开。他听到身后传来皮带拉扯的声音,料想应该是巴比爬上马鞍时发出来的。他没有回头,直接穿过院子,经过马厩,绕过畜栏跟宿舍转角,走到楼梯下方。他想直接上楼好好冲个澡,把身上挥之不去的动物臭味洗掉,但等爬到二楼时,却发现卡门坐在他的床上,大腿上放着一叠折好的床单。她还是穿着那件棉布洋装,在她露出的大腿肌肤对比下,床单显得很白。“我帮你从浴室的柜子里拿了这些,”她说,“你会需要的。我不知道你晓不晓得东西放哪里。”

李奇停在楼梯口,一脚在房间里,另一脚还在最后一阶楼梯上。

“卡门,这太离谱。”他说。“妳应该马上离开这里,他们会发现我是个冒牌货,我可能撑不过一天,甚至可能星期一就不在这里了。”

“吃晚餐的时候,”她说,“我一直在想。”

“想什么?”

“想艾尔·尤金。他会不会跟史路普要密告的那个人有关?会不会是他们决定采取行动?会不会是他们抓了艾尔以阻止交易进行?”

“不可能,他们没必要等这么久,要做的话一个月前早就该做了。”

“没错,可是如果大家都以为是这样呢?”

李奇走进房间。

“我不懂。”他说。不过实际上他明白得很。

“如果说你让史路普消失了。”她说。“跟某人让艾尔消失的方法一模一样,那他们就会以为这两件案子一定互有关联,他们不会怀疑你,你就可以完全置身事外。”

他摇摇头。“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我不是杀手。”

她不说话,低头看着腿上的被单,开始反复拉扯接缝。这些被单已经磨损老旧,应该是大屋不用的东西。李奇心想。可能罗斯缇跟她死去的丈夫一起睡过,可能巴比睡过,或许史路普也睡过,可能史路普跟卡门一起睡过。

“妳应该马上离开,现在就离开。”他又说一次。

“我不能。”

“妳应该在德州境内找个地方躲起来,暂时地,用合法方式争取。以妳的情况,妳会拿到监护权的。”

“我身上没钱,这可能要花上十几万块。”

“卡门,妳总得做点什么。”

她点点头。“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她说。“星期一晚上,我会让他打一顿,然后星期二早上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来找你,到时你就会知道,或许你就会改变主意了。”

李奇没说话。她抬起头来,面对着上面窗户洒下的夕阳余晖,头发往后披在肩膀上。

“仔细看。”她说。“靠近一点。”

李奇往前走。

“我会到处都是瘀青,”她说,“或许鼻梁会断,或许嘴唇会裂开,或许牙齿会掉个几颗。”

他没说话。

“摸摸我的皮肤。”她说。“摸摸看。”

李奇把食指指背放在她脸上,她的肌肤柔软光滑,就像温暖的丝绸,然后沿着脸颊外侧滑下。

“记住这种感觉。”她说。“然后对比一下星期二早上你感受到的,或许你就会改变主意。”

他把手指拿开。或许这会改变他的想法。这是她现在所能依赖的,也是李奇心里害怕的。冷血跟热血之间的差异,会是很大的差异,而对他来讲,更会是关键差异。

“抱我。”她说。“我已经不记得让人抱着的感觉是什么了。”

他在卡门旁边坐了下来,把她抱在怀里。卡门伸手绕过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我很害怕。”她说。

他们就这样坐了二十分钟,或许三十分钟吧!李奇也搞不清楚。她的身体柔软芳香、呼吸缓慢,然后她拉开身子,神色黯淡地站了起来。

“我得去找爱莉,”她说,“她该睡觉了。”

“她在马厩里,是她教我怎么弄马匹上那些鸟东西的。”

她点点头。“她是个乖巧的孩子。”

“没错。”他说。“她救了我一命。”

卡门把被单递给他。

“你明天要来骑马吗?”她问。

“我不会。”

“我教你。”

“可能要很久。”

“不会,我们得到台地上去。”

“为什么?”

她把头转开。“你要教我怎么用。”她说。“万一星期二你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我得知道该怎么用我的枪。”

他没说话。

“你不能剥夺我自卫的权利。”她说。

他没说话,卡门静静下了楼梯,留下李奇一人坐在床上,腿上放着折好的床单,就跟卡门刚才的姿势一模一样。

他把被单铺好。这些床单又薄又老旧,不过他觉得至少在这个环境下还算堪用。气温大概还在九十几度,到了午夜可能会降到八十五度,所以不可能有多冷。

他下了楼梯到外面,往东看,一片漆黑的地平线。李奇绕过宿舍转角,看着西边的夕阳,红色光芒与红色建筑相互辉映。他就这么站着看太阳西下。在这样的南方,太阳下山的速度很快,巨大的红球在台地边缘短暂散发出光芒,然后消失在地平线下,上方的天空一片绚红。

前方传来脚步踩在尘土上的声音,于是李奇看向太阳余晖中,发现爱莉朝他走来。短小的步伐、僵硬的手臂,蓝色细肩带洋装上沾满麦草。阳光从后方照着她的头发,让她的头发变成了金红色,就像天使一样。

“我来跟你说晚安。”她说。

李奇想起以前在部队时,曾接受过基地中的军眷款待,远方传来郁闷的熄灯号,声音微弱不清,有礼貌的孩子就会跟爸爸的部队同袍正式道晚安。记忆很鲜明,你要握握他们的小手,然后他们就会去睡觉,于是李奇对着爱莉微微笑。

“好,晚安,爱莉。”他说。

“我觉得你是好人。”她说。

“喔,我觉得妳也是。”他说。

“你很热吗?”

“热昏了。”

“很快就会有暴风雨了。”

“大家都这么说。”

“我很开心你是我妈妈的朋友。”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而她看着李奇。

“你应该亲我一下。”她说。

“是这样吗?”

“当然。”

“好吧!”他说。

她的脸差不多只到李奇的大腿高,于是他开始弯下腰。

“不对,你要把我抱起来。”她说。

她把双手举高,其实差不多是水平的。李奇愣了一下,然后把她抱起来,放在肘弯上,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晚安。”他又说一次。

“抱我回去。”她说。“我很累。”

李奇抱着她经过畜栏,走过马厩,穿过院子回到大屋前。卡门在门廊前靠在柱子上等着,看着两人走近。

“原来妳在这里。”她说。

“妈咪,我要李奇先生进来跟我说晚安。”爱莉说。

“这个嘛,我不知道他可不可以耶!”

“我是来这边工作,”李奇说,“不是住这里的。”

“没有人会知道。”爱莉说。“从厨房那里进来,那里只有女佣在,她也是在这边工作的,可是她可以到屋子里来。”

卡门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妈咪,拜托。”爱莉说。

“如果我们三个一起进去的话,或许可以。”卡门说。

“从厨房进去。”爱莉说。然后她把声音转成加重的气音,但这搞不好还比正常的声音大声。“我们不要古瑞尔家的人看到。”

然后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在李奇怀里扭来扭去,又把脸藏在李奇的脖子后方。卡门看了李奇一眼,脸上神色不定。他耸耸肩,心想反正也不会怎样。他把爱莉放到地上,爱莉则拉起妈妈的手,三人一起走到厨房门口,接着卡门把门推开。

太阳西下。小男孩写道,同时记下时间。两个男人从洼地边缘往后爬,跪着撑起身子伸展一下。下班。小男孩写道,然后记下时间。三人跪着移动,把帆布四周的石头挪开,拿下盖着车子的帆布,尽可能以不起身的姿势把它折好,收到后车斗上。冰桶收了起来,望远镜收起来,三人依序爬进车内,从洼地较远的那边开出去,朝着正西方跨越坚硬的地壳,向着红色地平线而去。

厨房里,女佣正把碗盘放进大大的洗碗机里,那机器的材质是绿色珐瑯,出厂年代大概跟人类第一次在月球上漫步的时间差不多。她抬起头没说话,仍然继续叠着碗盘,李奇看到他刚刚拿过来的那三个碗已经洗好准备放进去了。

“走这边。”爱莉轻轻说道。

她带着两人穿过一道门,通往后面的小厅。这里没有窗户,空气很闷,有座漆成红色的朴素木头阶梯,每阶都有一块新月形的区域没有红漆,磨到露出木头原色。爱莉带着他们往上爬,李奇的体重让楼梯咯吱作响。

到了二楼后是间密闭的小房间,爱莉把门推开,走过一间小厅,再向右转走进一条狭窄的走廊。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木制品,墙壁、地板、天花板,而且所有东西都漆成红色。爱莉的房间在走道尽头,大概有十二呎见方,也是红色的,而且很热。房间朝南,一定晒了整个下午的太阳。窗帘拉上了,李奇猜想应该一整天都是如此,因为这能为阻挡热气提供微薄的功能。

“我们先去洗澡。”卡门说。“李奇先生会在这里等着,好吗?”

爱莉一直看着李奇,直到她确定李奇同意留下。他在床边坐了下来,让爱莉放心,帮助她快点做决定。爱莉慢慢转身,跟着妈妈到浴室里去。

床很小,大概只有三十吋宽,也很短,配合小孩的身高。棉质床单上印着彩色动物图案,但看不出是哪种动物。床边有一个小床头柜、一个书架、一个雕饰大衣柜。这个衣柜看起来还算新,是金色木头材质,先漂白过再以手工画上一些美观的图案,看起来很不赖,大概是在不错的小精品店买的,然后再从奥斯丁运过来。李奇心想。也有可能是圣塔菲。书架上放了些书,另外就是很多填充娃娃,全都塞在一起,把书本外的空间都挤满了。

他可以听到老旧的冷气机运作声,有规律地启动、震动、停止。在这里听起来比较大声,李奇猜想冷气机一定是装在阁楼上。这种声音有让人安神的效果,不过降低温度的效果却很有限,在二楼这个密闭空间里,感觉上温度应该有一百二十度。

不久,爱莉跟卡门回到房里。爱莉突然变得很安静、有点害羞,也许是因为身上穿了睡衣的关系。她的睡衣是普通的棉布短裤跟T恤,上面印了些小动物,看起来像兔子。她的头发湿湿的,皮肤粉粉的,一只手的手背遮住嘴巴打呵欠。她爬上床,在枕头边缩了起来,占了大概一半的床垫面积。她很靠近李奇,但刻意不碰到他。

“好了,晚安,小朋友。”他说。“好好睡。”

“亲我。”她说。

李奇暂停一下,然后弯下腰,亲了她的额头。暖暖的、湿湿的,闻起来有肥皂味。她把脚再往上缩一些,舒服地蜷在枕头上。

“谢谢你当我们的朋友。”她说。

李奇起身走向门口,看了卡门一眼。是妳教她说那些话的?还是那是她的真心话?

“你自己下楼没问题吧?”卡门问他。

他点点头。

“明天见。”她说。

卡门留在爱莉的房里,李奇则打算回到自己密闭的小房间。他走下楼梯,经过密闭小厅,穿过厨房,这时女佣已经不在了,只有那部老旧的洗碗机独自发出嗡嗡声。李奇走到外面,在黑暗寂静的院子里停了一会儿,没想到现在温度更高了。他走向大门,在他前方的夕阳已经消失,地平线是黑的。空气中的压力似乎变大了,西南方一百英里外,闷雷电光不断闪动,微弱的干燥电能随机释放,就像一部巨大的天空相机在拍照。他抬起头来往上看,没有下雨、没有云,李奇转头四处看看,发现右手边出现白白的东西,那是一件T恤、一张脸,一个半圆形额头从棒球帽后面露了出来。又是巴比·古瑞尔。

“巴比。”他说。“骑得怎么样?”

巴比不理会这个问题。“我在等你。”

“干嘛?”

“确定你有出来。”

“为什么我会不想出来?”

“你说呢?为什么你会想进去?一开始的时候?三个人一起,就像个小家庭。”

“你有看到?”

巴比点点头。“我全都看到了。”

“全部?”李奇重复了一次。

“我需要看的全部。”

李奇耸耸肩。“我亲了小孩,跟她说晚安。”他说。“你对这件事有意见?”

巴比安静了一下。

“我陪你走回宿舍。”他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经过院子时他不发一语,只是走着。李奇跟着,眼睛看着前面东方夜晚的天空,巨大、漆黑、满是星星。除了古瑞尔家一些窗户透出的昏暗灯光外,到处是一片漆黑。这样的环境让星星闪耀起来,非常微小但众多的光点,散布在几十亿立方英里的空间中。李奇很喜欢看着宇宙、想着宇宙,它可以用来自我观照,相形之下他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微小存在,在不知名的地方短暂地昙花一现。所以自己到底有什么重要的?或许一点也不重要,那么也许他该放手一搏,把史路普·古瑞尔的头给扭下来,把问题彻底解决。有什么不行?如果放在整个宇宙中来看,扭断跟不扭断好像没什么差别。

“我哥哥出了些问题。”巴比有点不自在地说。“我猜你应该知道。”

“听说他逃漏税。”李奇说。

巴比在黑暗中点点头。“国税局的间谍无所不在。”

“他们是这样抓到他的吗?派出间谍?”

“当然,否则他们怎么会知道?”巴比问。

他没再说话,往前走了几步。

“总之,史路普去坐牢了。”他说。

李奇点点头。“星期一会出狱,我听说了。”

“没错,所以要是他发现你在这里亲他的小孩、跟他老婆相好,他应该不会太高兴。”

李奇边走边耸耸肩。“我只是来工作的。”

“没错,当牧马人,不是当保姆。”

“我总有休息时间吧?”

“可是你要慎选休息方式。”

李奇开始微笑。“你的意思是说我要知道自己的身分?”

“没错。”巴比说。“以你的身分不该去跟他老婆混,或跟他女儿培养感情。”

“所以我不能选择跟谁交朋友?”

“史路普会很不爽,他回到家后会发现有个外来者选择跟他太太、小孩做朋友。”

李奇停下脚步,在黑暗中站着不动。“这么说好了,巴比,你哥爽不爽干我屁事?”

巴比也停下来。“因为我们是个家族,有人会讲闲话,你要搞清楚这点,要不然你在这里待的时间就不会太久,可能会有人把你赶走。”

“你这么认为?”

“是啊!我是这么认为。”

李奇再度微笑。“你要叫谁来处理?那个开二手车的警长?那家伙可能还没动手就突然心脏病发了。”

巴比摇摇头。“在西德州,我们都是私下解决,一直都是这样,没什么公权力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大家也都习惯了。”

李奇往前跨出一步。“所以你打算动手吗?”他说。“你现在就要动手吗?”

巴比没说话,李奇点点头。“或许你会比较想派女佣来对付我吧?”他说。“她可能会拿个锅子来追杀我。”

“约书亚跟比利会依照我们的吩咐行事。”

“那两个小家伙?派女佣可能好一点,连你都比他们像样点。”

“约书亚跟比利斗过一吨半的牛,他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李奇又开始向前走。“随你,巴比,我只是跟小孩说晚安,没必要因为这样就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她需要人陪,她妈妈也一样,我能怎么办?”

“你可以学聪明点,就这样。”巴比说。“我跟你说过,她讲的没一句实话,所以不管她跟你说什么天方夜谭,很可能都是狗屁。所以别让你自己像个呆瓜一样让她给骗了,你已经不是第一个了。”

他们走过转角,经过畜栏,朝着宿舍的门走去。

“什么意思?”李奇问。

“你以为我笨到家了吗?她一整个月几乎每天都不在家,晚上也尽可能出去而把小孩丢给我们照顾。她去了哪里?就是去佩科斯的汽车旅馆,去找那些愿意相信她编的故事的人,跟他们说她老公不了解她。这本来都是她的自由,不干我的事,不过如果她认为可以把外面的人带回来那就变成我的事了。她老公回家前两天?随便胡诌说你是外地来找工作的?那是什么鬼话?”

“你说我不是第一个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问问约书亚跟比利,他们把他赶走了。”

李奇没说话,巴比对着他微笑。

“别相信她。”他说。“有些话她没跟你讲,而她跟你说的绝大部分都是谎话。”

“她为什么没有门的钥匙?”

“她有,是她自己搞丢了,事实就是这样。而且这个门从来也没锁过,锁起来干嘛?我们离最近的十字路口有六十英里远。”

“那为什么她要敲门?”

“她根本不用敲门就可以直接进来,是她自己故意搞得好像我们都孤立她,其实都是狗屁。我们怎么孤立她?史路普不是跟她结婚了吗?”

李奇没说话。

“所以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继续工作。”巴比说。“不过要离她跟小孩远远的,而且这是为你好,懂吗?”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李奇说。

“什么问题?”

“你知道你的帽子戴反了吗?”

“我的什么?”

“你的帽子。”李奇说。“戴反了。我在想你到底知不知道,还是刚好它就不小心滑到后面去了。”

巴比瞪着他。“我就喜欢这样戴。”他说。

李奇再次点点头。“喔,我猜这样大概可以让阳光不会晒到脖子。”他说。“让脖子不会继续变红。”

“小心你的嘴。”巴比说。“你离我哥的家人远一点,而且小心你的鸟嘴。”

然后他在黑暗中转身,朝着屋子走回去,李奇则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在远方,闪电依旧在西南方的天空中跳跃,然后巴比消失在马厩后方。李奇听着他的马靴在尘土中踩出声响,逐渐远去,直到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