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老高家的餐桌上。
高教授扶着老花镜,笑眯眯看闵岚扒饭碗。
他妻子阮教授是见过闵岚的,模糊知道这个女孩儿是什么来历,所以也没对她不合时宜的装扮起任何好奇心,自家先生把她当得意门生看,她就当招待亲近的孩子一样极为热情,不停往她面前的餐盘里夹菜,直堆得高高的,看她三下两下扫光,又眉开眼笑继续夹。
高鹤端着只饭碗缩在一边瑟瑟发抖,大魔王吃得正开心,他愣是没胆子伸筷夹菜。
西街是条黑巷子可是公认的,里面全是危房,老钉子户混杂,违章建筑遍地,十几条人命填下去,政府难管,这地带也不好清理,久而久之也越发成了藏污纳垢败类聚集的地方,是以人称黑街。
可他亲自领回来的这位姐,他可是眼睁睁看人横扫了一条街啊!
高鹤肃然起敬,尤其是在看到那些人狗急跳墙连火器都起出来了,而这位姐不知道什么手段竟然能无视子弹之后……玄学?仙术?
妈的学了二十多年科学简直白学了!
惹不起惹不起,能抱大腿就抱,抱不上他夹尾巴蹲着……
“你那是什么表情!”高教授训他,温和眼神在离了闵岚转到儿子身上时瞬间严肃起来。
“亲爹……您是我亲爹!”爹妈四十岁才生下自己却从来没有享受过老来子宠爱的高鹤哭丧着脸,小声道,“当没看见我!当我不存在!您认真招待……姐姐,别理会我!”
高教授毫不犹豫伸出大手,一巴掌打他后脑勺上:“闹什么幺蛾子。”
高鹤脸贴桌面,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去,挣扎好久还是默默抬头,眼观鼻鼻观心心观白饭。
“岚岚啊,手续都办好了,”高教授转个头就是一脸慈祥,“上面也都打过招呼了,学籍就挂在我名下,你爱干啥干啥,千万别在意那些俗事啊。”
妈的这还是铁面无私毫无人性亲弟子依然挂亲儿子照样踩人称阎王高的他爹么?
“听说前段时间一直在西部转悠?那要好好补补身体养养精神了,你阮阿姨已经退休了闲得很,想吃什么就跟你阮阿姨说——正好收到支好参,让你阮阿姨弄两只竹鸡回来给你炖上……老阮啊,阿岚爱吃带骨肉,明个大早上去菜市场,直接包扇排骨。”
阮教授乐呵呵:“爱吃肉好啊,多实在。”她筷子一戳一扒拉,刺啦一下撕下半只走油蹄膀,堆到闵岚盘里,“现在的小孩儿,连点油星都不肯沾。”
被亲妈眼刀剐了一下的高鹤瞬间埋头啃白饭。
肚里有料填着了,闵岚吃起来就斯文多了,就着窗外乌鸦咬牙切齿挠玻璃的戏码,毫无同伴爱地啃着蹄髈,只觉得嚼在嘴里的肉块越发香甜。
“阿姨手艺真好!”闵岚心满意足,又道,“我有东西丢了,这几日大概行踪不会稳定。要有人来找,叔叔就拿之前的说辞对出去就好,没事的。”
给脸才能活得久,不给脸的她记在心头迟早把人灭了。
闵岚说着看了眼高鹤。
这一眼就仿佛凝成实质一般,小年轻立马就感觉到了,抬起头看到那眼神就哆嗦了一下,讨好地笑道:“姐,有什么吩咐吗?”
“去把东面的窗子打开。”
高鹤已经不会傻乎乎问为什么了,话音未落已经跟风一样卷出去了,身后自家爹妈还在大惊小怪——“啊,东西丢了,不要紧吧……”——极听话地把窗拉开,猛然扑进来的东西把他吓了一跳,忙不迭闪开。
啥玩意儿?
黑漆漆一团扑扇着翅膀狰狞地冲向餐厅,跳上餐桌的时候把俩老也吓了一跳,但马上见多识广的高教授就扶着眼镜研究这到底是什么种类的鸟,阮教授有些担忧地观察就着那盘木须肉狂啄的黑鸟:“……不要紧吗?乌鸦不是该吃生肉的吗?这还热的……”
对!就是乌鸦!
已经吃得七八分饱的闵岚慢条斯理拿调羹舀汤,鄙视地看着这只饿死鬼,浑然不管当她看到这么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宴席时,她也是这个状态。
胆大包天的高教授伸出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鸟羽,大概觉得触感有些不对,茫然地停顿了两秒,还想伸手过去,魔魂不耐烦地跳了下,转到盘子的另一边继续啄肉。
“活的?”高教授慢吞吞搓搓手指,有些惋惜道。
身疲力竭的高鹤关了窗子才走进来,顿时就惊悚了,老爹啊,你还盼望着这是死的吗?
“勉强算是活的吧,”闵岚气定神闲,“什么都吃,不用怕它不会伤人……哦,听得懂人话,可以当信使用——有什么事要跟我讲,对着窗外喊声小黑就行,它会来的。”
又是乱七八糟的名字,魔魂大怒,抬头对着她就是一声嘶哑尖锐的大叫。
高鹤闻言条件反射道:“什么年代了还信使?没有手机吗!”
闵蓝眯了眯眼,对这个蠢货产生一丁点怜悯:“递那个勺子我。”
高鹤猛地回神,发现是在对自己说话,有些颤颤巍巍地把勺子拿起来。
闵岚没接过铁汤勺,只是伸手碰了碰,然后示意高鹤拿回去。
因为一直是在自己手上,所以铁勺子发生的变化他清晰可知。
只是这么短暂的触碰——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速度,这只勺子就失去了原本鲜亮的金属色泽,变得像是干枯的木头一样,高鹤都怀疑这是不是还是金属。
所以不用手机是因为那是金属制物吗?
妈的到底是什么原理!
特殊的生物电流?
高教授还在研究魔魂,阮教授找到了喂鸟的乐趣,没人在意理科生高鹤岌岌可危的三观。
……
魔魂掂着小肚子在屋子里胡乱飞了好几圈,难得吃饱的满足激荡得它每个细胞都很兴奋。
飞着飞着忽然去挠里屋的洗手间,玻璃门被它翅膀一掀就撞开了,它嗖地窜进去落在毛巾架上,幸灾乐祸看着泡在浴缸里昏昏欲睡的某人:“你把‘那东西’丢了?”
闵岚眼皮都懒得掀:“关你屁事。”
“你惨啦,”魔魂乐得想痛痛快快笑她一场,“你说这一回你要沾多少因果?”
“虱多不痒,”闵岚懒洋洋道,“爽快当你的鸟去,别老吃饱了撑的乱找麻烦。”
魔魂只当她嘴硬,被这么骂竟然不怒,反而得意洋洋道:“嘿嘿,你现在已经霉运罩顶,这一重因果再压下来,就算不入魔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它兴奋得蹦蹦跳跳还踮起脚转了个圈,美滋滋嘎嘎:“叫你老是嫌弃我——这回我就不帮你!我就不帮!嘿嘿,我要看着你被坑死。”
它又飞出去了。
闵岚无动于衷,许久后动动手指捏了个诀,把一缸马上要沸腾起来的水又给冻回冰点,舒服地仰脑袋往水下窝了窝,滚烫的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她慢吞吞睁开眼,视线并无焦距。
死乌鸦竟然还想看她笑话,白跟她这么久了。
从来就只有她坑别人的,想坑她?
……
没有替换衣物,闵岚是一套衣服能穿几个月的货色,所幸阮教授体贴,这个专门整理出的房间,打开衣柜就是满满一柜子各色衣物,从内衣到外套一应俱全。
半边是没有花纹的素色,看来是高教授特地吩咐过,半边大概是符合阮教授自己审美的,款式年轻活泼得多。
睡衣只有一套,粉红格子的,闵岚扯下就穿上了。
死乌鸦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盘腿坐到床上,勾起床脚的挎包把东西倒出来,抖了两下,又抖两下,沉着脸把手探进挎包,将死皮赖脸黏在内层的那颗融魂珠子抠出来一并丢在床上。
几张揉得皱巴巴的符纸,一黑一白两根长短不一的蜡烛,一小瓶阴尸血,一根烂了头的毛笔,一个木制镇魂铃,一块旧罗盘,一把桃木挂饰,一个塑料饭盒……真寒碜。
想到她就是靠着这么些玩意儿在西部旮旯地走了那么久的,就佩服自己。
闵岚把无关紧要的东西扫到一边,刚要捡起那根白蜡烛,视线一定,忽然捏起融魂珠。
仍是蚂蚁脚般的人魂戳在圆珠子中的模样,这东西融化魂魄的速度不快,因为看着跟刚捡回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直觉告诉她这是何等肮脏的秽物,但这会儿捏在指尖她却感受不到任何阴森的气息,连亡魂本身的阴气都没有,实在奇怪。
她从未见过此类东西,也探究不出来历……想不通先丢一边,手指搓了搓蜡芯把蜡烛点着,顺手滴了两滴蜡到饭盒上,趁着没凝固把蜡烛戳上去固定住,回头找到张空符纸,拿笔戳了点阴尸血写上个人名,然后卷起符纸拿到烛火上烧掉。
随着纸灰落下,蜡烛冒出的黑烟陡然多了很多,那些烟凝聚不散,慢慢的竟凝成张人脸的模样——这张颇为抽象的脸明显很不爽,甚至睁眼的第一时间就破口大骂。
“妈的赵铭斓,我说了多少次不准再用这种方式跟我联系!”怒气差点把烟雾冲散,但很快又凝聚拢来,“老子阴寿迟早被你祸祸完!”
闵岚冷笑:“死了赶紧投胎,要屁个阴寿。”
白天佑恨不得一脚踩她脸上:“你倒是给老子找个胎去啊!我们这种人不攒阴寿还等着噎屁就魂飞魄散么!”他显然没耐性,“有什么事快说,看到你我就神经抽抽。”
闵岚掀起眼皮:“我丢了样东西,大概在个小偷儿手上,你帮我找人。”停顿了一下,“十五六岁的小鬼,名字不晓得,脸有疤,据说亲妈瘫痪在床继爹是个赌鬼,出手速度相当快,左手缺个小拇指——我怀疑跟盗门的人有点关系,你往那边查查。”
白天佑很怀疑:“盗门的人拿你东西做什么?”
发现还要跟这货解释,闵岚眼神危险,瞧着比对方还没耐性:“意外,我没说就是盗门下的手。只是那小鬼出手的风格有点像。”
“什么时候丢的?”白天佑忽然一顿,发觉不对,“等等,你丢了什么?!你——该不会就是在魔都?”
“上午九点左右,西城火车站。”先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然后,“能让整个魔都吓得屁滚尿流的东西。”
“卧槽,卧槽,卧槽,”对方足足大叫三声,整个人都有点不对,“狗日的赵铭斓你怎么不上天!活腻了么居然敢来魔都!还有,上午丢的东西你现在才联络我——那东西是活的?肯定是活的吧!”
闵岚意思意思怜悯他两秒:“活的。”
“你那眼神是可怜吧——是可怜吧你个渣滓!有没有搞错是你惹的事啊——关我个毛线!你居然还敢可怜我!”
闵岚懒得跟他说话了:“有消息找小黑。”伸手就把烛火掐灭了。
完全不去想象某个不得不为她收拾烂摊子的人掀桌子摔椅子气急败坏的模样,她把床上的东西都扫到角落,然后掀被子心满意足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