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奎家在四方台,家里穷,他七岁给地主放猪。妈有病也没钱治,忍着,十岁那年妈没了。
一九四五年,王奎十四岁。日本人投降,四方台斗地主,他没猪放了,来到绥化叔伯叔家,婶子对他很好。
那时候,绥化北门外有个日本人的飞机场,很多老百姓都去飞机场抢东西,他也跟人家去了。好东西都让人抢完了,院里就剩些破烂,他看见有一摞板子,搬一大块扛到市场,卖了几块钱。
长这么大,第一回有钱,他把钱揣进破衣服里,光着脚丫子四处走,跟野孩子似的。
走到现在的绥化二中那地方,看见院里有不少苏联红军,他们拿着钱,在里面比比划划,像是要买吃的。
听说他们爱喝酒,王奎找来几个汽水瓶子,一个瓶里装半斤酒,再兑上水。一瓶酒他八分钱买的,兑完水卖给苏联红军两角钱。
去早了不行,门外有三个站岗的,看着站岗的过去了,他再过去卖,腰里插的六瓶酒一会儿就卖完了。有的给钱,有的给东西。
当时,日本女人关在飞机场里,日本男人关在二中西边屯子里,苏联红军在外面看守。王奎到那边屯子看,日本人在里面比划,要买吃的。
他买了一篮子麻花,趁看守不在,跑到跟前卖。刚卖了两根麻花,他正低头找钱,一个日本人把一篮子麻花都抢走,麻花倒光,空篮子给扔出来,把他气坏了。
第二天,他又去卖麻花,篮子底下垫一块板子,上面摆一层麻花。他一到,一帮日本人把钱伸出来,他收了六张大票,把篮子往里面一扔就跑了。
有一回,王奎卖酒,叫苏联红军纠察队看见了。他在前面跑,纠察队在后面追,放了两枪,没打着他。
他跑进一个院子,这家男人看见他藏门后了,没吱声。
纠察队过来,比划要找孩子,男人往旁边一指,纠察队往那边追去。
纠察队走远了,他从门后出来,男人打了他一巴掌。人家怕万一歹人进屋,祸害他媳妇。
王奎吓病了,高烧,睡了一个月。
嗓子破了,不能吃干的,婶子天天做粥给他喝。
病好了一看,他换来的东西和钱全没了,都叫叔拿去赌了。
一九四七年正月,听说望奎那边招兵。王奎过去看,两个征兵站都不要他,嫌他年纪小个头矮。
到了第三个征兵站,人家还不要他,他不走。
有个当官的问他:“你会干啥?”
王奎说:“我会放猪,我从七岁给地主放猪。”
当官的说:“咱有几头猪,叫这小孩给咱喂猪吧。”
王奎后来知道,那个当官的是个营长,叫苏泰武,江苏人。苏营长看他穿的棉袄棉裤里外开花,让人给他一个黄棉袄,过了些天又给他一条小棉裤,虽说是旧的,王奎可高兴了。他以前的棉袄棉裤黑天白天穿,穿了两年,里边虱子可多了。
王奎穿着新袄裤,干活儿更来劲了。喂完猪,扫完院子,看营长媳妇洗衣服,赶紧帮着打水。
营长媳妇是青冈学生,嫁给苏营长时间不长,她说:“你又喂猪又扫院子,够辛苦了,我自己来就行。”
王奎说:“我的活儿干完了,闲着也没事。”
喂猪喂了三个月,苏营长让王奎给他当内勤,就是后来说的通讯员。一天三顿吃饱饭,有鞋有帽有被盖,王奎手上脚上的冻疮都好了,个子也长高了。
五个月以后,部队住到绥化南门外以前的国高学校,他背上驳壳枪,成了警卫员。
部队要打仗了,他们坐进闷罐车,过了哈尔滨就听见枪响。他们坐到肇东,下了闷罐车,往肇州去。国民党的装备好,他们的装备不行,常打游击战,在吉林、辽宁转着打。
那时候,东北冷,雪也大,挖不动战壕,常用雪块垒战壕。
打长春的时候,国民党六十军待在城里,共产党的部队在城外围住,围了七个月。
听说,长春城里的老百姓饿得树皮都吃光了,一个大饼子就能换个大闺女当媳妇,六十军吃的也不多了。国民党飞机带吃的过来,不敢飞太低,怕共产党的高射炮给打下来。飞机只能在高处,用降落伞往下扔吃的。落到城里的,有些让老百姓抢了;落在城外的,就是共产党的了。
七个月后,六十军起义,长春解放了。
长春解放后,王奎给师长当警卫员,他们是四十九军一百四十七师,师长叫郑纯志。
林彪在齐齐哈尔开高级干部会,研究解放东北的事。这边开着会,那边部队往锦州集中。高级干部会开完,锦州也让部队包围了。
国民党从关内调来四个师,坐船从葫芦岛上岸往锦州来,共产党的部队这边拦住,在黑山打了一场恶战,两边都死了很多人。听说有个营在那儿打仗,活着回来的就二十三个人。
打完仗,黑山那里没一棵好树了,都是残枝败叶。地上让炮弹炸得一个坑一个包,那些包就像一个个小坟包似的。
王奎他们师到锦州时,锦州已经解放了。别的部队休整,他们去打沈阳,从铁西打,一天就打下来了。
阴历快到十月了,部队发棉袄,没发棉裤,发的是夹裤。打开沈阳城,国民党仓库里有衣服,他们拿了套在身上。
部队在沈阳待了一个多月,都以为没事了。当兵的大多数是东北人,他们以为马放南山,该回家了。
部队接到命令,领导赶紧开会,让他们打起精神头,解放全中国。
部队从山海关进关,先打塘沽,塘沽的国民党很快撤了。
晚上战壕里冷,首长有棉大衣,他跟王奎说:“你到跟前屯子看看,找点儿柴火抱回来坐,是不是也暖和点儿?”
王奎往屯子走,经常让东西绊住,一摸是死人,他们叫“死倒”。他走到北边一户人家,院里一点儿柴火没有,屋里黑灯瞎火,门敞着。看样子人都跑了,他想进去看看,厨房有没有柴火。
他抹黑进屋,冷不丁让人抱住一只脚,他往上抬脚,人家也跟着起来,一声不吭,吓得他脑袋都大了。下腰一摸,这人冰凉,是个死人,他把脚插进人家胳肢窝了。那时候不怕死人,怕活人,这回他一使劲,脚就拿出来了。
到了前院,他看见好像有几堆柴火,走过去看是个窖口。趴在窖口听听,里面有说话声,有男人,有女人,好像是没撤走的国民党兵。
他站在窖口大喊:“你们干什么的?赶紧出来!”
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了。
他接着喊:“赶紧出来,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再不出来,就往里扔**了!”
从窖里出来一个人,王奎喊:“把枪扔下!手放到脑袋后面!”
一共出来四个人,三男一女。幸亏是从窖里一个一个出来,先扔枪,要不他一个人,还真难对付他们哩。
王奎把他们押到师部,首长亲自审。
这四个人是国民党的电报员,部队撤退的时候,没人告诉他们。
一次抓了四个人,收了一个电台,王奎立两个小功。
一九四九年,解放桂林后,他跟首长住到白崇禧公馆。广西山多,土匪多,国民党撤退的时候,留下不少人和武器,也在十万大山里。那时候,共产党的一个连队,不敢随便住一个屯子。
有一次,他跟首长去阳朔。县里领导汇报完工作,首长要去金保区看看,三个警卫员一个马夫跟着首长骑马去了。
五个人先住在区长院里,这个区长以前是国民党时候的区长,新中国成立后还用他。
首长跟王奎说:“你到屯子外面看看,有没有相当的房子,最好在今天来的路上,晚上咱们出去住。”
王奎在来的路上真找着一个房子,两层楼房,外面是砖墙,院里很干净。房主是国民党家属,丈夫死后,她留在这儿教书。
王奎说:“我们是下来工作的,一共五个人,想在你这儿借住一夜,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女老师说:“没什么不方便,你们想住就住吧。”
吃完晚饭,五个人到楼上住下。首长说:“这里土匪多,你们几个轮流站岗。”
轮到王奎站岗,他听见墙外有说话声,不是一个人。肯定听说金保区来了共产党大官,土匪盯上来了。
王奎跟首长汇报,把那几个人也叫起来,首长悄悄说:“别惊动他们,要是他们动手,上墙一个打一个。趁他们没动手,咱们先撤。”
首长让王奎骑马跑在最前面,那两个警卫员一左一右,骑兵师来的马夫上马快,不用蹬就能飞身上马,他在后面压阵。关键是出门就开枪,左边的往左开枪,右边的往右开枪,打他们一个冷不防。
安排好了,五个人冲出来,王奎的马跑得最快。
跑出来几里地停下来,一个人没跟上,不知道那几个人死活。
他骑马往回找,半道上碰见首长他们有说有笑。
一个警卫员想起来,文件还在那家,藏在地窖里了。
首长说:“咱回去拿吧,逮不到咱们,他们肯定走了。”
他们回去一看,土匪真走了。
几天后下大雨,水淹石桥。蹚水过桥,水过膝盖。马夫牵着首长的马和自己的马一起过桥,一匹马让水冲走,马夫也跟着让水冲走了。
首长找到跟前的村干部,说明情况,请他们帮忙打捞。
村干部很为难。
首长说:“我身上没带钱,捞人和棺材的费用,你明天到县**去拿。”
半里地外有个坝,村民在坝根捞到马夫的尸首,就地埋了。听说马夫也是绥化人,家里就一个老娘,王奎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第二天,村干部到县**拿钱,钱没拿到手,还让县领导教育了一通。
王奎标准照。1954年摄于海南岛。王奎提供。
王奎与媳妇合影。1954年摄于海南岛。王奎提供。
新中国成立后,王奎到长沙第五步兵学校学习二年零七个月,头半年学文化,后两年学军事。毕业以后,他去了海南岛,在那儿当中尉连长。
领导专门给他假,让他回家找媳妇。介绍人介绍了好几个,人家姑娘听说结完婚要去海南岛,都害怕,谁都不知道海南岛在哪儿,怕他是个骗子。
后来还是在四方台找到媳妇,一是两边知根知底,二是姑娘没爹没妈。他们在海南岛待了几年。
一九六〇年,上级号召家属回乡参加生产劳动。媳妇家里没啥人,她回绥化,王奎也跟着复员回了绥化。他在绥化食品厂当书记,当到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