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1月1日
马萨诸塞州,纽伯里波特
距海岸还有五百码,一只带着手套的手别住了船侧马达的气门。六个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拿起船桨,乘着强风划向海岸,小艇在白浪中奋力穿行。海岸两百码处,浪涛开始变得汹涌,朱蒂斯穿着潜水衣,勾住船舷,熟练、灵活地翻入水中。
她没跟那六个男人说一句话,他们也没同她讲话。海水冰一般的寒冷,透过橡胶紧身衣啮咬着她的身体,朱蒂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手一撑离船而去。船缓缓划走,她则掉头向岸边游去。她身后,海水拍打船身的声音在风声中渐行渐远。
朱蒂斯吐出一口咸涩的海水,不可名状的寒冷刮挠着她的脸颊,穿透潜水衣刺痛着她的身体。她将双臂环绕在胸前,让衣物、背包和鳍板助她在汹涌的波涛中漂浮起来。
还有一百码到岸,朱蒂斯放低双腿,使身体直立起来漂流。一个个浪头推着她前行。被带到浪尖的时候,她瞄了一眼弦月下朦胧的沙滩。这时一个凶猛的大浪扑过来,一下子推掉了白浪尖上的泡沫。她把潜水面具从眼前掀起,想看得更真切些。她刚刚下沉到波底,另一个更高的巨浪又翻滚着扫过来。朱蒂斯扫视了一下黑暗的海岸线,除了空旷的沙滩之外一无所有。四百米外的镇子也是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
朱蒂斯拉低面具,剩下最后一百码。游着游着,她失去了知觉。
“风真是大得要命。”她说。
男人将一只手放到肚子上,以示同意。此时他的小卡车正停在满是沙子的梅岛上,浪涛带来的水花把车前的挡风玻璃弄得斑斑点点。
“东北风暴。”他示意坐在身旁的女人注意风向。
“预报就是这么说的,”她回答说,“将是个讨厌的新年。”
“说的没错。不过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他们靠向座位的中间,轻柔地亲吻。她个头偏矮,他必须低下身子。等到直起身子后,他拍了拍她的大腿。
“你几点到这儿的?”她问。
男人在袖口下面摸索着手表,“我们到这儿略有点儿晚了。将近两点才离开聚会,所以我猜是……嗯……两点十分到的。”
“你感觉如何?”
“就像你说的,觉得风大得要命。你穿得够暖和吗?有没有在防水衣裤下面穿上一套毛衣裤?”
“穿了,可是,你看看,外面简直冷死了!为什么我们会突然变得这么狂热?到底谁要入侵纽伯里波特啊?”
“哎呀,真是!邦妮,你别抱怨了!你我这周值夜班,这你知道。是好是坏都得接受,只好这样。”
“我知道,但是……”她抬起手,指向车外。昏暗中海浪啪啪作响,浪花飞溅,海水猛烈地拍打沙滩,水雾阵阵喷出。车被风刮得有些摇晃,但也许是奥特的重量才使车子失衡,因为他正挪动身子转向她。
“这是我们自愿做的事,”他说道,“那就是保卫海岸线。想想那些穿军装的战士,你知道,他们做的事儿一直都比我们辛苦。”
“是的,我知道。”
“我说,我知道我们对这次民防的事儿有点儿提不起精神,大家都一样,整个镇子都如此。但是打从阿登战役(亦称凸出部战役或凸角战役,为二战的三大著名战役之一)在比利时开火,我想了很多很多。你难道认为我们的士兵在那边就不冷了吗?”
她摊开双手。
“嗯?”他戳了她一下,“你怎么想?”
“是的,他们很冷,但你看看眼前这景象。”
“我看着呢,邦妮。而且我认为我们该开始在这儿的工作了,我想说的就这么多。”
“可是奥特,哎呀!路易斯,这种天气谁都不会想去做些什么。你认为德国人今晚会来吗?他们不会的!你和我是唯一会在这种天气里出来的人了。”
“这是好事啊!来,亲我一下,你也暖和暖和。”
“你自己,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你自己!”
“都是你,来嘛!”
她叹了口气,凝视着他。“好吧,过来!”然后她给了他深深一吻。
“啊,你可真棒!”他收回身体重新坐直。现在他胆子大得连老虎屁股都敢摸了。“喂!”
她冲他皱起鼻子,假装生气,不愿他下车走到这寒冷的狂风之夜中去。
“你想说什么?”她问道。
“嘿,我正要问你呢!你难道不觉得阿诺德知道这事儿吗?昨天他来商店的时候表现得有些古怪,今晚在聚会上也是。”
“他知道什么啊,他从来都那么古怪!他还以为我很热衷于参与这次民防活动呢!无所谓!你知道,我跟他说他也应该参与进来做点事情。但是他只是上班、回家,然后就和他那些见鬼的邮票坐在一起,除非去钓鱼,否则一坐就是一整晚,每个周末都是如此。我发誓。”
她苦着一张脸,一想到她丈夫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形销骨立、漫不经心,除了邮票和他自己,其他什么都不关心。
“行了行了,”她试着平复自己的情绪,“我不会那么做,他这副德性又不是你的问题。现在他不在,只有你和我,不是吗?”
这个大块头的男人已经坐回自己的座位,把后脑勺靠在车窗上,她发牢骚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她。
“好!”他说。“我说宝贝儿,你在车里待一会儿,平静平静。我到罗利线路(美国巴特比萨山的一个南北向的山口)那边走一趟,然后回来接你,怎么样?好不好?宝贝儿,你在这儿呆着别动。”
“你穿得够暖和吗?”
“我没事儿!”他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捶捶自己的肚子。“我身上带着御寒脂肪呢!一个小时左右我就回来,储物箱那儿有白酒,你喝上一小杯,今天可是新年呢!对吧?”
“说得对!奥特,你可真好。”
“我还得努力,宝贝儿!行了,我一会儿就回来,你穿暖和点儿,我把车钥匙留给你,以便你想开暖气什么的。”
他把她的膝盖往里推了推,然后打开车门,迅速地跳到车外那个狂风不已、天寒地冻的世界里,快速关上了车门。他戴着手套,用力捶了捶发动机的罩盖,然后抬起手来向她告别。
坐在车里,邦妮看着他向岸边走去。月光洒在他宽阔的背上,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这点光亮,走进黑暗之中。
看不见奥特了,她用曲柄启动了发动机,把暖风调到最大,再把他的酒瓶从储物箱里拿出来,一口气喝了一大口,然后把瓶子放好,直直地盯着窗外的海面。
手脚并用,朱蒂斯终于爬过最后一层泡沫和海水,一下子趴在了干燥的沙滩上。肌肤被冻僵了,脸颊被沙滩上的砂石硌得都没了感觉。她闭上眼睛喘着气。真是恨死这冰冷刺骨的海水了,可是还得感激这海浪把她冲上岸,要不是这些海浪往前推,她很可能就到不了岸边了。
扭动一下橡胶衣里的手指和脚趾,它们像死人的一样没有知觉。吐出一口咸涩的粘液,连脸都没力气抬起来。张开眼睛,翻过身子仰面躺着,这才发觉自己还背着背包,于是坐起身,耸动肩膀把背包带子抖落下来。
这是个防水背包,朱蒂斯的手早被冻僵了,又带着厚厚的手套,很难打开它。她只好用牙齿咬住手套把它拽下来,再活动手指让血液流通,另外一只也费了好大劲才摘下来。然后她踢掉脚上穿的鳍板,急急忙忙摘下背包。沙滩上气温极低,紧身衣也湿透了,消耗着她身体里余下的最后一点热量。双手还在不停地颤抖,她需要干衣服,越快越好。
好不容易才把背包的双排拉链拉开,捏住拉链靠的不是触觉而是眼睛,因为她的指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物体的存在。包里最上面放的是一个黑色羊毛鸭舌帽。她把紧身衣上的帽子从头上扒掉,使劲地揉搓耳朵好让它们恢复知觉,然后扯过鸭舌帽戴上,再把湿漉漉的头发塞在帽子里面。朱蒂斯仔细地探查着眼前黑漆漆、雾蒙蒙的一片。一上岸,这一切就都是她的侦查对象。没猜错的话,由自己跪着的地方向北九十码,应该就是海滩公路了。
朱蒂斯用力地把拉链往下拽,扯开紧身衣,露出赤裸的胸部,又脱掉肩膀和手臂上的橡胶衣。微弱的月光下,她咖啡色的肌肤呈现出了苍白的乳色。胸膛和骨头在寒风中一阵刺痛。她从背包里拽出一条绒布长裤和一件厚渔夫羊毛衣。拍打下屁股上的沙子,擦拭着僵硬、冰冷的肌肤。套上长裤,扎上腰带,拿袜子用力地扫去脚上的沙子,脚趾却毫无知觉。匆忙地系上靴子的鞋带后,又拿出一件深色的蓝厚呢短大衣。这么一来,朱蒂斯就像一位新英格兰捕龙虾的渔夫。她把紧身衣裹在鳍板和潜水面具外面,然后尽量把它们都塞进背包里。现在准备好了,可以离开海边了!最后一件从包里拿出来的是一个带鞘的长刀。她把这把刀塞进靴子里,然后用裤腿把刀鞘盖住。
朱蒂斯前后张望。背后,大浪拍击海岸,狂风冲刷过泡沫和沙滩。等不到天亮,这场风暴就会带来降雪。这块海滩位于海岸保卫站和避暑圣地南面的一英里处,在梅岛公路入口处附近。情报人员曾说,每天天亮以后,这儿会放晴五十分钟。还有报告称,这里的镇民穿着便服来保卫他们的领地,那就像是个群体的爱好。
朱蒂斯站起来,现在她暖和多了,身体也不再僵硬。
她往前走了几步,却没看到也没有听到那辆挂着空档的卡车已经在车前的灯光中发现了她。
“到底是谁呢……”邦妮喃喃自语道。
那个被车灯照到的人影没有动,他刚从沙滩上露头,就在正前方约四十码外的海边那儿。他就站在那儿,奥特怎么没看到他呢?
这个人在这个上帝都不会出来的鬼天气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是为了在寒冷的新年早晨看海浪吗?还是喝醉了?
那个人开始朝卡车走过来。他腰板笔直,好像还有点儿着急,看起来并不像是醉了。他的一只手放在腋下,正压在背包或是他背的什么东西的肩带底下。这人打扮得像个渔夫,但身材却很苗条。通常渔夫都是粗壮、结实的,而且蓄着络腮胡子。再说,自从战争打响,这里所有的年轻人都被派到战场上去了。迎着车灯的灯光,他越走越近,皮肤似乎被晒得挺黑,也许是从格洛斯特(英国西南部的港市,格洛斯特郡首府)来的葡萄牙士兵吧?
“那个狗崽子!”邦妮骂了奥特一句。都怪他,还有他那个为身处国外的战士服务的狗屁工作。要是他呆在这个暖和的卡车里不动的话,他就会解决这件事,而不是留下她一个人在这儿应付。
她打开储物箱,又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酒。拧紧瓶盖,她紧张起来,把酒瓶子扔到了座位上。
“行了!”她深吸一口气,“行了!”
她眼盯着那个越走越近的人影,一只手摸到座位下面。她的手在垃圾、油罐、报纸杂志还有咖啡杯子之间摸索着,终于找到了她想要的—— 一个车轮的铁轮箍,她一把抓住轮箍,紧紧握在了手里。
邦妮拿铁轮箍朝另一只手掌砸了一下,不错,够分量!她没关发动机,也没有关车头灯,就这样下了车。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还没等关上车门,脚一着沙滩她就冲那个人喊道。但迎面的大风马上把她的话砸回自己脸上。“先生?”她放大嗓门喊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迎着灯光,那个人走得更近了,但还是没什么反应。邦妮把铁轮箍举到他能看到的地方。或许他不懂英语。
“先生?您知道天黑以后这个区域是禁区吗?实行宵禁!”
邦妮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让自己站到车灯前,这样她就能让对方看清楚自己是这儿的管事儿的,而且还拿着武器。但那个苗条的身影仍旧一言不发,他抬起戴着手套的手跟她打招呼,还冲她微笑了一下。
“先生,我命令您原地止步!”
他继续挥着手向前走来,很友好,但完全不听她的命令。
邦妮用双手握紧铁轮箍。
离卡车还有十几步远,他在身后的沙滩上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这时他停下了脚步。
“很抱歉,”他说,“我刚才没听见您说话,都是海浪声弄的。”
他讲话带着口音,但邦妮分辨不出是哪儿的口音,可能是葡萄牙什么地方的吧。
“先生,我刚才说的是,这片海滩天黑以后是禁区,这儿实行宵禁!我需要看一下您的证件。”邦妮字正腔圆地说道。若还是听不懂,这个人要是没喝醉的话,就一定是个傻瓜或者外星人。
来者被车灯晃得拧起了眉头,他的脸很瘦削,身材高瘦。他抬起手摘下黑色的鸭舌帽,一头黑发散落到他的肩膀上。
应该是“她的”肩膀!
邦妮握着铁轮箍的手略为放松了。
“亲爱的,你这个样子在这儿干什么呢?现在是该死的午夜,还有讨厌的风暴。你是从哪儿来的?”
那个女人手拿帽子耸了耸肩,“我和我丈夫吵了一架,他还想打我,所以我就出来走走,就这样。”
她带点儿法国口音,反正就是欧洲那边的口音,蓝色的眼睛,这和她的肤色有些不大般配。
“我刚才就待在这儿,就在这儿。”她扬手指向海边。“你开过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那儿呢。”
不,你不是坐在那儿的!邦妮心想。小姐,你要是在那儿的话,奥特不可能看不到你!
“让我看看你的证件。”邦妮的右手再次握紧了铁轮箍的底座,把疙疙瘩瘩的轮箍边儿放到了左手掌心。她不知道也猜不出:这个女人是谁?什么身份?深更半夜,她顶着东北风暴到禁区这儿来做什么?还有她是怎么到这儿的?但是没关系,这些谜团会解开的,否则就休想走!
“好的好的,”女人马上答应道,“我带证件了。”
她把手伸进厚呢短大衣,拿出一个纸片来,然后递给邦妮。邦妮站在原地没有动,女人就上前一步把纸片交给她。
邦妮把纸片举到车灯前,借着灯光看去。这是马萨诸塞州的司机驾照,地址写的是:纽伯里波特的菲格罗亚,伯里斯顿东街。
看着这个身着新英格兰渔夫装束的女人,邦妮满腹疑问。但有一件事她很肯定:这个女的绝对不住在伯里斯顿东街。邦妮知道,那儿的人头发不是黑的,眼睛不是蓝的,笑容也不是如此。每一个纽伯里波特的已婚女人都知道,可能易普威治(英格兰东部一城市)和罗科波特港(美国著名渔港)的也都知道,菲格罗亚女人是不会与她们丈夫生活在一块儿的。
邦妮把驾照还给她。她伸出手,手上戴的黑色皮手套很薄,那不能保暖,也不防水,更不能用来拖拽捕龙虾的渔网。
“你住在伯里斯顿街多久了?”
“一星期。”
足够让你拿到驾照了,尽管你在凛凛寒风中步行四英里来到这儿。
“背包里装的什么?”
女人把包从肩膀上拿下来,放在两个靴子之间。
“我打算离开我丈夫,这些都是我打包的衣服。”
“给我看看。”
女人突然抬起头,眼神在闪烁着。
“就让我走吧!”她的嗓音里突然变了味儿,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亲爱的,这可不行。”
“你为什么非要看我包里的东西?”
她的口音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邦妮直直地盯着她,眼神在灯光下显得闪亮犀利。新年的片片雪花在车灯的光束中狂舞飘飞。
“我不知道,我猜是因为那些远在比利时的战士。”
女人摇了摇头,以示她不太明白。说实话,邦妮也不太明白。
邦妮尽可能站得稳些,虽不高大但显得认真尽职。面前的神秘女人跪下去翻地上的背包,邦妮暗暗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没有别的选择了!
朱蒂斯噌的一下跳了起来,右手刷的一声把刀从鞘里抽了出来,一把抓住刀柄,把刀藏在右臂内侧,刀尖朝上,刀刃朝前,手型像是要打出一记重拳。三步以外,邦妮急忙稳住身体,抬起手中的棍状铁器。朱蒂斯故意把动作放慢,为的是向这个小块头的家伙传递信号,让她有时间恢复直觉,挥起手中的家伙进行反击。朱蒂斯就想要这样。
铁器向朱蒂斯的头部抡过来,她迅速低头躲过,朝上一拳,打中邦妮胳膊的内侧,然后手腕咔的一转,手中的长刀像折叠刀一般唰的伸了出去,切进邦妮右臂内侧,刺过衣袖狠狠地扎进肉里。
朱蒂斯收回拿刀的手,下意识地把刀柄一转,手又握成了先前的拳头。邦妮的右臂垂了下去,筋腱都已断裂,右手再不能握紧了,只能用左手拿着轮箍。但朱蒂斯又挥刀砍向她那只好胳膊!唰的一砍,轮箍终于掉在地上。
一点儿血都没流!
轮箍掉在邦妮脚边,她被绊了一下摔了出去,顺着车灯光柱的方向头冲海边滑倒了。现在她浑身一闪一闪的,雪花落在她身上,闪着水晶般的光环。她伸出双臂,两只手像断了脖子的脑袋一样悬吊在手腕上。她像一摊稀泥,在不住地求饶。朱蒂斯朝邦妮快速走过三步。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出声,或是朱蒂斯没有听见。
再向气管砍一刀,朱蒂斯就能继续往前,走出这片灯光了。
她前后比划,让邦妮搞不清她要往哪儿狠狠地砍。邦妮傻看着她,哆嗦着往后蹭,废了的手指终于淌出血来,斑斑点点地滴在沙地上。朱蒂斯不再看她的脸,对准她脖子左右两边还在跳动的动脉,反手一划,再正手……
朱蒂斯跳了过去。
突然,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挂在了半空中!手中的刀挥了出去却没有砍中,头被猛地往后一拽!她瞪圆了眼睛,眼前却只是片片雪花。
“放开她!”
一个男人咆哮着吼道。同时,一只手有力地拽住了她的头发。
不知是拳头还是膝盖,狠狠地砸向了她的肚子。朱蒂斯疼得大口喘气,但马上又挺起了身子。满眼金星!那只大手拽着她的头发,另一只则压住她拿刀的那只手臂,让她不得不跪在地上。
“奥特!”那个女人嚎啕大哭地喊着,“她……你看她都干了什么啊!”
“给我闭嘴!闭嘴!”朱蒂斯身后的声音大叫道。“我看见了!”拽着她头发的手攥得都变了形。“小姐,把刀放下!你他妈的把刀放下!”
他还在使劲儿往后拽她的头发。朱蒂斯疼得要命,脖子都快被他拉断了,好像这男人也有一把要切断她喉咙的刀。朱蒂斯在黑暗中上下搜寻,竭力想找准这个黑影的方位。
前面趴着的女人游丝般地吐出一句:“婊子!”毫无意识之下一记重拳袭来随之一只靴子又朝她的胸脯踩下,朱蒂斯挣扎着不让自己失去知觉。
“小姐,我再说一次!把刀放下!否则我发誓会把你撕成两半!”
朱蒂斯感到喉咙就快被向后拉断了,肋骨也火辣辣地疼,她竭力让自己保持呼吸。现在的她不能转身砍到这个男人,因为她的头被他向后拉着,右肩被他压着,膝盖都快被沙地磨碎了。她弯曲过胳膊肘,做出放下刀的姿势,表现出听从命令的样子。她把刀柄放低,慢慢地,以此来赢得几秒钟的时间让头脑清醒片刻。
拳头握得更紧了。她觉得头发好像就要从头皮上撕下来了。
“放下!我他妈的让你放下!”
“婊子!”那个流着血的女人又尖声叫道。
朱蒂斯松开手,扔掉刀。
就在刀刚要从指尖滑落在地的时候,她熟练地将刀飞速一转,刀身稳稳地飞了出去,抓在了早已做好准备的左手之中。接下来的动作更是在转瞬之间——左手几乎在接到刀的同时就做出了一连串的动作!朱蒂斯猛然向后一弯腰,让男人的身体朝她压来,这使得他重心前移,她正好趁机绊住他!
她把刀伸到他身后,猛地刺向他靴子的顶端,向下刺穿他的跟腱。她拼命刺去,连刀刃都被骨头划坏了!她拽出刀,等着男人倒下去,两眼却在直直地盯着那个流血的女人的脸。
这个大块头的男人咆哮着,向左重重地摔倒在地,右手还在狂抓朱蒂斯的肩膀,左手也没松开她的头发。她也跟着他一起摔倒了,但眼睛一直未离开那个踢她的女人,眼神好像在说:我一会儿就去关照你!
左肩着地,朱蒂斯顺势倒下去,仍然是背朝着他。他们两人一起摔倒的时候,男人又踢又踹,试图再去抓她,但还没等他伸出肥胳膊,她就把刀交向右手,仅仅凭着背后的感觉举起右手,闪电般地刺下去,死死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男人像触了电似的,身体不住痉挛,肥硕的左腿肚子喷出一注污浊的黑血。刀柄支出他的胸膛,湿漉漉的,滑出了朱蒂斯的右手。女人又尖叫起来,朱蒂斯盯着她。女人尖声大叫,抬起她的双臂。她两只手腕的筋都已经断了,她看上去就像只猩猩。朱蒂斯看着她那个女人转过身走向车灯光线之外。
朱蒂斯撇开男人痉挛的身体,飞速追来。女人踉跄着要逃跑,但还没爬出有光的地方就被朱蒂斯抓住了。
朱蒂斯从背后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拽倒在地。女人尖叫着,拼命用她的手击向朱蒂斯的脸,手腕处溅出一股股鲜血。朱蒂斯骑在她的背上掐住她的脖子,双手用力,直到她不再动弹,然后把尸体丢在了那里。
计划全都打乱了,朱蒂斯需要有人帮忙调整行动。
她趟着沙子走到男人的尸体旁。尸体四脚朝天,被车灯惨白的光线照着一动不动,离海边只有十码远。雪下得更大了,雪花随着凛冽的海风漫天飞舞。朱蒂斯没理睬那个大块头的尸体,然后向那辆挂着空档的卡车走去。她打开车门,关掉发动机和车头灯,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了一块破布,用它擦了擦脸、脖子还有手上的血迹,然后把布放进口袋,拿起背包,沿着那个男人在沙滩上留下的足迹继续前行。
刀不见了!
朱蒂斯跪下寻找。一定是那个男人把它从胸口上拔出来然后扔了!愚蠢、该死的直觉!但是他扔到哪儿去了,离这儿有多远呢?
她跑回小卡车旁,开门进去,打开发动机,换挡,用车头灯来回扫射尸体,然后再跪下,在沙里寻找着那把刀。可什么都没有。她不能再找下去了!那男人一定是把它扔到海里去了,这是唯一的答案。我的天啊!朱蒂斯暗暗叫道。风浪这么大,它早就被卷到深水处去了。
把照着沙滩上那个大块头尸体的车灯关掉,又给车熄了火。朱蒂斯背上背包,看了一眼她做的这一切,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通往镇上的公路走去,去寻求帮助使行动照原计划进行。
一辆小汽车从梅岛公路上开下来。她看到后急忙跑下水泥路,避开风雪躲在一座桥下。听到汽车的尾气声时她屏住了呼吸,汽车在她头顶上方一溜烟地开了过去。朱蒂斯注意到这是辆警车,是在新年清晨巡逻的,可能是看看镇上的人有没有离开聚会后迷路的,好把他们送回家。这是美国小城镇的一贯作风。她仔细观察,确定这辆警车没有在离开海滩公路后一直前行,而是左转,然后向北驶向海滩保卫站和几排海边的房子那儿。这说明它不是去探班巡视那两位用他们生命来保卫海滩的男女的。朱蒂斯从桥底吃力地爬上来,然后继续赶路。
到小镇外围时,她放轻了脚步,小步、快速地前行。大雪神不知鬼不觉地覆盖了街道和地面,还越积越厚。朱蒂斯穿过还昏睡着的小镇中心,贴着房屋之间的小巷行走。这些房子的墙壁是淡粉色,门窗年久失修,又破又旧,像是上个世纪的。有几所砖房要新一些。她来到树林街,看见一条小河,找到了那所地势稍高的房子。
她蹑手蹑脚地来到房子后面的车库旁,凭记忆打开密码锁。打开木门,她向里面张望。车库已搁置多年,散发着一股霉味,但在这一片漆黑中竟停放着一辆车子。朱蒂斯赶快溜进去,摸索着找到驾驶位那边的车门把手,打开车门,看到钥匙就在钥匙孔上插着。
关上车库大门,她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来到那所房子的后门。房子的旧台阶在她脚下吱嘎作响。还没等她碰到纱门的把手,突然,里面的那扇门开了,一支手枪正指向她!
“亲爱的,你在这儿干什么?”
朱蒂斯站在了台阶下面。
“海边上发生了点儿计划外的事,我需要进去躲一躲。”
“不行!你应该坐进汽车赶快开走,就像你原计划的那样。现在就去,听话宝贝儿!”
这个人的声音透过纱门,从屋子里的一片漆黑中传出来。朱蒂斯能看见的只有一个冷冷的枪口和一只镇定的白色皮肤的手。
“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帮你的已经够多了。你已经有了车,储物箱里还有地图和汽车加油簿。登记号码写在帽檐里面,绝对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号码是假的。你要的其他东西都在后备箱的大包里。命令我做的事情就这么多,我全都做好了!”
朱蒂斯把手挪向纱门把手。
那个人“嘘”了一声,然后说道:“亲爱的,如果你开了这扇门,我会一枪把你打死在那儿,然后报警说你是个窃贼。你打扮得也确实像个贼!”
朱蒂斯一把拽开纱门,对着油漆斑驳的台阶上方那个漆黑的屋子和那个黑洞洞的枪口说道:“如果你那么做,我想会有人马上过来拿走他们的钱,或许还不止是钱。”
朱蒂斯一只脚踩上了台阶。
“十分钟,就十分钟,然后我就走。趁我还没把枪抢过来,你赶快把它放下!”
朱蒂斯大步进了屋子。那把手枪仍指着她在向后移动,然后消失了。一根火柴“嚓”的一声亮了起来,飘动着移向方桌上的一盏灯。朱蒂斯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厨房里,对面站着的是一个身穿棉质睡袍的老女人。
老女人开口了,“在这儿等着,什么都不要碰!”说完她把手枪放在面包炉旁的一个柜子上,离开了厨房。朱蒂斯看看那把手枪,是个过时货,跟她一样。
女人回来了。她换上了长裤和蓝色绒线衣。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她给自己拽出一张餐桌椅,坐在桌旁,然后把放在桌子中间的灯推到一旁,示意朱蒂斯在她对面坐下。朱蒂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没兴趣知道。
朱蒂斯脱掉羊毛帽子,一头黑发散落下来。她想用这个姿势告诉这个女人——我更年轻,也更强壮,你最好小心点儿!朱蒂斯抖落掉肩膀上的背包,把它扔到地上,然后坐了下来。
“你给的消息不正确!”
“不可能!”女人断然否认。她双手放在桌上,朱蒂斯看到上面布满老年斑,关节的地方全都是皱纹,投射出的影子也是瘦骨嶙峋。老太太活动着她的手指。
“不可能,肯定一点儿都没错!每天凌晨两点到六点,一英里半的路程,卡车返回用一小时。我大半夜的给那个该死的海滩送饼干和咖啡,送过很多次了,每次都是同样的情况,不可能出错!”
老太太的身体在椅子上微微颤抖,她用手擦了擦嘴巴,朱蒂斯一直观察着她。
“今晚值班的是奥特和邦妮,我认识他们俩。奥特是个纪律严明的人,不管什么情况他都会准时到的。”
老太太把双手放在桌子下的大腿上,呼吸平稳下来。她上下打量着朱蒂斯,估计着她的能力,然后开口说道:“我的天,小姐,你做了什么?”
朱蒂斯现在知道那两个人叫邦妮和奥特了,她的口袋里还装着一块带着他们鲜血的破布。
“邦妮今晚呆在卡车里,她看到我从海边过来。”
老太太垂下眼帘。
“那奥特呢?”她问。
“他们两个都在。”
房间里灯火不住闪烁,整间屋子也随着它忽明忽暗。老太太抬起脸,“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别人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明白。”
“我并没打算要告诉你。”
老太太的目光投向放在厨房另一端的柜子上的那把手枪。
“错不在我。”她说
“没关系。”
老太太看上去有些迷惑了,她不能说清楚这是否可原谅。朱蒂斯把一只手放到她们中间,做出一个擦掉责备的姿势,老太太看到后点了点头。
“接下来呢?”
“我需要更多的消息。”
“然后呢?”
“然后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再然后,你就回去睡觉。”
听到这么怪异的想法,老太太暗暗笑了笑。
朱蒂斯说:“给我点儿水喝。”
“自己去拿,洗手池右边的储物柜里。”
朱蒂斯站起身,找到一个玻璃杯,拧开水龙头接水,喝水。她背对老太太,看着窗外的阵阵风雪,想象着大雪已经盖上了沙滩,抚平了一切。现在再返回寻找肯定是无用之功了。不能回去,已经找过了。
“邦妮和奥特是一对儿吗?”
朱蒂斯等着老太太回答,设想背后会有一些悄无声息的反应或是惊奇。老太太绝不会知道她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秘密,真相,纯粹。这个老女人就知道咖啡和饼干,谎言和贪婪,还有这座小镇。
“他们俩之间肯定有点儿什么,每个人都想得到。”
“他们都结婚了?”
“对。”
朱蒂斯转过身问道:“你一直都带着枪吗?”
“不是。”
“那你的刀在哪儿?”
“洗手池的左边。”
朱蒂斯拉开抽屉,选了一把八英寸长的刀,把拇指压在刀刃上再滑到刀尖,然后踮起脚尖,把刀放进了柜子上的刀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