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子庵的小姑子

俺七岁那年,住在巨野城里。有个邻居小闺女叫苑明翠,她比俺大两岁。

有一天,苑明翠要领俺到姑子庵去玩儿。不多一会儿,俺俩就走到了。

姑子庵黑大门,大门朝西,门上有一块长方形的木牌子,上面有字,俺不认得。门下边,有两个大石门枕,中间是木门嵌子,进门是个大门洞。

院子不大,有三间堂屋,三间东屋,三间西屋。

堂屋和东屋都有人说话,俺俩没进去,去了西屋。那是俺第一次去姑子庵,也是第一次看见女人剃光头。

有个小姑子八岁,俺知道了岁数,管她叫姐。

小姑子的大爷听见了,跟俺说:“小施主,你叫她长生哥哥。”

这屋里有五个姑子,她们像一家人似的,老小都穿一样的衣裳,衣裳、袜子和帽子都是家织粗布的,灰不溜秋。袜子是白的,鞋是黑的,都是自己做的。岁数最大的老姑子,长生叫爷爷。还有个小姑子十四岁,长生叫她哥哥,哥哥的爹她叫大爷,她也有爹。

这屋里有三张床,三个棉花车子都在床上放着,地上还有台织布机。我们进去的时候,老姑子正领着两个小姑子纺棉花,正在织布的是长生的大爷,长生的爹在屋里屋外忙。

屋里一个箱箱柜柜都没有,倒是有个长条桌,桌上摆着四个黄铜香炉。我抬头一看,墙上有张画。

俺问:“这个画上的人咋这么多手啊?”

长生的爹忙完了,坐在那儿做针线活儿,她跟俺说:“那是千手千眼佛。”

她给俺讲起千手千眼佛的故事,俺没心听。那时候小,不懂事,俺光想着叫小姑子跟着俺们出去玩。

爷爷看俺俩不走,跟小姑子说:“长生,你出去玩一会儿吧,别走远了。”

俺仨手拉手出了姑子庵,走到大门外。

苑明翠说:“咱去爬塔呗。听俺哥说,曾子南县长拿出钱来修塔,塔修得可好了。”

俺说:“咱去看看呗。”

小姑子说:“你俩去吧,俺不敢去。俺要是不听爷爷的话,跑出去那么远,爷爷准打俺。听俺爹说,爷爷没少打她,下手可狠了,到现在爹也怕爷爷。”

俺和苑明翠说:“她不敢去,俺俩也不去了。”

俺那天带着线蛋,苑明翠带着跳绳,俺仨就在姑子庵大门外玩,玩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回家路上,苑明翠对俺说:“小姑子多可怜,出来玩玩都不行,穿得灰不溜秋。一个小闺女,连花鞋花衣裳都不能穿。”

俺回到家,娘问:“你上哪里玩去了?”

俺说:“俺和苑明翠上姑子庵,找小姑子玩了,她叫长生,比俺大一岁。”

娘问:“庵里是不是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子?”

俺说:“有。在那儿纺棉花哩。她爷爷没叫她出来玩。”

娘说:“前两个月,那个小姑子她爹来找她,要把她接回家。小姑子不愿意走,他爹非要让闺女走,在姑子庵闹了好几天。小姑子没办法了,把她爹告到县衙门。”

“她为啥不愿回家呀?”

“到了县衙,县官问小姑子:‘你咋不跟你爹走呢?’小姑子说:‘俺爹dǔ • bó,抽大烟,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俺娘气出来一身病,他也不管。俺娘没钱治病,死了,撇下俺姐儿俩,那年俺姐十二,俺六岁。俺爹一看俺娘死了,他转身走了。多亏有个远门的大爷帮俺们,用箔把俺娘卷上,找了几个人,抬出去埋了。打那以后,俺姐儿俩白天要饭,晚上回家住。后来,俺爹又把房子卖了,俺姐儿俩连住的地方都没了,有时候住人家的车屋,有时候睡人家墙根下。有一天,来了几个人,把俺姐姐抢走了,俺在后面追,哭着喊:姐姐!姐姐!姐姐呀!那几个人一个推着,一个拉着,一个赶车,他们把姐姐抬上车拉走了。后来俺听别人说,俺姐叫爹卖到东庄,给一个傻子当媳妇了。俺不能跟他走,俺跟他走,他也得把俺卖了!那时候,多亏大爷好心,把俺送到庵里来。来到庵里,俺有饭吃,有爹疼俺。’县官把她爹臭骂一顿,说:‘滚!从今往后,你再缠着孩子叫她跟你走,我把你送到监狱,永不叫你出来!’听说,她那个爹再没来过。”

俺娘还说:“姑子庵里的那些人,都是苦命人,好好的孩子,谁往那儿送?”

听说,解放时间不长,这两个小姑子都找了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