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光线暗了下来,倏尔的风微凉,混杂着淡淡柠檬与薄荷的气味。
青石地面上,易拉罐里洒出一片白色泡沫,转瞬间气泡迅速蒸发成水,留下一块暗深色的印记。旁边的黑色鸭舌帽被吹的晃了晃。
空气里安静了两秒。
“对,对不起!”陶音慌忙开口道歉,因刚才的奔跑,气息还有些不稳:“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是……”
说话间瞥见本应挂在她包上的那条兔子玩偶挂链,此时正被对面的人拿在掌心里。
“……”
“是什么?”清冽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语气淡而生冷。
陶音从这三个字里听出来一股类似压抑的气息,像在忍着脾气。
帮忙捡东西却莫名其妙被打,换作谁都会恼火。她抬眼,打量少年的情绪,却不如预想的那般,干净的脸庞上没带任何表情。
只直勾勾地看着她,带了点审视的意味。
“以为我怎样?”江屹杨又开口。
陶音平缓着呼吸:“我以为,你是后面的那个大叔。”
闻言,江屹杨视线抬起,越过她看向路边的那个男人。
他淡淡挑了下眉,目光又落到她脸上,等她接下来的解释。
陶音抿抿唇,如实道:“我对这边不太熟,刚才走过来看着那个大叔不太像好人,天又快黑了,我有点害怕,听见有人追我就以为是他,所以才会……错手打了你。”
话音落下,江屹杨拨了拨被打乱的头发,声音松松懒懒的:“那我看起来,也像坏人?”
“不是的,”她紧忙解释:“是我情急之下,没看清人就动了手。”
少年的眼眸漆黑而明亮,像是从溪水中浮底而出的黑曜石,看人的时候带着几分冷淡,却有着清泉般的干净沉澈。
对视过后。
陶音低下头,惭愧又诚恳:“真的很抱歉。”
等了几秒,男生淡淡噢了声。
而后没了下文。
他的身材挺直高挑,陶音堪堪勉强够到他的下巴,这样面对面站着,尴尬的气氛中又平添了几分压迫。
半响,她听见一声短促的笑声,带着浅浅的气音。
而后瞧见他修长的手指动了动,白软软的兔毛蹭过指缝,接着从头顶飘来两个字:“伸手。”
她顿了下,依言伸出手。
棒球大小的兔子落到掌心,银色链子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谢谢。”她握在手里,轻声说。
“不客气。”
陶音琢磨了下,觉得这人对她的感谢有回应,道歉却接受得模棱两可。
是还在生气吗?
知晓了事情缘由,可莫名被打又不甘心原谅?
“……”
也对,她刚才那一挥下去的力度可不小。
而且还是朝着脸打下去的。
“……”
筹措间余光瞥见一旁的地面,陶音灵气的眼眸一转,随即过去弯腰捡起那顶帽子,拍了拍黑色帽面上可忽略不计的灰尘,双手捧着递给他:“你的帽子。”
没等对方反应,她又往前挪了一小步,踮起脚尖,伸手把帽子轻轻戴在他头上,郑重又带了点小心翼翼。随着这个动作,少年额前细碎的黑发贴上冷白的皮肤。
她瞥了眼,收回手往后退,脸上抿起笑,带了几分讨好:“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江屹杨眼皮动了动,而后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嗯。”
“……”
看来还是没消气。
刚才离近时,注意到他额角上细细的红色刮痕,她心里的愧疚又加重几分。
思考了下,陶音目光落到怀里的花,咬了咬唇,往前一递:“要不这样,你拿花打回来。”
闻言,江屹杨冷俊的眉眼一低,眸光中不自觉带上几分打量,声音低沉透着玩味:“打回来?”
她看向他眼底,认真点点头:“这样,能原谅我了吗?”
这时,身后传来几声声响,路边的那个大叔提着手里的帆布包往这边走来。在经过时,热心肠地捡起地上的易拉罐,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转过头,眼珠子在两人身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而后露出一脸姨夫笑:“这小姑娘长的水灵,小伙子就答应了吧。”
“……”
她手举着花,姿态放低,而对面的少年冷然又傲慢。
确实容易惹人误会。
等那位大叔走出巷口,江屹杨扫过眼前一朵朵白色黄蕊的小花,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抬手压了下帽沿,撇开视线:“走吧。”
“嗯?”陶音一愣。
江屹杨转过脚下的滑板,目视前方路口,淡声道:“你要去哪儿?”
她顿了下,讷讷地回答:“文华嘉苑。”
江屹杨嗯了声,脚下一动,往前滑开了。
等陶音反应过来,也跟了上去。
视线落在前方那道欣长的身影。
他脚踩着滑板,一双长腿比例极好,膝盖稍弯保持平衡,滑行姿态悠闲随意。但滑行的速度却不快。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路上始终与她保持着几米的距离。
直到到了路口。
光线也在这一刻明朗起来,不远处的广场,晚霞漫染的天空一片橘红。前方的身影在夕色中停下,偏过头来,用余光瞥了眼身后的方向。
下一刻,手插在兜里,朝着广场那边滑走。黑色衣服的下摆被风吹的鼓起,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绕过广场,又走了一小段路,回到家后,她换上拖鞋去到客厅,拆开淡米色的花纸,将一枝枝白雏菊插进玻璃花瓶里。
娇小的花朵被打掉了花瓣,像是缺了牙齿,看起来有些可怜。
她拿指尖碰了碰,轻轻叹了口气。
太粗暴了。
她性格从小温顺,没跟人打过架,没想到第一次出手,竟是这样的误会。
让人和花都平白遭了殃。
陶音把散开的花纸收拾起来,转身要扔进垃圾桶,却有什么东西掉落在脚边。
她低头看了眼,是那家花店的名片。
陶音弯腰捡起那张名片,眨了眨眼,花纸塞进垃圾桶,回头拿上桌上的手机,进到房间。
书桌上摆着前两天去新学校领的课本,她把书摞在一起,收到书包里,名片放到桌上,双手攥着手机。
拇指摩挲着手机壳边缘,脑海里窜出男生懒洋洋躺在沙发上的模样。
他应该是和那家店员认识的吧,不然怎么会那样大摇大摆的在那睡觉。如果认识的话,电话打过去她要说什么呢?
说她打了人家觉得愧疚,想要人家的联系方式?
联系方式……
陶音猛然间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
怎么就突然间冒出想要人家男生联系方式的念头了,不是都已经道过歉了,没这个必要了吧。
她不自觉又想起男生那张脸,冷俊中透着股清贵,她恍惚了一瞬,敛了敛神。
只是她的愧疚心在作祟,做了伤害人的事心里过意不去罢了,没有其他的想法的!
这时,她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几声,陶音又瞥了眼名片,像是烫手一般,很快把它塞进书架里,起身去厨房里觅食。
次日清晨,阳光润泽。
吃过早餐,陶音换上校服出了门。
她住的小区离新学校不远,走路过去只有半个小时。
周一早高峰的街道有些拥堵,行道树下光影斑驳,她靠着路边走,身边不时有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骑着自行车而过,车铃叮铃铃地响,在嘈杂的笛鸣声中添了一抹青春洋溢的朝气。
到了校门口,陶音随人流进入。
前几日沈慧姝提前带她来学校报道,赶上学校开运动会,那天上午刚巧她的班主任唐洪礼有事不在,由教导主任带她领了课本和校服,顺道带着认了下教室的位置。
她穿过一个广场,按印象找到高二所在的C栋教学楼,爬到三楼。
高二十班的教室在走廊拐角,她走到门口,往里面扫了眼。距离上课时间还早,教室里的学生已经坐了大半,大部分都在低声早读,只有一两个吃早餐和闲聊的,学习氛围浓厚。
收回视线,陶音抬脚往前走,去到走廊最里头的教师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敞着,她敲了敲门:“老师好。”
唐洪礼抬头,见一个小姑娘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气质恬静,一看就是个听话乖顺的好学生模样,他严板惯了的脸上笑了笑:“陶音是吧,来,进来。”
陶音走到办公桌旁。
唐洪礼从桌面上的教案里抽出一张资料表,“我看了你之前的成绩,语文英语拿过满分,其他科也不错,就是数学差了点。”
说到这,他皱了皱眉,而后突然情绪高涨:“不过没关系,你的数学老师是我,我带了二十年的学生,只要你肯学,老师一定能让你的成绩上来。”
陶音望着这位带着黑色眼镜框也挡不住眼里冒出的光芒的班主任,突然想起在网上见过一句话。
——很遗憾,在最无能为力的科目,遇见了最不想辜负的老师。
其他科拿满分,不算笨。
可她对数学是真的有些不开窍。
她对上唐洪礼的视线,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时间还早,陶音在办公室里坐了会儿,快上课时,唐洪礼带她去到教室。
进到教室时,上课铃还没响,十班的学生们早已端端正正地坐好,对着走进门的老师行注目礼。
下一刻,这份注目礼又落到她身上。
唐洪礼站在讲桌边,面向学生:“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班新来的转学生。”
陶音上前一小步,简单地做了个自我介绍,教室里响起掌声,还有个男生喊了句欢迎,她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了一张眼熟的面孔。
唐洪礼也看了眼,开口问:“邵飞你的校服呢?”
邵飞无奈地指着他后桌的男生:“老师,体委早上喝豆浆时喷我校服上了,衣服脏了穿不了。”
那个体委立刻承认错误:“老师,这件事怪我,我不应该在喝豆浆的时候听他朗诵英语。”
“我以为他要吃我的早餐。”
“后来才听清,他说的是“what's””
大概过了两秒,静谧的教室里顿时一片笑声。
陶音也弯了弯唇。
唐洪礼摇摇头,注意到最后排的一个空位,眉头皱起:“这都几点了,江屹杨还没来?”
话音刚落,教室外头铃声响起。
持续了十几秒,铃音落下,与此同时教室门口冒出个男生。
陶音顺着光看去。
少年长身鹤立,一身蓝白校服穿的整齐又落拓,从头到脚透着股干净,书包单背在肩上,注意到女生的视线,眼睫一低。
而后眉毛淡淡挑了下,盯了三秒,没什么情绪地暼开。
在经过唐洪礼时,懒洋洋地说了句:“老师早。”
奔着教室后排的位置走去。
“下次早点儿来。”唐洪礼板着个脸,抿着唇叹了声,转过头对她说:“你的位置在那,过去坐吧。”
陶音还没从再次见到男生的意外中反应过来,愣了几秒,才往第一排的空位那边走。
两人的位置都在靠窗的那列,陶音走在他身后,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凛冽的清香,她眸光不由得往上移了移。
男生的发尾干净利落,发色是纯粹的黑,脖颈处的皮肤一片冷白,她看了一眼,很快移开。
讲台上,唐洪礼让人把手里的卷子发下去:“上周的月考成绩不太好,最后一道大题只有一个人答对了,类似的题目我都讲过了,怎么就不会举一反三呢!”
班主任边唠叨边截了段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开始写解题思路。
陶音的同桌是个蛮开朗的女生,叫苏敏敏,卷子发下来后搁在两人桌子中间,微笑着小声问:“你数学怎么样啊?”
陶音摇摇头,轻声道:“不好。”
苏敏敏同病相怜:“我数学也不好,最后一道大题我连举一都没弄懂,更别说反三了。”
陶音往卷子上瞄了眼,那道大题光是题干就有五行字,顿时头疼。
她翻开练习本,手不小心碰掉了笔,弯腰捡起时目光不经意扫到身后。后排的学生都在低头记着答案,只有江屹杨一个人靠在椅子上,眼睑耷拉着,模样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没想到竟然跟他是同学。
她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微秒情绪,之后收起视线,回身坐好。
唐洪礼洋洋洒洒写了半个黑板,刚落笔被门外一个老师叫了出去。
教室里没了老师,开始有嘀嘀咕咕的讲话声。
邵飞把从江屹杨桌上扯来的卷子上的答案抄完,又还给他,胳膊搭在后桌沿上,笑嘻嘻地说:“那个转校生就是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个妹子,没想到竟是转来咱班的学生,怎么样,看着是不是很温柔?”
江屹杨没抬眼,手里的笔有一没一搭地敲着桌面,若有所思地笑了声:“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