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俺住在安达市新兴街道办事处二委五组,老委长叫孙玉荣,一九三八年生,比俺小一岁,是俺山东老乡,俺们常在一起说家常话。
她家在德州禹城县魏寨子公社安庄,家里有二十多亩地。奶奶的脚小,那可真叫三寸金莲,站都站不稳。她身材好,模样好,就是命不好,二十九岁没了丈夫,守寡拉巴一儿一女。
爹九岁那年结婚,娘十六岁。奶奶叫爹跟娘睡,爹不愿意,他怕天黑,前几天都是爹睡着了,娘再把他抱到自己屋里。睡到天亮,娘给他穿好衣裳,他再去找奶奶。
有一回,爹睡到半夜醒了,一摸床上不是奶奶,哭着喊:“俺不在这儿睡!俺找俺娘!俺找俺娘!”
娘摸着火链子打着火,点上灯,给他穿好衣裳,说:“你趴俺后背上,俺背着你找咱娘。”
都下半夜了,爹到奶奶屋里,才不哭了。
后来,奶奶买来糖疙瘩交给娘,让娘用糖疙瘩哄他。自打娘屋里有了好吃的,爹才到娘屋里睡了。
孙家离井半里地,过去是小脚奶奶用瓦罐去井上提水,奶奶在井沿上站不住,怕掉井里,得求人家把水打上来,自己提回家。娶了儿媳妇,两个人用水桶抬水,娘也是小脚,还得求人家把水打上来,两人才能抬回家。
奶奶常跟娘说:“等俺儿长大,会挑水就好了。”
奶奶总觉得儿子没爹受屈,只要自己能干动的,舍不得叫儿子干。儿媳妇娶进门,脏活儿累活儿都是她俩干,就盼着儿子长大。
爹十八岁刚能挑水了,人没影了。
娘问奶奶:“你儿干啥去了?”
奶奶说:“俺还想问你哩,俺儿这是上哪去了?”
天黑了,爹没回来。
三天两天不回来,还能顶得住。一个月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奶奶和娘都顶不住了,天天哭。娘十一岁没妈,跟哥嫂过,十六岁嫁到孙家伺候九岁的丈夫,一天天盼着他长大,好不容易长大了,人没了。
一个多月后,姑父把爹从黑龙江佳木斯送回来。
第二天,姑父的信才到。
姑父说:“他一到俺家俺就问他:‘家里知不知道你来?’他说:‘不知道。’俺当天就写信,怕你们惦记。”不知道这一个多月,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这封信在哪里压住了,奶奶和娘哭了一个多月。
奶奶问爹:“你想走,咋不跟俺说声?”
爹说:“跟你说,你准不叫俺去。”
娘站在旁边流泪,一句话不说。
奶奶说:“回来就好。”
爹回来以后,一天就挑一挑水,别的啥也不干。懒是懒,脾气大,娘哪块有一点不好,爹抓住就打,骂媳妇当话说。
玉荣八岁那年,拽邻居家的猪尾巴玩,小猪往前一跑,把人家瓦壶撞倒。壶碎了,不赔不行,奶奶偷着赔给人家。
爹知道了,抓住玉荣就打,打得尿在裤兜子里。
娘三十多岁的时候生弟弟,得产后风死了,那年玉荣十一岁,上面还有个哥哥。奶奶年纪大了,没法拉巴弟弟,把他送给姓刘的亲戚。
娘活着的时候织布卖,娘死了日子更难了。玉荣十二岁会纺线,五天纺一斤线,挣的钱能买十根果子,就是现在说的油条。
那年腊月二十八,爹买回五斤麦子,奶奶簸了簸,放磨上,玉荣和哥哥抱着磨棍推。有了白面,大年初一吃了一顿白面扁食,再吃扁食都是绿豆面的了。
正月初四,玉荣跟奶奶下地拔豆栅子,不拔没烧的。
地里有风,冻得玉荣小手通红,奶奶说:“你快拔,拔一会儿就不冷了。”
奶奶说得对,快拔一会儿真不冷了。
奶奶还说:“冻的是懒人,饿的是闲人。”这句话她这辈子都记着。
玉荣十四岁那年,庄里有了速成识字班,有老师教,很多人学。几个一般大的闺女对钱(注:摊钱),买手电筒里的灯泡照亮,晚上用功。灯泡太贵,买不起了,她们又对钱买棉花籽油,把油倒个破碗里,用棉花套子搓个灯捻子,一天一个人,轮班拨灯。白天纺棉花,推磨,她总想着学的字。
玉荣十六岁,继母进门。继母一辈子没生小孩,爹脾气大,顶多骂几句,不敢动手打人家。
1957年,孙玉荣(下)与朋友邱学丽在哈尔滨见面时留影。当时她虚岁二十。孙玉荣提供。
一九五八年,玉荣二十岁,去佳木斯找哥哥,在木材加工厂做临时工,用车子推锯末子,后来拉锯,她拉下锯。她拿计件工资,多劳多得,起早贪黑,推着锯末子,拉下锯,她都能睡过去两三分钟。后来林业局食堂要通讯员,要求团员,会写字,会骑自行车,她够条件。领导看她能干,还让她当过食堂采买员,这两样活儿一个月能开三十六块钱,女工里算是高工资了。
一九六〇年结婚以后,丈夫到哈尔滨工作,那两样活儿她都不干了,在哈尔滨买五十斤碱坨,背到佳木斯卖。那时候商店里没有酵母,没有面起子(注:面碱),有碱块,卖得贵。东北人发面、煮大子、洗衣服、洗头都用碱,她挣的钱比工资多。要是抓住了,说你是倒买倒卖,投机倒把,东西没收。啥时候都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玉荣在安达落脚后,把爹和继母接到安达,送出去的弟弟也在安达落脚。
玉荣让俺当第五居民组组长,俺推不出去,干过几年,俺男人笑话俺:“中国最大的官是****,最小的官是你。”五组二十几户,都是邻居,街道有时候给对枕巾,有时候给两双袜子。
玉荣不一样,二委好几百户人家,她操心的事多,退休后才享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