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中街上车来人往,条石路面上的残雪扫得干干净净,两旁十几家规模巨大的外国银行,正是午后交易最繁忙的时候。
宝义姑娘依旧把自己打扮成个翩翩公子,手上戴了副挺柔软的小羊皮手套,熟练地操控着亮漆的享斯汀双人马车。“注意,我这个请求可是郑重得不得了。”她轻轻地抿住丰润的下唇,长睫毛呼扇呼扇地,很认真的样子,说。“你一定要把这个任务交给我。”
金善卿舒服地斜倚在她旁边,看着她轻拉缰绳,绕开一顶八台绿呢大轿,又超过一辆中式的马拉轿车和一辆死火的汽油车,调动得那匹神骏的青缎色洋马步态轻盈。她又道:“今天是晁天王过嫁妆的好日子,你别扫兴,老去打扰我的朋友。”
金善卿绝不会答应她这个要求,这里边有两重理由:一个是宝义虽然名声挺大,但他从未见过她动手,万一失手,在南京临时革命政府那边,他会显得很没面子;第二个理由作为革命者就不大好讲了,那是些私事。
他太了解宝义的性情了,他知道,马车过不了海河,她一定会换个腔调再来求他,而他仍然不会答应。
“求求你了,答应吧。”马车跑上法国桥,宝义可爱的小脑袋向他歪过来,开始撒娇,只不过这次讲的是纯熟的德语。她是德租界官办德华学校的高材生。
“不用再说了,这是组织决定。”金善卿故意把话讲得有些生硬,却又把话锋一转,道:“虽说我不能把任务交给你,但这件事里我还有一点点权力,全凭交情,我派你个后备队。”
宝义的眼风电光般向他一闪,似是并不满意,然而,圆圆的笑靥却开始忽隐忽现。
“说正经的,好好的一个女子,怎么叫个晁天王呢?”这是句缓和气氛的闲话。金善卿稳稳地把握着谈话的节奏。
“我们女子暗杀团的人都有水泊梁山的名号。”
“那你叫什么?”这种趣事他还是头回听说。金善卿越发对她们不放心了,给自己取这种绰号,只能说明她们全是一帮玩孩子。
“这可不能告诉你。”
干什么非选她们?他一点也不喜欢南京临时政府的这个决定。许是她们这一阵子的名声太大了,让同盟会北方支部的人信以为真,上报了南京。他心知肚明,要细数起她们具体暗杀过谁,他还真说不上来。
晁天王的府上在意租界南边,紧邻海河,是座都铎王朝样式的大宅,却高达四层楼,这是本国人对洋玩意习惯性的改造。金善卿与宝义的马车进门时,正赶上乾宅派人来送催妆礼,门口席棚下两班吹打较着劲地闹,锣鼓、唢呐,笙管笛萧,惊天动地地响。
意租界里原本容不得中国人办红白喜事时的大闹特闹,甚至为此特别颁布了禁令,可自打去年武昌发生了暴动,天下扰嚷不安,中国的有钱人都往租界里边跑,把租界里的房屋、地皮的价钱抬高了两三倍,洋人一见有了甜头儿,对这类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个晁天王是女子暗杀团的大头领,年龄也最大,快二十岁了,据说是个不要命的勇士,在北方各革命党中流传着她许多非凡的故事。这一次南边交代下来的这项任务,原本是瞩意于她,不巧正赶上她出嫁;而人称豹子头的二号人物有个习惯性痛经的毛病,这几日正来天癸,躺在家里起不来,听说是七八个丫头、老妈子都伺候不妥贴。
把这个活儿交给三号人物,人称拚命三郎石秀的,是金善卿的主意,因为他不想这事落在宝义身上,宝义在团里排在四号。
见主人家正忙着,两个人没有急着往厅里去,以免添乱,便站在光秃秃的藤萝架下看热闹。本地的习俗,要在迎娶的头一天过嫁妆,而在嫁妆出发之前,先要由乾宅打发人来送催妆礼。此时的礼物并不贵重,主要是食物,但今天男方抬过来八对食盒,就显得有些个过份巴结了,一般的富户送两抬或四抬食盒就相当可以了,主要目的是把新娘第二天行礼时穿的礼服、凤冠、首饰送过来。
“听说男家是开绸缎庄的山东人。”宝义不知是感慨还是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去年十一月匆忙定的亲,这么快就来迎娶。”
金善卿略有耳闻,这晁天王的父亲作过两任海关道,发了一二百万两银子的大财,如今在家养病。而官员找个殷实富户结亲,这是去年武昌暴动以后兴起来的风气。这些人有点鬼聪明,如今革命党跟袁世凯和谈成功,改了民国,这些大清国的官儿便没了前程,反倒不如老实有钱的土财主了。
食盒后边跟着八名身穿大麦穗羊皮袍的管家,脸上带着的仿佛是天生的买卖人的和气,而且,他们如果张嘴讲话一准打嘟噜。山东话在大清商界,就如同福建官话在前几年的官场上一样流行,金善卿也会讲山东话。而在八名管家后边闪出个“银儿”来,让他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
这就是女子暗杀团的三号人物,外号拚命三郎,有趣的是她本名也叫石秀,穿了件枣红缎面的狐肷皮袍,大冷的天却只戴了个小缎帽,迎面一块胭脂水儿碧玺,大拇指头上挑着满绿的翠搬指,腰上系着男绣荷包,全然是一副贵公子模样,而最出奇格色的,是她的跨下竟然骑了一匹高过八尺,通体雪白的瑞士温血马。
特立独行,举止乖张,是同盟会北方支部上报南京临时政府时给她下的评语,他们反对把任务交给她。其实金善卿对她也不放心,据说此女子有个好捉弄暗杀目标的坏名声。虽说至今未曾失过手,但也许是她的运气太好,尽管金善卿并不知道她有过什么成绩。这一年来被暗杀的人太多了,下手的人也太多,局面一度相当混乱。
马鞭、缰绳,连同一块银洋一起丢给了门口站班的“戈什哈”,石秀向金善卿这边走过来。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宝义今天穿戴的也是件同样质料的袍子和缎帽,不过是海龙的皮筒子,镶了块蓝宝石的帽正,大拇指上是只黄杨绿的搬指。
石秀像个爷儿们一样抱拳拱手,道:“金先生,宝兄弟。”声调低沉柔和,慢悠悠地带着股子富家子的轻慢劲儿,眉目俊朗,目光冷静得出奇,一扫之下,花园中每个角落到瞧到了。
金善卿拱手还礼,顺口道:“真是匹好马,可着天津卫也找不出第二匹来,衬得石小姐越发的清隽了。”这倒不全然是恭维,他从心底不赞成石秀的张扬劲。
“家父的一件小礼物,德国领事的座骑。”她拉住宝义的手,在耳边小声嘀咕了起来。蓦地,又有七八个大姑娘围了上来,嘻嘻哈哈地,一样的枣红缎面皮袍,一样的缎帽,所余争奇斗妍的都在皮筒子、帽正、搬指和腰间的荷包上。
“先生贵姓。”其实她们知道宝义跟他交情不错。等到听说是姓金,便异口同声地打趣:“哟,怎么不是姓贾?”
宝义面上难得的一红,道:“我们去看看新娘子,回头过来找你。”
十来件枣红的皮袍,腰身一样地略显宽大,没罩坎肩、马褂,一同携手而行,很有些壮观。她们这样穿着是为了既不显露出腰间顶着火的名贵手枪,又不会因坎肩妨碍她们拔枪。见她们蹦蹦跳跳地奔楼里去了,金善卿独自站在那里有些感慨。这些受洋教育的孩子生而有福,而且家中开明,大多都没有让她们遭受缠足之苦。
“看人娶亲眼热了不成。”一个洋装的青年出现在他身边,拱着双手,行的是国礼。
“哎呀,蹈海兄。”金善卿一怔,随即便是一声惊喜的欢叫。这是个老熟人,名叫汪洋,自己取了个号叫蹈海,每每却要跟人解释,他可不是要跳海寻短见,而是在海上舞蹈之意。他的身材与金善卿一样比国人略高,就是有些瘦,畜着小黑胡子,一脸的精明相。在日本留学时,两个人非节非假时也常一同在各地温泉旅行,品题当地的艺妓,很是交好了一阵子。而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名声极大的暴力革命的鼓吹者,力主暗杀与暴动。而他学习的专业却是治安科,大清政府官派,为筹建新式警察部队培养官员。
此君正是南京临时革命政府交派下来的暗杀目标,直隶巡警道新任的帮办,如果在大清国,他现在应是从四品的官儿,如今刚民国没几天,还不知道算个什么品阶。
是因为他投靠了袁世凯?还是什么别的缘故?金善卿一直在想办法弄清楚,孙文先生的老友汪精卫因为什么下令除掉他,所以,安排暗杀的事也就不大起劲了。
金善卿:仁寿当是革命党在本地开的三间当铺中规模最大的一间,在宫北大街,尤其是库房最大,有十几间,也最牢固。这里边的货,如果按市值得有二十来万,光花出去的当本也得四万上下。杉木打成的坐坐实实的货架,一直顶到房顶,一行行,一排排,几乎装满了收进来的当品,壮观得很。从这天起,我便是这家当铺的东家了,这可不是没来由的事,早在我把那批军火无偿送给了上海都督陈其美时,我就盘算着他们怎么着也得送我间当铺作酬劳。如今袁世凯当了大总统,天下初定,孙大总统在南边还没有力量开仗,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该是考虑些家事的时候了。本地每家像样的殷实富户,都把当铺当作他们风险最小的投资,这也是我们大关金家重振家业的机会。往四下里看,架子上的包袱有大有小,灰士布的,用当行特别的样子包着,角上拴着一块小纸片,上边是两行天书样的“当字”。当行里是一家一种卷包的样子,连里边的皮袄、长袍,也叠得别有一个样,柜上的人不用看小牌牌,一看折叠的样式,便大概知道这东西价值几何。这是典当行的规矩,虽说我不懂,但我知道,只要用人得当,钱是很有得赚。
呆在库房里,我的心情大畅,因为这里嗅一嗅都是财富的味道。
“东家,有客人。”直着脖子喊的是专管卷包的伙计,杨柳青人,来天津十来年了,口音还没倒过来。来访的客人,模样像张骨牌,方墩墩的矮身量,扎撒着两支胳膊往前晃,一看便是自小举杠子,扔石锁压的。再看身上,羊皮袍子外罩黄色河南绸的大褂,里外下摆都短一截,只刚刚过膝,下边是青布袜,双梁绣花鞋,后边还有两条提鞋的小辫子。上边光着脑袋,一开口眉眼乱动,脑后的辫子硬撅撅的像条鞭子,下边缀着二尺多长的红丝线绳。这穿装打扮,天津卫的爷儿们都识得,耍人儿的,混混儿。不过张嘴倒还客气:“金东家,咱爷儿们给您拜个早年儿。”
我咬着后槽牙道:“齐二爷,不敢当,您客气了。”这位齐二爷大号齐万成,小名狗剩,绰号镇关下。本地人一听这绰号就明白,这是北门外关下的混混儿。仁寿当前任掌柜的偷着拿当本往外放“印子钱”,骗东家的钱,就是跟这个齐万成联手,俩人四六分帐,掌柜的拿六,但负责打点柜上的大伙计们,他拿四,自己独享了。想必他听说换了东家,掌柜的也给开发了,所以过来看看门道。他又说:“金老板,借一步讲话,知道么,来事了,咱们得论论。”混混儿的论论就是谈谈、商量、争吵等一切交流的概括,也可以说是抡斧把开打前的小过门儿。我也想听听他怎么摆布这件事。勾结掌柜的合伙骗东家的钱,不是体面事。当然了,他们才不管东家是太监还是革命党,这年头,人为钱都疯了。
我们俩人一前一后转过娘娘宫,在一家回教的小饭铺,捡个靠炉子的座头坐了。六十个烫嘴流油的羊肉西葫芦馅的饺子,一壶津东烧锅上出的头锅烧刀子,正是这冻手冻脚时节最好的吃食,又搪饥,又暖身子。我先偏着您了。齐万成嘴上倒是周到得紧,像个天津卫的爷儿们。六十个薄皮大馅的饺子亚赛六十个蹦豆,扔进他嘴里没见怎么样。饺子就酒,越吃越有。这小子端着一大海碗饺子汤,脸上放出油光来。
“吃饱了?说正经的吧。”我说。南京临时政府兑给我这个铺底时,可没说柜上的现钱也是我的,这小子经手放出去的两万块银洋,都是革命经费,着落在我身上得要回来。再者说,我年少时也是本地的人物,见得多了,押根儿就不怕混混儿说翻脸就翻脸的狗脾气。都是天津卫的娃娃,谁怕谁?
齐万成:仁寿当铺的新东家是个漂亮小伙儿,可一打照面我就知道,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且不说他那德商恒昌洋行买办的身份是不是混充的,就说这小子身上的那股子劲儿,眼里有玩意儿,嘴头子上也不弱。吃得住吃不住他,还真有点拿不准。可话又说回来,咱爷儿们弄这俩钱儿,也是为朋友担着血海样的干系,不能打坐坡。我就照着事先编排好的跟他先念三音:东家,郑祥记的铺子倒了,一万块大洋钱全打了水漂。他奶奶的,逮着这免子,我不剥了他!说话时我凑得挺近,嘴里足足两头大蒜的臭气直向这小子扑过去。嘿,他还真够份儿,竟纹丝儿没动。我又吱溜来了一口热饺子汤,把蒜味往外再激激,碗没撂下,接着凑上去往下白话:二十三祭灶,我找那免崽子。年底清帐,先打个招呼,不落包涵。他嘴上说的满好,二十八归息,本金结一半,三十儿之前结那一半。我看他堆房里还有一百件蓝洋布,二十几匹妆缎,十来匹蟒缎,七八十匹各色河南绸跟山东茧绸,漂不了帐,这才把心放到肚子里。我今儿个一大早在北门外老康头那儿叫了两大碗锅巴菜带辣油,六个烫牙火烧,仨面案的锅筚儿,那叫脆……。得,老毛病说犯就犯,话头儿又跑出二里地去,姓金的赶着上来往回拽,来了句,郑祥记你去了么?这不是屁话么,不吃饱了跑得动么?我说刚去了一趟,他妈的跑了。两口子带着俩小崽子,听说坐津浦路的车,不知道是下山东了,还是下南京投革命党去了。我先给小子来个云山雾罩,看他拿么话来搪。
“货呢?”姓金的听了那话好像天上打了个闪,在那等雷。我劈头又给他几句硬的:“要不说你是个屁泥呢!”他要是有货顶帐,能跑么?货全空了,铺子兑给一个老西儿,开颜料行了。见这小子没话了,我又来了碗饺子汤,热热的。这一早晨跑的,水米没打牙,冻出尿来了。小子还说呢,我跟你去看看,说不定他又回来了呢?这纯粹是说蠢话遮臊脸儿,我告诉他,“看嘛?这会儿人家都过了衡水了,哪找去?铺子里嘛也没有,去干么,白费鞋。哈哈。”
山东人多礼儿,押食盒的八大管家打拱、作揖、讲客套话,与坤宅接出来的管事还在那边礼让个没完没了,门前的吹打也是一阵紧似一阵,七姑八姨六舅母之类的亲戚站了一院子,品评送过来的新娘礼服、首饰。乾宅开绸缎庄,礼服的质料必有出奇之处……
金善卿问汪洋:“你认得这家人家?”
这是没话找话,他心里正琢磨着,怎么支开汪洋,免得他跟女子暗杀团打了照面。尤其是不能让爱耍弄人的石秀与他相识。为革命而暗杀是一回事,这只能算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明知要杀死对方,却要把他戏弄个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样不大有仁爱之心。
“这家主人是家父的同榜进士,老同年了,我这个世侄过来道贺是少不了的,顺便替家父送份贺礼。”汪洋顺口答音,目光却盯住月洞门里的偏院。
偏院里十来件枣红皮袍围了个圈,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蓦地,从圈内窜出一条小小的拉萨狗来,尾巴上给人系了一小块腊肉。小狗逃到汪洋面前,不停地打转转,摇尾巴,头上长长的毛发给甩得飞蓬一般,不知道是遮住了眼睛看不见,还是怎么着,它一个劲地乱扑乱撞,可就是咬不到那肉。
汪洋弯腰捧起小狗,眨眼间变出柄一指多宽却四寸多长的匕首,轻轻挑断了系在狗尾巴上的绳子,匕首就又不见了。
“这么名贵的小狗儿,可吃不得脏东西。”他将腊肉远远地丢到墙外,小小的拉萨狗依偎在他手上,一个劲儿地舔他的手指。“这是个知好歹的小东西。”
“把狗还给我。”石秀只比汪洋矮半头,杏眼圆睁,目光如刀,很有气势,身后屏风般围着她的战友。
宝义在一边劝:“算了,别闹了,它主人知道了可不妙。”
“怕什么?反正晁天王要嫁人了。”石秀的口气听起来冲得很。
汪洋并没有放开小狗,却迎着石秀的目光回望过去。金善卿仿佛听到咔嚓一声,宛若两柄利剑交锋发出的声响。
汪洋收回目光,道:“你以为这小东西是想吃那块肉么?不对,它是在发怒,因为人对它的羞辱而发怒。你怎么想?要不要也拴一块,试试它的感觉?”
金善卿以为石秀必定发火,谁想她竟平静得很,洋人一般向汪洋伸出手来,好像这是在春季赛马会上会朋友,说:“没想到您竟是个悲悯之人。在下是新娘子的同学,您是?”
汪洋行了个中规中矩的吻手礼,小狗仍抱在手中,道:“在下汪洋,这家主人的世侄。”
“新任巡警道的帮办?”石秀也没有想到,竟在这么个场合结识了暗杀的目标,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却又停住了。
“不敢当,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混两餐而已。”汪洋将小狗交到石秀手上,又理了理它额上的长毛。“真想不到,姑娘竟然能知道在下这么个小人物。”
石秀没有再讲话,只是出人意料地轻轻一笑,婉然嫣然,便带着众人款款地走了,没有像平日那般迈着大步。
“有趣的姑娘。”汪洋目送得很远。“不知她会不会跳舞?”这是自言自语。
金善卿早就知道他是个跳舞迷,在日本时找不到舞伴,便抱着椅子满屋子转。
“她可不是个好舞伴。”金善卿不想让他们两人混到一处,这对哪一方面都不利。杀人者与被杀者由见面而相识,是暗杀这一行的大忌。
金善卿很快就发现,这件事情办错了。错在哪呢?恰恰错在女子暗杀团的成员是一帮有钱的大小姐,她们使奴唤婢地惯了,父兄又都是些开明人物,让她们受的是洋教育,出来到处交际,于是,便忘了女人的本分,事事都要抢着作主,这样以来,任务是交代过去了,她们也应承下来,可怎么执行却再也由不得他。从此时起,这一切都变成了她们自己的游戏。
想想自己也可笑,她们若是本分女子,怎么会弄出个女子暗杀团来,也号称是革命党?金善卿很有自我批判的美德。
他这个担心很有必要,因为,自晁天王嫁人后,一晃就过了三天,他再也没有石秀的消息,连宝义也没了人影。
事情已然失控,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同盟会北方支部与南京临时政府方面都来探寻消息,被他勉强敷衍住,但这只能瞒得一时而已。所以,当他接到宝义给他的字条时,便飞也似地赶了过去。早就应该想到,石秀要戏弄汪洋,最好的地方就是跳舞场。汪洋这个跳舞迷,回到天津这座花花世界,理当有鱼儿入海的欢畅。
法租界中街上的青年会是个小巧的俱乐部,也是租界俱乐部中唯一接待中国人的地方,其它的像豪华的英国俱乐部、德国俱乐部、乡村俱乐部,甚至犹太俱乐部,都必须有洋人带领,中国人方能入内,但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喝杯加了牛奶的红茶而已,参与娱乐的事想也别想。所以,青年会的存在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金善卿赶到这里时,法租界的街灯已经亮了许久,青年会门前,从中街一直排到海河边,停放着洋车、马拉轿车,甚至还有蓝呢大轿,车夫、轿班儿们蹲了一片,在那里吸旱烟,或是嚼大饼卷酱头肉。金善卿让他的车夫不用等,因为过后他可以搭乘宝义的亨斯汀马车,当然,他主要还是想与宝义谈一谈,如此重要的任务,他这个主控者对于事情的进展居然一无所知,这跟南京临时政府也无法交代,更何况同盟会北方支部中还有一些视其为眼中钉的人物,不得不防。
青年会里边有个精巧的椭圆形舞厅,尽头的小舞台上,六个犹太乐师在演奏一首老施特劳斯的欢快的舞曲,廊柱下摆着一圈铺了白亚麻台布的小圆桌,围着皮面靠背椅,坐满了人。显然,坐在一边观赏的人要比舞池中的人多上好几倍,这也是近一段日子特有的现象,本地时髦青年中有不少放弃了叉麻雀、推牌九的乐趣,迷上了跳舞,但苦于不会跳,于是,“看跳舞”成了个挺时髦的词儿。
石秀的桌边只有她一人,桌上却有三只杯子。她今天依旧是男装,所不同的是换了件湖蓝色隐寿纹缎面的皮袍,罩着宝蓝色的缺襟巴图鲁坎肩,岁寒三友的纹样,裁剪得体,越发显得蜂腰鹤背。这样的装束,腰里是藏不住家伙的,除非她将小巧的勃郎宁手枪掖在袖中,或是根本就没带武器。
她似是没有注意到金善卿的到来,目光紧盯在舞池里。这正好给金善卿一个机会仔细观察她。只见她的两手攥得紧紧的,两脚随着乐曲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同时他还发现,她的小牛皮鞋上有一些不恰当的褶皱,令人疑惑。
金善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在舞池中发现了汪洋与宝义。宝义的身材比石秀略矮一点,但在中国女子中也算高的了,与汪洋显得很般配。最让他吃惊的是,他自与宝义结识以来,第一次见她穿上了女装,而且是洋式裙装,腰束得极细,臀部蓬蓬的那种,脑后油松的大辫子也没有了,改梳了一种颇为繁复的发式,有些像年轻时的维多利亚女皇,衬着鼓鼓的小脸,倒也好看得很。
宝义的舞跳得很好,在姿态上,真正显示出受过极好的洋教育的优雅,在这一点上,比舞姿粗拙的汪洋要高明得多。汪洋在日本学的是治安科,用他的东洋教师的话说,一个受过正规教育的警察,不论在何种情况下,两臂也要摆在随时可以拔枪的位置。
汪洋的洋装腰间鼓鼓的,必是枪不离身。这一点,金善卿在晁天王过嫁妆那天就发现了。背离南方革命党,却当上袁世凯在天津的警察头子,他再小心也不过分。金善卿很能理解这位老友此时的心情——小心使得万年船。
一曲终了,四外响起几声戏园子式的叫好声,显然是冲着宝义来的。
“他是不放心他的宝兄弟,跑过来护驾。”石秀在金善卿与汪洋二人握手的时候,插了一句,但只是句玩笑话而已,既无恶意,亦无醋意,面上的笑容爽朗得紧。拿金善卿打趣是她近来刚刚养成的爱好。
宝义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挨着金善卿坐下,很淑女的样子,没言语。
“宝姑娘名花有主,我不会干那种煞风景的事。”汪洋坐在石秀身边。“不知道石小姐什么时候才能赏光,小生等了三天,极愿与石小姐共舞一曲。”
石秀脸上淡淡的,道:“那样啊,你少不了得先修桥补路、开粥场、放赈粮、念佛烧香,有得麻烦啦!”
“小生只求今生,不修来世。”
“那就别指望了。”
又一曲响起,是小施特劳斯的作品。“你们二位请。”汪洋向金善卿道。“我还得把石小姐好好地劝解一番。”
石秀坐在那里没动,但金善卿相信自己看到了她向宝义使了个不很明显但意思确切的眼神。
舞池很小,好在跳舞的人只有四五对,一点也不拥挤。樱桃木的地板很是滑润,上边的蜡打得恰到好处,而地板下的弹簧回应的反作用力,在地板上弥漫开来,极好地应和着圆舞曲起伏的步态,让金善卿大有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的逸兴。要说略有一点美中不足的,就是金善卿皮袍的下摆在旋转时难免与宝义飞扬的裙裾搅在一起——他没有下场跳舞的准备,穿着长衣衫来的。
四外回廊上又是一阵叫好声响起,这一次不会只是给宝义叫好。在舞步上他有把握,因为,他的舞蹈教师是施特劳斯的同乡,京师大学堂里他的洋教师。
“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先要摸清情况,他希望局面不至于太糟。
宝义将裙裾旋转成一张华丽的大伞,转到远离石秀与汪洋的一边,简短地告诉他,并不是她们找上汪洋,而是汪洋找到了石秀,请她到这里来跳舞,石秀就把她给拉了来。她们可没坏规矩,任务一定会完成,但不想有无谓的牺牲。顺便指给他看,门边的一桌坐着四条大汉,八只眼睛四下里不停地扫视,这是汪洋的保镖,一刻不离,很难动手。
金善卿瞄了一眼石秀那边,见汪洋像是聊得挺热闹,她却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冷淡得很。
这汪洋好像是看上了我家三姐。宝义为她的这番话做了个客观的总结。
“石秀为什么不肯跳舞?”他有些好奇,顺便想起石秀的小牛皮鞋上那些奇怪的褶皱。
“关你什么事?”她没给他好气。
齐万成:炕没烧透,这一宿睡的不熨贴。沿街的房子,浅屋子浅炕的,就是不方便,吵得慌,前半宿门外过些“摸鱼儿的”,多半都喝醉了,窑调唱得荒腔走板,后半宿先是过大车,天还没亮倒马桶的铃铛又响起来了,没清静时候。头天晚上大洋马没客人,我就歇在这儿了,哪方便哪住,手里边好几个娘儿们,总有没拉上生意落空的。这不,天刚亮,隔壁唱蹦蹦戏儿的两口子又起来对词了,那男人笨,又唱:“我手持菜刀奔到屋里呀,心头火起是不辨东西,挥刀直往炕上剁,我剁,我剁,剁剁剁。剁下半截破芦席。天气不凉又不热,我睡到院里凉快去呀……”唱的是《杈杆打王八》。这么个小段也学不下来,每天大清早一遍一遍地号,早把人听腻了。
男人不敢动刀拚命,那还叫男爷儿们?头年十月初二,我那大侄子为了他娘叫人欺负了好几年,拿把小攮子就把那人给捅了二三十刀。我结拜的兄弟早亡,丢下这孤儿寡母的,如今儿子能长起来为爹报仇,确是他爹的种。眼下这小孩子虽说是滚过了几回热堂,可人命官司,要救他出来,上下打点的这份钱可是个大数。我齐万成砸锅卖铁也不能叫我那兄弟绝了后。话又说回来了,自打庚子年后,尤其是袁世凯督直,站死了当地的几个人物,天津卫的耍人儿的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像大侄子这样的孩子,早年遍地都是,如今没了,都圈在家里不让上街。为这,我更不能让他死。不管多早晚儿,总有耍人儿的好汉们重新“开逛”的那一天,将来就指望他们了。想起当年好汉们的威风劲儿,今天的老少爷儿们简直得臊死。
要说起来,镇关下这个外号不是我的,是咱爷爷传给我的。咱爷爷本不是混混儿出身,他老人家还在同治年间中过武秀才,不幸家里败落了,除了有些武功,么也不会,便学了好汉们的样子,在关下“开逛”。混混儿“开逛”,不是花鞋大辫子,在街上走两圈,告知街坊自己新的身份就了事了,得找上一家由当地耍人儿的把持的赌局、妓院或脚行,进去硬要拿一份钱粮,显显自己霸道的禀赋。那会儿这种事常有,为了免得有些个不够格的孬种混进耍人儿的这一行里来,有一整套的考较办法,考较人的与被考较的两边儿心如明镜,没仇,照规矩办事就是了。通常的办法是,“开逛”的新混混儿穿上那身行头,进得一家混混儿把持的产业,便漫无边际地破口大骂。当年咱爷爷闯的是关下最红火的一家赌场,赌场当家的老混混儿身经百战,手下徒弟和拿份钱的有百十号。咱爷爷一叫号骂“海街”,看场子的和来赌场玩的都知道,这是有人“开逛”了。被搅扰的人也并不着恼,因为这是本地一大景致,时不时总有,不足为奇,一切都是照规矩办就是了……
金善卿:齐万成的家,在北大关以北的那片破平房中。这个地方也曾有过好日子,但好日子过去之后,留下的只有破败的景像和贫穷。人称“齐家大院”的那片破房子,早年倒是青砖灰瓦,如今已经东倒西歪地不成样子了,齐万成把这些房子一间一间地出租,租金按天算,租户自然都是没有隔夜粮的穷人,男人干苦力,女人出门给人缝穷,也有的倚门卖笑。于是有了这么句话,天津城拆了,北大关穷了。许是我一大早赶得匆忙,额上、脊背都见了汗,温漉漉的不怎么得劲,心里就更烦了。往院子里一看,不是一个“脏乱”所能形容的,地上东一块西一块结着厚厚的冰坂,那是院中人家泼出来的脏水,日久天长,结了厚厚一层;在冰层中,还冻结着蒜皮、菜叶、烂鞋等诸般杂物,黄黄绿绿的,在晨光里,竟有些个妖娆之态。细一打听才知道,齐万成平日里根本不住这院,有人瞧见,昨晚上他歇在大洋马那里。
大洋马是个女人,与外号相符,又高又壮,比我足足高出有半头还猛一点,脸上脂残粉淡,嘴上是半截纸烟,光脚没缠裹脚布,趿着一双辨不清颜色的绣花鞋,一手提着水壶,另一只手端只小笸箩,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跟我还客气:“大清早的,撞丧啊?”齐万成的声音倒是从房门内传出,后面跟着一股臭被窝子的热气。他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叼着根短烟杆,把我给让进来,他自己并没动窝。对着炕是一张旧八仙桌,上边墙上贴着合和二仙,两边一边一把破圈椅,桌前蹲着一只痰桶,半桶液体陈茶般浓酽,上边浮着几口老烟鬼才有的浓痰。我坐在圈椅上,一百个不得劲。齐万成还没说话,先是咳了一口浓痰,子弹般强劲地射入痰桶,就在我脚前,这才说:“忘了告诉你了,这个年,简直就别过了。他奶奶的,庆云后的天成小班知道吧?领人的老鸨子借了咱六千块钱,连买人儿,外带铺房间。这年前正是小班拿钱的时候,他妈的也跑了,带着几个小婊子上东三省了。你说这算么事?您老是东家,说吧,打算怎么着?是杀是砍,您也吱一声。只要您老发话,老齐我立马打车票奔出关外,不把那几个小婊子弄回来,姓齐的不算是天津娃娃。”他露出胸脯,拍得啪啪的。可我一点也不信他的话。
还没出正月就处决人犯,在大清国时就没有这种事。必是因为民国了,乱了章程,这是人们的普遍看法,不单单是这一件事,其它事也多是如此。改朝换代之初,每个人都想赶早把规矩改得利己一些,这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当从天津县大牢里押出来的人犯行走在南门外大街上时,两边的看客比往年秋决时来的要多,而且颇多议论。这也是民国半个月来新兴的风俗——对任何事任何人,每个人都可以品评一番。金善卿倒是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国事变迁,人事改辙,这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对与不对的争竞,眼下的一切也不过是开了个头,日后还指不定是什么样子,能说得准的只有一处,就是变出来的东西肯定跟人们想要的不一样。
于是,他为这次行刑,特地租下了南市北口一家香粉铺的楼上,从这里北望可以沿着南门外大街望到南马路,向南能够清楚地看到行刑的空场。据说今天行刑改了文明的法子,用枪打。
石秀与宝义依旧是男装,宽腰身的那种,梳着油松的大辫子,倚着雕花栏杆向外看。她们似乎对处决犯人的事兴趣不大,两只漂亮的小脑袋凑到一起,低声议论个不停。她们现在议论的事情,金善卿从宝义那里听说了一些,说是女子暗杀团的二号人物,人称豹子头的,前几日的天癸过去了,经也不痛了,如今出面要与石秀争夺这次任务。
“石秀会让她么?”
“她们俩斗了不是一两天了,不会让。怕的是晁天王出来说话,她总是偏向豹子头,让人头疼。”
私下里说,金善卿更愿意这件事维持现在这个样子,一点一点往前蹭,进展虽然慢一点,却可以给他时间弄清汪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弄清他为什么要背离南京临时革命政府,投靠了袁世凯。弄清楚了再杀也不迟,随随便便地就把人弄死,他总觉得有点不得劲似的。
在他的心底总有那么个模糊的想法:杀汪洋,未必是因为他当了袁世凯的官,这其中必有隐情。
今天他带着石秀和宝义过来,也是想让她们见识见识什么是革命,那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是真会掉脑袋的营生。她们要是真没这份狠劲儿,哪怕是现在翻车说不干,他绝不怪罪她们。
要处决的四个人犯没有一个肯坐牛车的,都硬硬朗朗地迈着步子,三个穿着新军的二尺半大褂子,一个穿件青色棉袍,像个学生,都用绳子绑着。真是改了民国,一切都在变,连给人犯穿的老木红罪衣也省了。在他们前边开道的是天津县的衙役,跟在后边的是三十几个巡警,没有出现装备精良的新军。这说明北方革命总队替他弄来的情报非常准确,他松了一口气,向刑场方向望去,只见热热闹闹地至少挤了好几千人。本地人好瞧热闹是出了名的。
人犯走到近前,他看清楚了,这四个人都清醒得很,没有一个人喝过沿途酒店送过来的迷魂汤——黄酒与白酒掺在一起,专为赴法场的人犯预备的,饮后易醉。
突然,石秀与宝义似是被惊了一下,闪身退到房中。金善卿向下一望,见监斩官没有坐轿,而是骑了匹马,马上这人正是汪洋。
今天要杀的都是滦州起事失败,逃到天津方才被捕的革命党人。汪洋这会儿出来监斩很不是时候,这几个人十日前被捕时,正是他刚上任的那几天。
宝义的那把柯尔特手枪没来由地亮了出来,大张着机头,石秀却是两手空空,从宝义身后向楼下张望。“这可不是个动手的好时机。”石秀仍是慢悠悠的语调,像个大行家。
法场中间被打开了个空场,比撂跤的场子大点有限,人犯背上的法标也给除了去。看热闹的众人一浪一浪地往前挤,生怕错过杀人的那个节骨眼。这地界的习惯,杀土匪、强梁比杀什么奸情、逆伦的人犯看客要多,因为那些人豪横,会找沿途的酒铺要大碗的酒喝,运气好还能赶上他们唱两口儿,比瞧戏过瘾。再者说,枪毙人犯毕竟是这里开天辟地头一遭,这种新鲜不能错过。
汪洋下得马来,取出件公文在那里读,这是例行公事,金善卿远远地听不见,想来无非是行刑的命令。看是时候了,他在两个女友惊异的目光中,取出两只人称“二踢脚”的烟花,用香烟点燃一只,拿在手中伸向栏杆外边,踢——蹚——,声音又脆又响,三人都嗅到一股子硫磺的味道。响了一只,另一只就没用了,随手丢在对面的房顶上。
哗地一阵,南边法场上传来一排枪响,枪毙人可用不着这么密的子弹。石秀与宝义扒着栏杆一看,法场东边的一排房顶上飘起一片淡淡的硝烟,法场上已然乱了,巡警和衙役给奔逃的人群冲得七零八落,不成队伍,该行刑的人犯也不知去向。
到底是受过训练的正规军,干得漂亮。金善卿颇有几分感慨。若要是他联络的那些城市革命党来劫法场,干起来绝没这么利落。而且,他们选择的方位也有利,南市的东边紧邻日租界,劫了人后把大枪一丢,转身逃进日租界便安全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还发现,他们自己的退路没有了。法场上的闲人在一转眼的功夫就跑光了,只在空场上留下几个受伤的看客在翻转哀号,汪洋的巡警们翻倒了几辆大车,在香粉铺前垒了个临时的工事,与东边来劫法场的人用大枪对射。汪洋也蹲在那里指挥,后背对着香粉铺的楼上,相隔不过两三丈,恰好在手枪的射程之内。
楼上三个人对望一眼。金善卿是向来不带武器的,他的武器是他脖子上的脑袋和钱袋里的大洋钱;宝义的柯尔特火力够猛,在这么个距离倒是合用,只是这任务不是她的,金善卿生怕她一时多事;石秀一向用的是什么家伙?金善卿今天一点也不想见识……
石秀回身推开了墙上的一扇窗子,外边恰好是邻家的房脊。好,未思进先思退。金善卿赞赏石秀虑事周全,但他宁愿就此逃生,不愿她们在这里冒险行刺,要动手,随处都是机会,不争在这一时。
楼下枪声如豆。石秀慢条斯理地伸手到皮袍下边,拉出一柄长枪管的驳克枪,捷克斯拉夫引以为自豪的产品,刚上市不足一年。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她问宝义,同时发现推窗子时手上沾了不少的灰尘,抽出条帕子来不住地抹。
“让他先来。”宝义指了指金善卿。
齐万成:我那大侄子的案子,从天津县,到府里,一直到保定臬台衙门,刑求逼供是少不了的。那孩子刚强,为这,我特地花银子跑到号里,传了他一套说辞,这是天津好汉活命的法宝,让他把刑求下来的供词都做成活口,当然了,录供的师爷那边大洋钱是少花不了,反正这案子叫它坐不实,县里成了供,到府里再翻,府里成了供,到臬台衙门去翻,就这么翻来倒去,人又给打回到天津县来。年前祭灶时,臬台衙门的总师爷传过话来,活这条命,两万块鹰洋,不讲价。只要是有个价钱就好办,怕的是要民国了,他们有钱不敢收。少不了,就活该仁寿当铺的东家倒霉。就这,我老齐这十来年的家底也同样给倒腾出去一大半,还不算日后仁寿当铺的东家找寻来,咱这边预备“过节儿”的开销。可钱那东西叫个王八蛋,花了再赚,不算个事。要说有难处,就是这案子一手托两家的人不对,是天津县皂班的班头儿老刘,当年也曾“开逛”,住锅伙,如今在衙门里混事,放窑帐、吃苦主,么钱都敢拿,倒也人物了。细说起来,这老刘“开逛”比我还晚一年,也没干过么出息事。当年咱爷爷那才叫“开逛”。知道么叫“开逛”的规矩?就是“开逛”的人先得经得住一顿暴打。咱爷爷当年已经四十岁了,早过了“开逛”的年岁,他又是武秀才出身,很是让那些开赌场的心里边疑忌,也就难把他看成是一个小混混的“开逛”。这不,等咱爷爷侧卧在地上,两手抱头,双腿绞股,同时裹紧裆里的物事,免得挨打时给震伤,这时节,众光棍都眼望当家的,等着号令。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发善心,要是出来个人儿劝咱爷爷出去,一来是看不起“开逛”的人,那便结下了解不开的血仇;二来看眼儿的赌客也会以为主家示弱,没开打便尿了。再加上咱爷爷躺在地上大骂不止,硬是要他们“打四面”。所以,老混混儿一个手势,众徒儿手持斧把,擂粘糕般的一顿暴打,顿时是皮开肉绽,血流如注。说是“打四面”,其实是打三面,正面一打人便死了;再有一点就是打人的只准伤皮肉,不能伤筋骨。从开打到完结,被打的人口中不能有一声叫疼,还得骂不绝口,若有一声哼唧,便是“走畸”了,这是最丢人不过的事,众人立刻停手不打了,每人掏出那话儿给他浇上一泡热尿——确有止痛、疗伤的功效,然后扒下他的鞋,把他赶到大街上去。扒鞋这一手对咱们是最大的羞辱,从此这个人便是人见人欺的“尿货”,再不能在本地立足了。咱爷爷打过三面,血流满地,骂声更壮。老混混儿又做了个手势,便上来俩人,找补了几斧把,他的两条腿骨就断了。这就不大仗义了,当时看热闹的人中不少懂行的,一阵哄叫。老混混儿出来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各位老少爷儿们,今儿个小老儿这里添丁进口,新来了条好汉子。各位给在下个面子,都留下吃碗喜面再走。”到底是老江湖,场面话交代得漂亮。
下边也是照例的规矩,由赌场出钱给咱爷爷治伤,从此算是在这里吃上一份钱粮了。所不同的是,这一次老混混似是觉得理亏,专门请来了城里最有名的伤科大夫,也是有名的袍带混混儿汪小壶。身上的浮伤好办,照着“刑伤”的法子治就是了。那个时候,衙门里打板子、动夹棍是家常便饭,所以,医治刑伤的办法非同一般。咱爷爷身上的伤好得快,就是两条断腿总不见好,到三个多月头上,拆了夹板,竟然下不得地,只能拄着拐往前蹭。咱爷爷是么人物,立马明白了,他是让那个老混混儿给算计了。老混混儿买通汪小壶,给咱爷爷留个残疾,免得从此出来个狠人儿谋了他的买卖。
要是依照金善卿的主意,他们三人从南市撤出来时,应当直奔日租界旭街,反正没有几步路,进了租界,巡警们就不会去追了。可石秀这会儿显出主意大,性子拧来,她非要走东马路,过金钢桥,从戒备森严的直隶总督行辕门前穿过,绕个大圈子再奔意租界晁天王府上。
还有一点他没想到,这二位姑娘竟然是腿脚利落,身手不凡,窜房越脊时倒也像个练家子,若是小脚姑娘,这种事想也别想。看起来,租界学校中的体操课让她们获益非浅。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们未曾向汪洋开枪。若是开了枪,身后有二三十个巡警追着,怕是也难脱身。
石秀当时讲了一句极有见地的话,把他们从尴尬中解脱出来,“事缓则圆,让他多活几天,还能打到南京去不成?”便挥着驳克枪,把金善卿推出窗外。
“你们能够脱险真是侥幸,干活可不兴这么没脑子。”大名鼎鼎的晁天王竟然是个胖乎乎的姑娘,比石秀要矮上大半头,还是一脑袋黄毛,只是那双单眼皮的小圆眼,黑洞洞的深邃得紧。她斥责石秀与宝义时言辞尖利,似是金善卿根本就没有在场,“你们俩个是要去劫法场么?若不是劫法场,带着枪到那种地方去,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你们得跟金先生学,什么时候见过金先生带着枪满街跑?”
回过身来她又殷勤地照应金善卿茶点,大大方方的像是茶会上的举止,但新娘子大红的服饰也遮掩不住她的不悦。石秀与宝义似是很怕她,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坐也不敢坐。
大块玻璃镶嵌而成的暖房建在花园的一角,高大的铸铁洋炉子里,大块的大同煤块喷发着炽烈的火焰,将洋铁皮烟囱的末端烧红了半尺。四周高大葱郁的南洋植物,在热气的逼迫之下,轻轻地晃动着叶子。如果不是气氛不佳,严冬之日坐在这里品茶,必定受用得很。金善卿端着茶盏,故作神游物外之态,借机品一品晁天王这个人物。建这么间暖房可是件极奢侈的享受,金善卿自以为是个擅长享受生活的人,但像这样的暖房也只是存在于他的奢望之中。它的造价大约可以在租界中避静的地段买所十来个房间的小宅子,外加一两个苏州乡下的小丫头。
“金先生,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她不像她的团员们那样硬要装男人,却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晁小姐有事尽管吩咐。”
“对不起,忘了对您讲,小女子娘家姓高。”晁天王似是无意地摸了摸大红绣袄宽大的袖口。宝义知道,她的袖中一向收藏着一段铁线,长短刚够从后面勒住人的脖子。“不知道您能不能改个主意,把那个活儿派给另外一个人,石秀毕竟经验有限。小女子刚出嫁,今天带着夫婿回门,不大方便,要不,这件事我得亲自去做。南京临时革命政府交派下来的活儿,我们不能轻忽。”
金善卿站起身来,理顺了皮袍坐皱的下摆,对晁天王笑道:“您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恕难从命。”他可不想这么快就让汪洋死,因为,他跟汪洋不仅仅是个玩伴,他从心底里怀疑汪洋仍是个真正的革命者,只是对他眼下的所为不大理解。南京下这么个命令,其中也许是有误会。
“你可别……”宝义的插言被晁天王的眼神像刀锋一样割断。
“谢谢您的茶点,告辞。”金善卿面上的笑容像是刚刚谈成一笔有利可图的好生意。“不介意的话,在下还有借重她们二位的地方,让她们先跟我走?”
晁天王并未表示反对,送他们到暖房门口,没再往外送,道:“刚才忘记告诉您,劫法场的那批人,在日租界给日本驻屯军抓住了,没有一个人脱身。”
金善卿此时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这个晁天王一点也不招人喜欢,远不如宝义和石秀来得可爱。
金善卿:齐万成想要谋我的钱财,这是明摆着的事,可我还不能就此翻脸,扯下面皮硬讨。身份所关,他是青皮,我是缙绅,要是硬碰硬,甭管钱能否要回来,我这脸面先丢尽了。所以我一点也没着急,对他说:“我就是觉着奇怪,怎么往常好好的,一下子就弄跑了这么大的两注子钱?没道理呀?你会不会弄错了?”齐万成把脑袋笼罩在一团蓝色烟雾中,含着烟杆的嘴里,口齿不清,说道:“这才叫一颗苍蝇屎,掉在油瓶里。要多巧有多巧。咱们外边还有四千多块钱的帐,十五以前还得赶紧催上来,要是再跑个一两家,这个元宵也就别过了,光等着喝西北风吧。”
喝西北风我倒不至于,可是让这混蛋平白骗去这么一大笔钱,不是我金某人该吃的亏。早几年金大少在天津卫那是响当当的少爷,哪一路人物不得敬着,如今混了革命党,怎么着,反倒要受人欺侮?谁想到那齐万成竟还得便宜卖乖,嘴里嘟囔着:“钱是没了,你想拿齐大爷怎么办?”
“你得把钱还上。”说这话时我有点动气。也许我还是眼力不够精到,没看清这小子是个真正的混人。只见他狂吼一声:“操你妈的我还你钱。”就把被子一甩,光着眼子跳下炕来,一手把辫子往脖子上一盘,另一只手便揪住了我的辫子。“我早就看着你小子不地道,合伙做生意,有出钱的,有出力的,鞋我跑飞花了多少只,人情、茶钱搭进去多少不算,今天你敢让我给你还倒帐,你也不在这门口扫听扫听,镇关下是干嘛的?”
许是他把我的辫子给挽在了胳膊上,无论如何是挣扎不开,就这样,让他给拉到了大街上,口中骂声不断,兼以拳打脚踢。街上的闲人像看撂场子摔跤的,围了一圈,没有人上来解劝。为什么?我明白,因为这齐万成是老街旧邻,大家伙儿都认得,而被打的人,也就是我,看穿着打扮便知道是正经人,打了白打。若是两个混混儿在街上撕掳起来,早有其他混混儿上来说和了。正撕掳着,大洋马买早点回来了。一见这场景,二话没说,撇下水壶,上来一屁股坐在我的头上,一边的齐万成依旧光着眼子,对着我的胸膛、小腹猛踢猛踹。周围的闲人袖手而观,似是看春节照例上演的吉庆戏码。
与两位姑娘分手后回到家中,金善卿并不想因为劫法场的同志被捕而太难过,这倒并不是他没有同情心或是不负责任,他心里边很明白,这件事情并不是由他来主持,分派给他的任务只是打探消息,放放信号而已,有点小瞧他的意思在里边。同盟会北方支部里有些人从未把他当作革命同志,也并不信任他,所以,他知道自己在这件事里边再没有责任可言了。被捕的人想必关在海光寺日本兵营里,他没有本事救他们出来,当然,也轮不到他来救,这事不归他管。
所以,当汪洋找到他的门上时,他正弄个日本三弦在那里拨弄,虽不成曲调,却也有几分韵致。
“金老弟好雅兴。”汪洋宽了外边的长衣服,便抄起支曲笛来信口而吹,两个不成曲调的调子,仿佛两个互相倾慕的恋人,一点一点地靠近,渐成和谐。这是他们在日本时惯常玩的游戏,每每令日本国人惊异不已。
“多日不弄,手生得很。”金善卿突然间停手不弹了,拿着拨子在头上骚痒,心中盘算着汪洋的来意。
“你怕不是手生,而是心生。我们分别得太久了!”汪洋将笛子吹完了最后一个低回的转折,说。
旧友重逢时,相对无语最让人难堪。金善卿倒了两碗茶,给汪洋推过来一碗,茶氛如烟。
还是汪洋先开口道:“这样的好盏,用来喝香片可惜了。”茶盏是定瓷中的精品,金善卿喜爱这类精巧玩意儿。“以老弟的才学、人物,又何必听命于汪兆铭呢?”汪兆铭就是汪精卫,因刺杀摄政王而名动天下。这次暗杀任务据说是他下的命令。
汪洋点明他革命党的身份,莫非是要摊牌?金善卿未置可否。
“推翻满清,创建民国,有功有力者甚多,各成体系,各占地盘,都是为了成大业。老弟这样的干才,到了哪里,都会受欢迎,受重用。”字缝里的意思是:何必跟着汪精卫,那个人靠不住。
金善卿不想谈这个话题,问:“你为什么要到天津来?”你怎么就投了袁世凯呢?
“我想建成民国第一支真正的警察队伍,天津这个地方最适合。”大丈夫抱负得展,何必恋栈家乡?
“天津离北京太近了,不安全。”替袁世凯做事,随时有被革命党暗杀的可能。
“如今哪也不安全,革命党往北边派人,袁世凯往南边派人,都有动作,可作用都不大。不如真刀真枪地干。”主要是目前的局面让人失望,再者说,在南边干也同样可能被暗杀。
金善卿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问:“你认得汪精卫?”
“打过交道。”
他跟汪精卫之间有什么事?金善卿觉得他可能接近了这件事的真相。
汪洋来也突然,走也匆忙,穿上皮袍,停在门口,沉了一会儿,又道:“来劫法场的那批人已经移交给巡警道,我能保出来,得有人安排他们远走高飞。但是,该行刑的人犯是上边批下来的,改不了。抱歉。”
“承情之至,我给上传下达。”金善卿抱拳拱手。他知道,从此双方身份明了,反倒是好相处了。
“晚上青年会见?”
“不见不散。”金善卿心里明白,汪洋故意不提暗杀的事,是给他留个再见面的余地,当今各党派中的秘密像漏勺一样,而巡警道的暗探又多如牛毛,他不可能不知道石秀这件事。
齐万成:我那大侄子几场热堂滚下来,身上、腿上那伤就别提了,幸亏是冬底下,若是伏天,这人早就没了,神仙也救不下来。皂班上刘头过来找我,站在门口说话,不进屋。这也是规矩,以街头好汉们来说,他属于“上角”,我是“下角”,据说是早年间有两个大混混儿套事,把天津卫的耍人儿的都邀齐了,就此两大帮分为上下角,互不往来不说,还是个解不开的世仇。就是如今民国了,不兴这个了,所以两边见面才不像乌眼鸡赛的,可仍是不亲近。噢,对了,他来提起给大侄子延医治伤的事,天冷,腿上的棒疮给冻了。他奶奶的,这年头再没真手艺人了,买身裤褂也是洋布的,衙门口打人少了,这治棒伤的大夫也没了。想当年,咱爷爷“开逛”,遭了黑手,打得多重,汪小壶的药是连洗带涂,内服外敷,好了!可这小子也不地道,受人钱财,给咱爷爷的两条断腿留了个残疾。咱爷爷是谁?找到汪小壶的医馆,言语上还是客客气气,外场的爷儿门,就得有这“缸口”,说:“汪大爷您是老江湖,总不至于给姑子看出喜脉来吧?我这两条腿今个就卖在您这儿了,您说说怎么个要法吧?”汪小壶是成名的老混混儿,天津卫耍人儿的没有不知道他的,可是,越是这种人物,越怕后生小辈来“栽”他的脸子,这个时候他早过了好勇斗狠的年纪,得能维持住一辈子的威名,全靠的是一张嘴,他说:“齐二爷说笑话,您了这腿金贵得紧,老夫没这么大能为承受。可盐打哪处咸,醋打哪处酸,您了心知肚明,也不必我多说。天津卫耍人儿的,提起咱汪小壶,没有不挑大拇哥的,为么?汪爷不怕事,专门和事、了事。可跟您了齐二爷,咱论不着那个,咱论的是交情。”汪小壶这套话有功夫,软一句,硬一句,让你抓不住话头发作,可又让人听着并不是一味哀求,不掉份,老耍人儿的晚年被后辈小混蛋们挤在墙角时,惯常使用这一手儿,要是真让小辈问短了,只能低头回家,一辈子也就别出大门了。
咱爷爷当时就说:“别来那个哩格棱,今天你不说出个子午卯酉来,齐二爷要摘了你的匾。”咱爷爷这一手叫“摘眼罩”,要是当真给摘了匾,汪小壶就算是“栽”到家了。汪小壶也是好口才,道:“二爷,事有事在,不就是腿伤么?没么大不了的?气大伤身。让老夫瞧瞧。”汪小壶的话头上道,咱爷爷也就不能再明讲老混混买通他阴了自己,这是行里的规矩。汪小壶摸了半天,才说:“骨头没封口,您了就活动着了,这不,骨头错开一条缝,也就半个韭菜叶不到这么一点,可要好,就难了。要是养,三五个月过后,拄根小棍,可以慢慢走道。”这老小子真是个损人,腿脚是混街面儿的本钱,伤了腿,这生涯也就算是完了;还不如瞎上一只眼,或是少两只耳朵,那不但无妨碍,还是如同勋章般的招牌。
汪小壶又说:“要想治好了,办法倒是有,可就太难了,古往今来就一位好汉试过。”简单地说,如果咱爷爷想要两条腿完好如初,汪小壶自有办法,但是有一节,这两条腿必得重断一回,这个汪小壶帮不上忙,得他自己来。其实,汪小壶这也是当着半街筒子看热闹的人,挤兑咱爷爷,让他知难而退。咱爷爷是么人物,叫一声闪开了。举起拐杖往门前一划,打个场子,轰地一下子,看热闹的退出去半丈方圆,而后,他老人家抄起柜台上捣药的铜钵,来到门口,将两条腿架在门槛上,向门外众人拱了拱手。说声“各位老少爷儿们,上眼。”两手捧钵,干脆利落地两下,腿上两处断口,又都分开了,两只脚怪模怪样地歪向两边。当下半街筒子的叫好声,亚赛半空打了个霹雳,谭叫天来天津,唱《坐宫》带“叫小番”时的彩声,也不过如此。从那,咱爷爷的名声一夜间传遍天津卫,成了当年最红的红人儿。关下的大小混混儿也都脸上有光彩,自觉自愿地过来孝敬,还送了个“镇关下”的名号。
石秀他们几个显然是常客,青年会里的中国仆役很殷勤,茶点上得也快。一块鹰洋丢过去,这是极大方的小费。汪洋作主人也很有个样子。
“拼张桌子不介意吧。”晁天王的出现很出金善卿的意外,刚出嫁的女子满街跑,这让他心下有些不妙的预感。在她身后跟着个短颔环眼的女孩,不用问,必是豹子头了。
“能在这里偶遇,幸何如之?”金善卿有意在话语中加了点别的意思。
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只有汪洋一个生人。石秀与宝义已经惊得有些木然,只得由金善卿居中介绍。汪洋作了个大揖,口中却是日本式的招呼:“请多关照。”
晁天王站起身来敛衽行礼,豹子头跟在后边拱了拱手,两人目光上下,将他研究了个透彻。
汪洋的四个保镖依旧是守着门边坐着,对两个女子的到来并未在意。舞曲响起,依旧是施特劳斯父子的曲子,金善卿径自拉着宝义下了场,他从心底不由得对晁天王越发地反感。很显然,晁天王是个喜欢控制别人的女人,如今嫁人了竟还这么多事,石秀在她面前怎么样他大可不在意,但他却不能让宝义当着他的面受委屈。
宝义今天的舞步仿佛给冻住了,生涩得很,腿上也没有力量,只是在地板上拖来拖去。金善卿把她搂着近一些,大礼服的衣襟贴在她的身上,心中涌起柔情无限。可怜的孩子,以为革命是件好玩的事,可以自由地放纵自己,谁想却落在晁天王这样的人手上,没来由地担惊受怕。
见两人贴得近了,四外响起一阵怪声叫好,大似在广和楼听“粉戏”的情景。
石秀太可怜了,蜷缩在椅子上,深深地低着头,没敢向晁天王看一眼。宝义觉得自己很幸运,有金善卿这样的男人可依靠。他的手很热,虽柔软却很有力,衣襟下散发出来的气息能让她气定神闲。豹子头与汪洋从对角转了过来,两个人的动作都很大,有些个夸张,四目对视,没有讲话。昨晚晁天王竟然找到了自己家中,话语生硬得很,嫁了人还这么霸道,让她有些不堪忍受。想必晁天王也找过石秀,禁止她再与汪洋来往。石秀若是能跳舞,她可以求汪洋拉着她离开晁天王。哪怕只是在舞池中躲避一小会儿也好。
“石秀若是肯跳舞就好了,免得看晁天王那张寡妇脸。”金善卿明显地感觉到宝义的精神和缓了许多。“她从来也不跳么?”
宝义的嘴闭得紧紧的。
再美妙的曲子,也总有终了的时候,回到桌边时,金善卿看出来,晁天王与石秀的谈话一定很不愉快,晁天王的脸上阴得能拧出水来。
“汪兄,你可不能冷落了石小姐,下一曲请她下去走走。”看着石秀在这里受罪,金善卿有些不忍,而后又很亲热地对晁天王道:“您能不能赏光?”
“抱歉得很,金先生,小女子已是有夫之妇,实在不方便。”她的脸色变得甚快,此时已然春风满面了,轻轻拉住石秀的手,道:“你们也别强迫这孩子,她是裹了小脚的,跳不动。”
石秀身子一震。虽然是有桌子挡着,金善卿还是看到石秀的另一只手被汪洋握住了。
金善卿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皮鞋上总有一些奇怪的褶皱。缠过的小脚能练得窜房越脊,大步流星,不知道得吃多少苦。有这样可怕的经历,性情乖张也是可以理解的。
“干什么要说这事儿?”宝义有些不平。
“住嘴。”晁天王的嘴角上翘,笑模笑样,对汪洋与金善卿道:“我把她们俩带走,你们不介意吧?还得请求你们,别再勾引这俩孩子了,她们都是好人家出身。”
金善卿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便去看汪洋,谁想汪洋像是没理会晁天王的话,目光越过晁天王,向她身后望去,眼神中满是恶意的笑影。
一个面色黝黑,身体粗壮的小伙子出现在晁天王身后,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捏碎了满头珠翠。金善卿与汪洋站起身来,那小伙子用手向他们一指:“都站开些,这是我的银儿。”
一听这山东口音金善卿明白了,这是绸缎庄的少掌柜,晁天王的新婚丈夫。豹子头冲上去要抓那山东汉子的手,另一只手却奔衣襟下边去摸枪。宝义上来干脆利落地把她架过一边,道:“这是人家的家事,掺和不得。”
家事!这话说得有理。金善卿向来人一拱手,汪洋摆手止住了扑上来的四个保镖。唯有石秀没动,坐在那里,泪流满面。
“我叫你出来丢银儿!我叫你出来给我丢银儿!”山东汉子的巴掌雨点般落在晁天王的屁股上,扯着她的头发便去了。令金善卿大惑不解的是,他分明看到晁天王此时浑身柔若无骨,眼角眉稍透出了些奇怪的快意。
在门首,汪洋对豹子头道:“孩子,回去找个银儿嫁了吧。你们女子暗杀团从今天起也就该散了。”说罢径自坐车送石秀回家去了。
“虽说她是霸道了些,该有个人磨磨,可我还是担心那山东人命不久远。”宝义今天真正像个女孩子了。
金善卿拍了拍她的脑瓜儿,笑道:“你还不懂,你那晁天王乐着呢。”
金善卿:平白无故地挨了顿臭揍,这可不是我金大少该吃的亏。让人不解的是,虽说这几年我不玩了,可早些年我是本地响当当的人物,官私两面没有不买帐的,他齐万成怎么就敢这么猖狂?从北大关往回走,我知道自己浑身泥土,辫子散乱,皮袍的缎面给扯成了碎布条,后边还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闲汉。走到渡口我才发现,在英商惠罗公司花了二十块银洋买的漆皮鞋,就剩下了一只,身襟上镶钻的金表也让人掳了去。这模样要是叫人看见,就别提会多丢人了。
渡头上站着个看街的,拿着根红白棍,望着我直乐。
我要是给汪洋写个片子,把齐万成抓起来,那不过是小事一件,可面子却找不回来。要说起来,我在洋行做的都是十几二十万的大生意,两万块银洋算不得什么,丢了也没什么可惜的,赔也赔得起。就是今天这面子丢得太大了,若是传扬出去,大关金家的大少爷让个混混儿给当街臭揍一顿,还真没脸出来见人,往后别说是做生意,就是革命党的同志们也再不会把我瞧在眼里。
花了大半年的功夫才在本地官商两界和革命党中创下的“万儿”,就这么给毁了?不能,这过节儿得找回来。没别的,跟他齐万成套这场事,拉开场子,大闹一场。
现码人儿是来不及了,几年前本地的锅伙就都散了,再说,租界里也没有锅伙。还是得找自己人才靠得住,约齐了人,给他下张贴子,约明时间地点,怕了的不是好汉。
约自己人也有难处,平白无故的,北方革命党的同志们跟着我出来打场群架,还是跟混混儿,就是打赢了也不光彩。这件事上,要说动他们,得有个关乎家国命运的说辞才行。
听说晁天王让她丈夫押着去了北京,石秀像颗苦旱的小苗得了甘露,当时便精神起来,两眼放光,就是讲话的腔调依旧是慢条斯理的。“金先生,先前交给我的任务还算数吧?我看也是时候动手了。你放心,没有晁天王在里边搅和,事情办起来更顺利。”
“你还是歇两天,实在不行让我替你。”宝义是个热心人。
“你们不用这么对我,要不我更难受。缠小脚是我爹娘的事,不是我能改变得了的,你们笑话我也罢,看不起我也罢,都没什么。”石秀有些激动,两手揪住皮袍的下摆,脸红了起来。“不就是杀个人么?小脚女人怎么就不能干?”
金善卿出来打圆场,“我看还是算了吧,这事放一放再说。还有一点我要说明的是,你是宝义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是革命党人,我也是革命党人,怎么会看不起你?不会的。只是这任务还不急,放一放吧。”
“不成。”石秀出人意料地拧了上来。“我一定得干出个样来,给你们大家看看。”
宝义有些明白金善卿的意思了,跟着帮腔道:“那汪洋走到哪里,四个保镖都不离左右,不用看,他们身上的枪都顶着火呢,危险得很。还是另找机会的好,总不能因为他,把你的命给搭上,那就不值得了。”
“值得。只要你们把他找来,我是一定把事情办成。”沉了沉,她又道:“从那天以后,他再没找过我,我也不方便找他,还是你们替我约吧。”
原来如此。金善卿恍然大悟,可又怕这其中有诈,不敢相信这个推测。要不要终止她的任务?他没有这个权力,这得南京临地政府下命令方可。不管怎么样,还是得看着她点儿才好。
汪精卫乘火车到天津的当天夜里,汪洋急忙来找金善卿。这件事早有传闻,说是汪精卫要带着袁世凯给的二十万块银洋,来天津解散北方各革命党。金善卿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孙文先生就算是糊涂得把江山让给了袁世凯,也不会糊涂到自毁长城,解散自己的革命力量。虽说北方革命党跟同盟会并非总是意见一致,但推翻满清,建立民国的目标是一致的,只不过北方革命党反袁的劲头比他们要大一些罢了,等日后两家闹翻了,孙文先生很可以借重北方革命党的力量,大干一番。
“这件事情千真万确。”汪洋只身一人来的,戴着个风帽,雇了辆洋车。“今天下午,是我亲自带着人接站,还保护他到汇丰银行提了十万块现洋,装了两大车。”
“现在他住哪了?”金善卿问。
“你要暗杀他?这可不成。虽说我不赞成他的做法,但他毕竟也算是革命伟人,如何下得了手?再者说,真要是做了他,你跟南京也不好交代。”
“这怎么可能呢?我不会暗杀任何人。况且北方的这些人我了解,他们是不会同意给资遣散的,事情必定会有一番波折。”金善卿拍拍汪洋的手臂,以示亲切。“这几天,你让你的那些暗探们松松口儿,给大家伙儿个活气,彼此好有个联络。”
金善卿与北方革命党打了这么多交道,他知道,他们的成分太复杂,有钱的团体不少,大多家资豪富,先是看不上汪精卫的那点子钱,再是觉得受了污辱,拿钱来说事,谁怕谁?还指不定谁钱多呢?而穷得底儿掉的团体,像马有财的北方革命总队,一天吃不上两顿饭,一年也见不到一块大洋钱,他们更不肯就范,不革命了,他们这一辈子就没指望了。
“暗探的事倒好办,只要你别胡来。”汪洋答应得很干脆,却把话题一转,“这两天忙着汪精卫的事,顾不上你们各位了。明儿个要是得便,把宝姑娘跟石姑娘约出来,吃顿饭。这两天石姑娘总躲着我,不知为什么。”
金善卿有些犹豫,道:“我记得,你家中有老婆。”
“那又怎么样?这也碍不着革命的事。”汪洋有些激动,的确,南边的张振武大娶小老婆的传闻近来不少。
“我可不会给人做媒。”金善卿不赞成人们关于妻妾的看法。
“谁说我有这想法?”
又是一阵不恰当的相对无语。
“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算是哪边的?”金善卿不想再跟他绕弯子,猜心事了,简单明了地说明白,总比心中有芥蒂要便利些。
汪洋哈哈一笑,出人意料地说:“我哪一边的都不是。袁世凯成不了大业,南边有些个人物太软我又看不上。要说我算哪一边的,告诉老弟也没什么,我是自己这一边的。”
金善卿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你本想拉拢北方革命党,自成一派?或是训练一批警察,给自己拉出一支队伍?”
这次汪洋没有回答,只说了句明天晚上见,便又消失了。
齐万成:揍了姓金的小子一顿,心里通快了些。他回去必然会码人儿来报仇,这也是在情在理的,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我这里预备过节儿就是了。我把关下耍人儿的约上二三十位也就够了,一个少爷羔子能有么能为,怕他做甚?
县衙门皂班上的老刘带保定的人来,约在侯家后聚贤楼见面,酒席当然是我的,替大侄子打点这场官司,我不疼钱。来人在臬台衙门见过,是臬台大人的文案,一嘴的绍兴官话,寿头寿脑的,可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就能拿捏着咱孩子的生死。也罢,自要是能救出大侄子,我是豁出去了。两万块大洋钱的银票交过去,事是按着规矩走,来人话说得也还算上道,说是便利的话这孩子十五之前到家,要是案子翻把弄不成了,两万块钱一分不少退回来。酒席钱我付了,酒却没吃,家里还预备着金大少的过节儿,万一这会儿就来了,我没在家,显得不英雄。谁想那老刘还追了出来,跟我要鞋钱,为孩子的事他没少跑道儿,拿俩钱也应该的,不曾想他狮子大开口,竟要一百。我说:“你玩蛋去,要是吃个三块五块的喜儿,爷儿们不在乎,要一百,等着买装裹不成?”
打点完了这场官司,连同金大少的那两万块钱在里边,我就剩下不到两千块钱了。要说起来两千块钱是不少,在乡下买地也得买好几顷,可天津卫是么地界,这点子钱就不叫钱了。把金大少的过节儿伺候完了,拿这钱正经八百开家窑子,过正经日子吧。这两年南市那块儿一天比一天热闹,傍着家落子馆开个门户,领上三五个姑娘,也算是家正经人家。
谁曾想,那金大少原来是个尿货,二三十人在齐家大院候了他三天,连鬼影子也没见着一个,这年头真是改了,人都没了气性,一顿好打算是白挨,两万块响当当的大洋钱白扔,就这么蔫不唧儿地没音了,白让我费了好几百斤大饼,养活那些人三天。下次迎头再遇上,还得好好臊臊他的皮……
汪精卫召集北方革命党的联席会议,在北洋医学堂举行,除了女子暗杀团,各大小党团全都派来了代表,原本能坐五六十人的小议事厅,挤进来一百多人,挤挤插插地站了一片,从服色上看,富贵穷窘一应俱全,而且各个都是面色不善,腰间鼓鼓的。
金善卿带着宝义和石秀远远地站在门边,没有往前挤。他只是来摸摸情况,看看风向。女子暗杀团自晁天王走后,没有一个可以领导众人的人物,大约是名存实亡了,他们这次并不代表任何组织。之所以站在门边,金善卿有他的考虑,这一次是会无好会,宴无好宴,汪精卫要给资遣散北方革命党,必会遭到强烈反对,弄不好便有性子粗的要舞刀弄枪地大闹一场,会场一乱,不被枪打死也得被踩死,站在门边的目的,无非是临乱逃起来方便些罢了。
会场里每个人都在发脾气,争吵声,议论声汇成一片。想想也实在是可笑,金善卿自己虽然一向是同盟会与北方革命党的联系人,但他对这个遣散的决定实在是不感兴趣,大家都是闹革命,如何只许自己革命却不许他人革命?这话不要说是革命党,就是在平头百姓,或是青皮混混儿当中也讲不通。再有一点,北方革命党一遣散,也就等于剥夺了这些人打天下,坐江山的权利,他们还不闹翻了天?
汪精卫来到会场时,还没有开口便被一片质问声淹没了。
汪洋昨天的话有些道理。金善卿心下思量,没理会汪精卫的出现,反正他从后边也望不见这个小个子。为什么不自己拉起一党一派地干干?眼前这群满怀失望与愤怒的人们,都是不可多得的干才,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只要能把他们联合在一起……。他最后否定了这个想法,他知道,自己的雄心不够大,干事又太怕麻烦,离革命伟人的条件差得太远。
汪洋悄悄凑了过来,穿着最新的警察制服,大壳帽夹在腋下,额上一片细密的汗珠。“看样子不太妙,你看会不会出事?”他的职责所在,有些紧张。
前边又是一阵轰嚷,有人已经把枪拔了出来,局面越发的混乱。
“要是依我说,你最好预备几个棒小伙子,看情形要大乱,就赶紧冲进去把姓汪的弄走。总不能让他死在这儿吧。”金善卿觉得,无论自己私下里怎么想,大局还是要顾全的。想到此处,他先把宝义和石秀打发走了,两个人坐宝义的马车,可以先到他家中去等消息。再有一点,晚上与汪洋还有一顿饭要吃,这是昨晚约好的。
回到会场时他突然记起,方才好像看到个女孩站在街对面的大树后边,身形样貌看不大清,似乎是女子暗杀团的副头领豹子头,她在这里干什么?这时,人群中暴发出一阵不满的吼声,把这个念头又给冲散了。
汪洋呢?拿眼一扫他就能看到七八枝手枪在狂舞,怎么还不进去把汪精卫弄出来?糟糕,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明白了,下令暗杀汪洋的是汪精卫,而汪精卫要是死在这里,南北双方的革命党必将势成水火,恰好可被汪洋利用,拉起一干自己的队伍。
他会这么做么?金善卿最得意的就是自己在危急关头最有决断,现在汪洋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别出乱子。他在进门时便留意到,穷革命党,他那穷哥儿们,北方革命总队的首领马有财,带着几个手下人站在人群的后边,虽也情绪激动,但没往上冲。
“你带来多少人?”金善卿拉住马有财的胳膊,有点气急败坏。“让他们跟着我往里冲,把姓汪的救出来,要不就出大事了。你可千万要相信我。”在一片嘈杂声中,他没有把握马有财是不是听得清。
马有财由于贫困的压迫一向无表情的脸上,依旧木然,道:“我不相信你,可是我干。”
后边的混乱就不必再叙了,等金善卿带着马有财的人把汪精卫架出议事厅时,他发现,汪洋带着二百多巡警依旧守在院子里,他的脚边丢了一大片的纸烟烟头。
汪精卫虽然狼狈却还平安地离开,回转他下榻的大阔饭店。但当天午后传到金善卿这里的消息,却着实不让人乐观:北方各革命团体有联合暴动的可能。
这种传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金善卿沏了壶清淡些的黄山毛峰,打算把这件事前后左右好好思量一番。宝义抓住他平日焐脚的那只肥胖慵懒的暹罗猫,用红绒绳给它扎了一脑袋小辫子,屁股底下坐着她那把点三八口径的柯尔特;石秀坐在她旁边,双脚缩在皮袍下边,想心事。
北方革命党跟同盟会北方支部一向有些隔膜,但跟他还算是有交情,所以,送过来的消息应当确切,至少也说明他们都很激动。人一激动,就难免做出超乎寻常的事情,这是金善卿最不喜欢的,他喜欢谋定而后动,而且动作还要尽可能放得慢一些。
孙大总统派出来迎接袁世凯南下的专使马上就到北京,这个时候不要说发生暴动,就是有些个枪击、暗杀的小事出现,也可能给袁世凯造成更多的口实,就此顺坡下驴地定都北京也未可知。孙文先生这一次坚持让袁世凯南下,多半也是为了弥补他轻率地出让大总统的缺失。不能坏了孙大总统的好意。
天将傍晚时,金善卿还没琢磨出一个万全之策,这时又来了一个访客,同盟会北方支部的副支部长,一脸的官司,自己出资在旭街开了家生意极为兴隆的南货店。
“你们两个在这里正好。”副支部长招呼石秀和宝义,又道:“传达两个命令……”
“谁的命令?”此时局面混乱,不能谁说什么都听。金善卿问。
“汪先生口喻。”汪精卫此时还兼着同盟会北方支部的支部长。“对汪洋的行动,要不惜代价,立即执行。若是办不到,我们可以另派人。有问题么?”
“小事一件。”石秀抢在金善卿前边发话。“除了他还杀谁?”
副支部长没接她的话茬,又道:“第二件,你要全力安抚北方各团体,千万不要让他们闹出什么乱子来。”
“这乱子还不是你们闹的?”金善卿搭拉着眼皮,有意做出难看的脸色。这副支部长对他一向成见甚深,两人总尿不到一壶里去。
“你干得了干不了?”副支部长也不是好脾气。
“用什么手段?”
“你不是挺能耐么,连孙大总统都知道你,自己想辙吧。”他讲完这些话茶也未喝一口,转身便去了。
齐万成:原以为打跑了姓金的小子,从此可以过安稳日子了,谁想到,咱在巡警道的一个发小的兄弟送来一个信儿,让我倒有点担心起来。却原来,这金大少是革命党。时下别的人物都不好使了,就革命党最风光,这个民国就是他们攒弄的。革命党可不比耍人儿的,怎么个规矩咱还不知道,琢磨着,大概其跟白莲教、义和拳应该是一路,办事没路数,没规矩,都是自己合适就行的主儿。
左不过就是场事么,没么大不了的。要讲打,天津卫耍人儿的混混儿就算是衰落了,也能找出千八百的,跟他套这场事咱心里还有根。大不了死上几个,看看到底谁狠。可难处就是不知道他哪天才来,要是混混儿,挨打当天不来,第二天也准到,现成的不吃,吃馊的?哪有这么干的。可这是革命党,哪天来就没根了,咱又不能弄几百号人在家里边专门伺候这个过节儿,他要是几天不来,别的甭说,光大饼就得把我吃死。
要往侥幸上说,兴许他还不来了呢。革命党是干大事的,打江山,坐龙庭,跟咱们耍胳膊根的闹事有么劲?可咱知道,那是在做春秋大梦,他们早晚得来,忘不了。
天已经黑透了,汪洋还没有到,厨子来问了几回,什么时候开席,别的菜都能等,花三天功夫才煨成的一盂东非大金翅却等不得。这时候,大门口一阵骚乱,门房扶着个人进来,身上、脸上都是血。宝义松开了满头小辫子的暹罗猫,站起身来,石秀大睁着两眼,像是刚刚睡醒,但驳克枪却到了手里。
金善卿一眼就看出来,受伤的是汪洋,一只胳膊垂着,往地上滴血。“出了什么事?”他问门房,没等回答,便招呼石秀与宝义将汪洋扶进餐厅,放倒在美式桌球台大小的餐桌上。他先扯下汪洋头上的暖帽,看脑袋有没有问题。汪洋忙说:“打在胳膊上了。”
扒下皮袍,剪开小褂,看清楚了,左上臂多肉的地方给打了个小洞,血冒个不停。金善卿对这事没有经验,见了血就眼晕,不知道伤情有多重,扎撒着两手不知道怎么办。“送医院还是找大夫?”他问门房。
石秀上来把他推到一边,她罩在外边的皮袍已经脱了下来,只穿了身丝棉袄裤,道:“在学校我是救护课的助理。”她上的是教会学校,修女们在世界各地参加战地救护,于是,把这课程也带到了学校中。宝义早端了一盆热水守在一旁,臂上搭着两条毛巾和一张棉布床单,对金善卿道:“拿瓶烧酒来消毒。”
金善卿还要讲话,却被石秀止住了。他最想知道的是谁开的枪,暗杀任务凭空出来个岔头,也挺讨人厌。
石秀捏住汪洋的胳膊,向上提起,“攥拳。”汪洋的左手像婴儿抓挠一样抓了几下。“没什么大事,骨头好好的。”又把他的身子翻过来看后边,“子弹出去了。”便拿眼去看金善卿。“你这儿没有药品什么的?”金善卿方才大悟,转身取过一只精致的小药箱,里边外伤内疾诸种常用药齐全得很。“你倒是个惜命的人?像你。”石秀的嘴上依旧不饶人。
清洗包扎,石秀和宝义两人的手脚麻利得紧,金善卿让老妈子上楼取来一套衣服,里边的小袄,外边的皮袍,一应俱全,好在两人身材差不多。
“怎么样?到底谁开的枪?”金善卿发现汪洋面白如纸,目光涣散。
“我饿了。”汪洋语出惊人。
脏乱的餐厅下人们自会收拾,再说,一股子血腥味也倒人胃口,四个人移师客厅中,一人先来一盅浓稠滑腻的红烧翅。给汪洋点饥倒在其次,厨子说了,再晚一袋烟的功夫,这道好菜就糟蹋了。
“说说吧,是谁干的?”石秀开口讲话有些不便,鱼翅的胶质粘住了她的嘴唇。金善卿是个眼里有活儿的人,连忙打开一瓶1906年的波尔多。
两大杯红葡萄酒下肚,汪洋的脸上才见到血色。“天太黑,我没看清楚相貌,像是个……”他看到石秀的手伸向驳克枪。“说不好。打了几枪,好在没中要害。”
金善卿的头脑中有些混乱,这件事不是石秀干的,这是明摆着的事,除此之外,再判断是谁干的就难了,这年头暗杀成风,谁都有可能是刺客,谁都有可能是主谋,也不一定非得把这笔帐算在汪精卫身上。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豹子头近来在干什么?”
“谁知道呢?”石秀与宝义异口同声。
“会是谁呢?”宝义自言自词。
“是男的女的?”石秀紧逼不舍。
汪洋摇了摇头,道:“咱们是现在就开席,还是再给我来一盅?”
汪洋的胳膊疼归疼,但他自己好像并不太上心,喝了两瓶好年份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微有醉意,脸上红扑扑的,就要回家。金善卿让自己的车夫送他回去,石秀和宝义也闹着要送,说是赶着马车在后边跟着,保护着他点。金善卿没答应,他不怕别的,怕的是这俩孩子没能领会他的真正意图,半道上再把汪洋给凿了,就枉费他这一番苦心了。跟石秀她们,还真不能把话讲得太明,要是一旦说明白自己对同盟会交代下来的任务还另有打算,不论他是否有道理,她们必定会看不起他,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过得算是哪门子日子?好好做买卖发财多好!
从另一头说,北方革命党的事还得办,总不能看着他们冒险吧,就算副支部长不交代,凭个人的交情,类似的事情他也得做。当然了,这里边他还存着个私心:正好借这个机会,可以替他自己了却一件小小的心事:先把齐万成这个混蛋好好教训一番,再把那笔钱弄回来——那是南京临时政府的革命经费。
于是,第二天一整天,他跑的全是这件事,北方革命党的十来个团体他没全找,有几家跟他亲近的过来帮衬一下也就够了。这几家最重要的团体只要是转移了注意力,其它小团体也会跟着走,汪精卫造成的危局便能得到短暂的缓解。这些人并不难找,为首的几位这会儿都在东车站前的空场上,抬着滦州起义死难的七位英雄的棺木,正示威呢,抗议汪精卫遣散北方革命党。对这类示威、游行什么的,他一向没兴趣,干大事,打江山的人,不会把这种把戏看在眼里,更不会当真,除非你真的拉出队伍,真刀真枪地干,他们才会高看你一眼。
这几家能够痛快地答应帮忙,让他挺感动,当然了,也对他自己挺满意,他提出的那个由头太巧妙了,说是:汪精卫之所以要解散北方革命党,是没有认清咱们的实力,咱们借着跟地方恶势力的这场争斗,正好展示一下革命力量,兴许他们一看是那么回事,就打消了给资遣散的念头也未可知。
齐万成:革命党终于打来了战表,咱是大字不识几个,上边写的是么,它认得咱,咱不认得它。在当铺里找了个朝奉给讲了一番,才明白,上边说是正月十四下晚开战,地点就在关下咱家门口。这是姓金的小子想找面子,哪折的在哪找回来。这就甭着急了,还有几天功夫,到日子口儿约齐了人,还怕他不成。要说这场事来得真是时候,天津卫耍人儿的好汉们十来年没出一口长气儿,收山的收山,改行的改行,都灰了心了。今儿个要是把革命党给打个屁滚尿流,这天津卫怕还着不下咱了,到那时候谁还敢惹咱?革命党把个大清国都给灭了,咱爷儿们把革命党给办了,那还了得?到那会儿,哥儿们几个在街面上还不知道会不会走道?都横着了……
还有一件喜事,我那大侄子回来了。杀头的事,衙门里给找了个替身儿,大侄子就成没事人儿了,反正咱把钱花到了,谁死那是谁的业障,跟咱就没么关连了。这小子,几场热堂滚下来,又在大狱里蹲了一阵子,长大了,人物了,嘴唇上也多了一抹子黑,过年就该有胡儿了,眉眼身板别提多像他爹。那孩子孝顺,进门磕头不算,当场就撂下话来,闹这场事,死签不用抽,他是头一个儿。好小子,真是有种,可怜见的,这种孩子这年头太少了。这孩子进门来吃了五张大饼,二斤五香酱牛肉,末了说了一句话:“完事照应我娘。”好个孝顺孩子,甭管他娘有过多大错,毕竟是亲娘。
出乎金善卿意料的是,跟个混混儿的一场争斗,竟然越扯越大,有点收不住车了。许是他的那个由头找得不好,每一家革命团体都不愿落个被遣散的结局,也就都要出来显一显实力。
坐着宝义的马车过北门往北走,金善卿最先看到的是北方革命总队的队员,他们都是穷人,没有人舍得花钱坐车,三三两两的步撵儿,低头溜着路边儿。他猛地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件相当重要的事,这些人许是连午饭也没得吃,他早该想到给他们预备饭,哪怕每人一屉羊肉白菜馅包子,或是一张大饼卷一铲子锅贴,也算是他办事周到。穷人革命跟富人革命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早就该想透这一层关系。他在心底埋怨自己。
出门之前北方支部的副支部长又来找他,说是汪洋的事他们办得太过拖沓,不用他再插手了,他们自会另找人去办。
“这个决定怕不是今天作的吧?”他想到前几天汪洋遭人暗算的事,那必是事先埋伏,或是早已跟踪,否则不会这么巧赶在汪洋去他家的路上。
“你应该明白原因,你和汪洋走得太近了。”支部长很高兴他的失利,近来他太过活跃了,北方革命的风头都让他抢去了。
“你们现在找的是谁?”金善卿明知道副支部长不会告诉他实情,但这一问却是在情理之中,否则倒显得别有私心。所以,当他在北大关旧址前的茶棚下看到豹子头时,他一点也没有吃惊。豹子头脱去华丽的皮袍,改了一身蓝袄黑裙,打扮得像个女学生,但她那短颔环眼却引人注目得很。他没把这事告诉宝义,让她多操一份闲心有损无益;回过头来望一眼骑马跟在后边的石秀,她也没发现豹子头。那真是匹好马,瑞士的名种,阿拉伯纯种马的血统,日后有机缘,也得弄一匹玩玩。
如果南京临时政府很重视暗杀汪洋的事,就不会把这么重要的活儿交给豹子头一个人,还是个女孩子;但如果这只是汪精卫一个人的意思,这样倒还说得过去。经手这事的人想必并不了解女子暗杀团,大概在汪精卫面前把她们夸成了荆柯一类的勇士也说不定。
汪洋想必在那家大车店门口等了一阵子了,面色有些许焦急,见金善卿过来,便让他坐的洋车傍住宝义的马车,还回过头来与石秀打了个招呼。
金善卿高高地坐在马车上,可以越过大车店的矮墙望见里边的情景,里边满是巡警,都拿着长枪。
“干什么带巡警来?”他并不会觉得汪洋有什么阴谋,想必他是来帮忙的,他只是觉得北方革命党跟个小混混儿套事,要是再弄二百多巡警过来助威,传扬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
汪洋这会儿转过身去正跟石秀说话,石秀在马上伏下身子来听得挺认真,俩人都没理会他。
正在这个时候,从北边下来一大群人,中间加杂着大车、驴车、驮子,其中不少的人衣装还挺体面,但大部分是担筐提篓,破衣拉撒,背着铺盖,抱着孩子,一下子把路给堵住了。
汪洋从车上站起来向远处望了望,道:“这是从廊房那边下来的难民。”
“不是通州过来的?”金善卿心下吃了一惊,问汪洋。正月十二,也就是前天,北京发生兵变的消息传到天津,当时他就发觉事情不好。昨天又传过来通州兵变的消息。这就说明了,袁世凯不愿南下就任大总统是明摆着的事,孙大总统派出专使北上迎接,实际上就是催逼袁世凯速速南下,只要他进了南京,在革命党的势力范围之内,一切就都好办了。可惜,这只是一头儿的好算盘,袁世凯是只“闯荡江湖老梆子”,自然不会去上这个当,可他也绝不会亲口拒绝南下,那样难免有失民心。来场兵变玩玩正是他的拿手好戏,据今天的英文《津京泰晤士报》上说,前门大栅栏一带已经给乱兵烧成白地。
汪洋道:“早晨刚过来的消息,昨天夜里,廊房也闹了兵变,所有钱庄、当铺、绸缎庄、首饰楼都给洗劫一空,房子也烧了不少。”
金善卿对他在洋行的生意很放心,乱兵再凶,也进不了租界,但他刚从南京接手过来的那家仁寿当铺,正处在繁华的宫北大街上,就有些让人担心了。从廊房到天津,坐京山线的火车,大半个时辰就能到,说话间乱兵没准就已经下来了。跟齐万成的这场事闹得不是时候,要不是汪精卫催着他转移北方革命党的注意力,他没必要这么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这会儿,后边又上来二十几辆洋车,车上坐的是铁血团的爷儿们。他们的车都是那种长车把,高轱辘的自家车,身上的皮袍最次的也是狐腿儿,腰间的玉饰件丁零当啷,排着队跑在街上,不像出来打群架,倒像是有人请客吃馆子。众人一见金善卿,一齐在车上拱手,金善卿连忙还礼如仪,口中道着辛苦。与这些少爷打交道,他最在行。这是些吃饱了不认大铁勺的主儿,兵变的事好像对他们没什么影响。
金善卿忽然想起了化妆前来的豹子头,问汪洋:“你跟汪精卫到底是怎么个过节儿,他非要杀你?”
汪洋略一沉吟,道;“我们俩曾是情敌。”
“就为这?”他的这话金善卿一点也不信。
齐万成:要想把这伙子革命党镇唬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回天津卫的好汉们真是给面子,咱拿咱爷爷“老镇关下”的名号出面约人儿,凡是还混事的咱都约到了,还真没有打回票的。咱心里明白,不是冲着咱们老太爷的面子,老爷子死了十来年啦,咱琢磨着,他们是想翻身,想借这个机会把早先的好日子找回来。打败革命党,这是多大的风光!有那性子急的,头天下晚就来了,二三百号,都蹲在齐家大院,咱是大饼炖牛肉,管够,伺候过节儿,哪有不管饱的?我那大侄子打三条石铁工厂找来一口大铁锅,活赛个小澡塘子,话头子也硬气:“没别的,明儿个支油锅,跟他们练了。”
这孩子,傻孝顺啊!咱可不能让他死,要是跳油锅,明儿个也是我跳,打下这片江山,都传给这孩子吧,谁让咱没个儿子呢?
今儿个早晨,金家窑、侯家后、西头一带的耍人儿的三十五十的先到了。咱早预备下了,光是叫来的吃食摊子就占了半条街,浆子、老豆腐、锅巴菜,大饼、火烧、吊炉烧饼,炸果子、炸卷圈、炸排肠,流水地吃。
到了晌午,来助阵的没有一千也够八百,拎着长枪、短刀、白蜡杆子。咱放倒一头黄牛,还是炖牛肉烙大饼,幸亏大侄子找来那口锅,要么还真炖不下这些个肉。
有些个多少年不露面的老耍人儿的也来了,还带来早年间耍人儿的争行争市,摆大阵拼人命的家伙:刀山、火海、长刀、短刀、钉板、铁板,烧煤球的炉子,灌大肚儿的碱水桶……。进门就叫:今儿个爷儿们可要露脸了,谁尿了谁是姑子养的。这帮老玩儿的见过好日子,比后辈心还热。
关下北运河的岸边有一块大空场,守着家摆渡,够敞亮,约下决斗的地点就在这儿。早年间这儿没有摆渡,因为上下游不远处各有一个摆渡,光绪三年,有个混混儿姓丁的,要在这里硬设个摆渡。天津卫水多,河道多,摆渡也多,干摆渡这行的都是耍人儿的混混儿,上下游两个摆渡当然不许,便在这块空场上摆下大阵,决一死斗。几个回合过来,不分胜负,姓丁的便支起一口热油锅,纵身跳入油锅,把自己炸成一只荤馅的卷圈,将对方镇住了,时至今日,这摆渡便成了丁家的永业。
金善卿进了空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口大锅。心中咯噔一下子,暗叫声不好,他猛地记起光绪年在这块地界发生的那件事,丁家人跳油锅,被本地人传为英雄史诗。当时怎么想的,把决斗的地点选在这里?混混儿的手段和革命党的手段是两码事,对不上牙杈子,他们要是真把混劲拿出来,许是真能叫住革命党的短处。自己是绝不应该去跳油锅,可再指望别人也就没有道理了。
汪洋是南边人,不懂这些,还问:“哪个是对头?咱们干吧。”
金善卿环顾四周,人马在渡口两侧摆开来,一边是齐万成的千来号人,歪戴帽斜瞪眼,脑袋大胳膊粗,手中的家伙是五花八门,但全是冷兵器。自己这边,铁血团的少爷、北方革命总队的穷哥儿们、共和党的平民、驱虏青年会的学生……,十几个体团各自为营,三五百人也列成一排,都空着手没拿家伙。金善卿知道,他们腰间多半带着短枪。只有急进党的几位,每人拎着根白蜡杆子,皮袍的下摆提起来掖在腰里,他们是道地的天津娃娃,知道这不是攻城夺寨,在街面上打群架,动不得枪,没那规矩。
再往远处看,黑压压的一片是看热闹的,没有一万也得八千。
齐万成:一见金大少邀来助阵的那些人,我就乐了,这哪是在街面上混的?里边一大半是穿长衫的,有穿狐皮的少爷,有穿棉袍的先生,还有不少的女学生,一个个水葱似的漂亮。早知道这就是革命党,还用咱费那么大劲约人,咱跟大侄子爷俩个就把他们给办了。阵前的家伙都摆出来了,长刀、短刀磨得风快,插在草把子上;滚钉板上的棺材钉又撤下去几排,钉子排得越稀,扎肉越深;铁板下边垫了两层砖,底下烧的是烧火锅子吃涮羊肉用的木炭,从羊肉铺子硬讨过来的,等铁板烧红,双方要比赛从上边光脚走来回趟……,这些个要人命的家伙用不着挨个走上一遍,上来头一件兴许就能把他们吓傻了。
上来头一件要比的是三刀六洞,也就是用短刀在大腿上扎三刀,每一刀都要露出刀尖,所以叫六洞。
对面阵中出来五个老混混儿,衣装打扮老派得很,都是在地方上有名有姓的人物,过来向金善卿一揖,道:“金大少,今儿个咱兄弟几个给做个见证,不辱没您老吧?”后边跟着几个棒小伙子,抬着插刀的草把子。
金善卿很想开口大叫一声,止住这场面,钱他不要了,决斗的事也就算了。但是不行,他是天津卫的娃娃,骨子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东西,让他在这个时候不能退缩——这是个面子问题,比死活的事还重要。回头看看站在身边的石秀和宝义两位大姑娘,再看一眼被自己约来的众位革命同志,他发现北方支部的人也来的,这下好了,南北两大派革命党都到齐了。他知道,今天如果对方够狠,他是必死无疑,也只有一死,才可保全他一生的名誉,若是退缩了,他不仅在天津父老面前丢了人,更重要的是在整个革命党面前丢了人,天地之大,也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这是为么许的呢?心中一急,改了本地口音。
齐万成那边上来个瘦子,脱去棉裤,穿件大裤衩子,三刀从瘦腿上穿过,果然是六个洞。周围的看客一阵叫好儿声,齐万成阵中也是雷鸣般的哄叫。伤者被搭了下去。
金善卿动手去解猞猁孙皮袍的钮子,这种事他怕得很,尤其是怕疼,但也没有办法了。这时,急进党队伍中出来一位,口中叫道:“净他妈的弄这小孩玩意儿,吓唬谁?”便挽起裤腿,把腿放在草把子上,也是三刀,但用的是三把刀,都插在腿上,六个洞冒血。“看咱爷儿们的。”只听他高叫了一声,腿上带着刀就地打了两个旋风脚,这才把刀拔下,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地上淌着长长的血迹。
周围的看客疯了一般,已经听不清他们在吼什么。
齐万成:油锅早早地给烧开了,像是盼着炸人。说是油锅,哪来那么多的油糟蹋?多一半是午间炖牛肉的油汤,这会儿热气上腾,随风飘过来一股子五香料的味道,桂皮、大料的,闻起来倒挺受用。我那死鬼老婆的娘家侄子上来了,领了第二阵去。第二阵是断胳膊断腿,革命党那边也出来一个,这次是个短衣汉子,面黄饥瘦,不像个革命党,倒像个混不上窝头儿吃的穷汉,多一半是他们花钱雇来的,倒也硬气得很,没有一点惧色,大棒子打在腿上,一断两截,竟也没吭一声,像条汉子。
照这么下去可就不妙了,革命党有钱有势,完全可以买出十个八个的来跟咱一命对一命地拼斗,我可没这么多条硬命斗他们。原本以为,前边有两阵就能把他们吓唬住,摆出油锅来完全是唬人的,没准备着要用它。钱呀,还是钱管用,有钱人不好斗。贫不与富斗,这是在辙的,怎么就给忘了呢?
姓金的小子脱了长衣服,他想干么?边上俩姑娘跟他拉拉扯扯的,莫非是他要自己下场?不对呀,还不到一命对一命的时候,他下哪门子场子?要是他下了场,我是不是也得下去?
猛然间脑袋瓜子里一闪,我明白过来了,这事不对呀!革命党是么人?大清国那会儿杀了他们多少人,就在南市北头,咱也不只看过一回两回了,都是硬汉子,眉头不皱一下,有的还带着唱儿,他们跟大清国干就连命都豁出去了,何况跟咱?错了,错了!挑错了人了。我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怎么能这么糊涂。
金善卿明白,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一阵一阵地比下去,早晚有跟不上齐万成的时候,他们都是些个光棍,自己这边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比不得。
罢了,罢了!脱下长衣服,他来到阵前,两边哄地一声,知道到了节骨眼儿上了。
“油锅热了么?”他问,随手摸出一根纸烟,跟在身边的宝义划根洋火给他点上。香啊!深吸一口,真真的醇香无比。“加把柴火,要是油热了咱这就跳吧。”
齐万成也脱下长衣服,只身走上前来,站在油锅的另一边,拿眼盯着他看。
“等等。”宝义往空气中抽了抽鼻子,像是在嗅着什么,拦住了金善卿。她伸手摸了摸锅帮,向锅中仔细地看。锅中乌沉沉地翻着细泡,有股子热气蒸腾而上。
“让我跟你跳。”她又向锅中嗅了嗅,对齐万成说。
金善卿绝不能让她去,叫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替他跳油锅,就算是这场架因为这个赢了,他的脸上也不光彩。
“你别管。”宝义很坚决,把嘴凑到他耳边道:“我要是死了,就什么也别说了;我要是没死……”
“还是我来。”金善卿也很坚决。“我要是没死,你愿意嫁我么?”
“我要是没死,你娶我!”宝义迈步就要往上上,谁想石秀上来一把拉住她。
“想死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听我的。”石秀手里拎着一把美国的转轮手枪。这是从汪洋那借来的。她对齐万成道:“我说,别光是你们划出道来让我们跳,这回该听我们的了。”
“大姑娘,您老尽管划下道来,姓齐的接着。”齐万成心下松了一口气,他生怕那姑娘冒冒失失地跳进油锅里,他自己清楚,那锅里有“猫腻”,他不能让他大侄子死在里边。
石秀举起转轮手枪,对做见证的五个老混混儿说道:“这枪里有六颗子弹。看好了。”她挥抢连击五响,把大铁锅击漏了,汤汤水水流了一地,一股子酸味飘了出来。“还剩下几颗子弹?”
“一颗。”
“聪明。”她把枪掰开,用手一打转轮,装子弹的轮子飞也似地转了起来,她又利落地把枪一合。“现在,咱们谁也不知道那颗子弹在什么地方,打到第几枪才响就全凭运气了。”
齐万成瞪着眼睛望着她,没言语,这些事他不懂,可又不能明讲自己不懂。金善卿知道,这是俄国人最爱玩的游戏,以此赌博,也有赌命的。
“你先来,我先来?”石秀不依不饶,拿着枪在齐万成眼前比划着。齐万成阵中一片喧哗,替他鼓劲。
“怕了吧,还是我先给你做个样儿看一看。”她举手就向自己的头上来了一枪,没响。
汪洋从后边上来,要夺她的枪,被她拿枪一指,退了下来;金善卿也要上前,却被方才闹着跳油锅的宝姑娘给拉住了,“别瞎掺和,看她的。”她低声道。
“你自己来么?”石秀凑到齐万成近前,冷不丁地举枪照着齐万成的脑袋就是一下,也没响。“你的运气不错。”她举起枪看了看,又道:“下一轮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看你也像个汉子,怎么这么没囊没气的,还是我来吧。”又照自己脑袋来了一枪,还是没响。她没等齐万成回过神来,就照他脑袋来了一下,把他吓得一躲,没响。四下里轰地一阵喧哗,齐万成这一躲不够英雄。
“别担心,就还有两下,一会儿就完。”说着照自己脑袋开枪,没响。“哈哈,想死都这么难,这运气可算是坏透了。”
对垒的双方和看热闹的都涌了上来,把石秀和齐万成围在核心。总共六颗子弹,开了五下空枪,最后一颗必定是要响的。
大冷的天,齐万成的汗下来了。他没经过这个,一个美得吓人的大姑娘拿把枪指着他的头,这还是头一回。
“要不这么着吧,我看你不大得劲儿,我替你挨这一枪吧。”石秀拿枪指着自己的头,却没动手。“可又不对了,这枪该是你的,我就算是再想死,跳河上吊有得是法子,这一枪还是你自己受着吧。”她又把枪顶在齐万成的头上,却停手不动了。
“开枪啊,打呀!”
“开呀,不打你不是爷儿们。”
“她本来就不是爷儿们,打呀。”围上来的众人七嘴八舌。
石秀拿枪的手稳稳的,眼睛盯着齐万成的眼睛,低声道:“别怕,连疼也不疼,一下子就完了。要是不愿受这个,你不妨认个错。”
“大丈夫顶天立地,死也不认错。”齐万成目中充血,伸手来拿枪。“看爷爷自己来……”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后边一阵大乱,一股人流涌了过来,把两边的阵脚冲乱了。有人大叫:“不好啦,乱兵下来了。”北边立时响起一片枪声,众人四散奔逃。
齐万成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倒不是怕死,耍人儿的哪能怕死?这话也得咬着后槽牙说。他庆幸的是,他油锅中的“猫腻”没给揭穿,保全了他的脸面。革命党太可怕了!他们不得江山才怪。他独自坐在那里感叹,全不顾袁世凯的北洋乱兵冲了上来。
好几股乱兵冲进天津,抢劫放火,很是闹了两天。这就是著名的“壬子兵变”,袁世凯借这么个机会正好找着说辞,他的北洋新军舍不得他,他要是一旦南下,北方的局势不一定会糟到什么样,得了,还是定都北京来得方便,孙大总统在南京干生气,一点儿辙也没有。
金善卿的仁寿当铺给乱兵抢了个净光,幸喜没烧,还有重整的机会。损失的钱财对于他来讲还算不了大伤耗,连同齐万成骗去的两万块,一共损失了十来万大洋。没就没了吧,只要是革命党还在,这钱还有得赚。
天气大暖了,雪花飘到地上立时化成了水,好在新车站的月台上有天棚,出门的和送行的都淋不着。汪洋上北京述职,顺便汇报兵变的情况,也没带多少行李,简便得很。来送行的只有他一个人,因为北方支部暗杀汪洋的命令还有效,不得不小心。
他从心底里感激汪洋这个朋友,与齐万成闹事那天,乱兵下来的时候,汪洋拿他的巡警把革命党跟乱兵隔了开,他的朋友没受一点损失。看起来自己这辈子成不了革命领袖,临事应变的能力太差,这是个极大的缺点。
事后宝义姑娘埋怨他:“自己不明白的事别往上抢,我跳油锅有我的道理。”他问:“跳油锅还有道理?”她说:“你没闻见那股子酸味么?我在学校学过西洋化学,这么做有科学根据。”但他还是不明白。
“再见。”隔着头等车的车窗,汪洋拉着金善卿的手道。“你是个好朋友,我喜欢你。”他的眼中闪着泪花。
金善卿倒没怎么激动,因为他看到了另一幕出人意料的景致:一个年轻人,学生模样,夹着个书包和一柄雨伞走在前边,后边三个同样年轻的小伙子,把雨伞扛在肩上,像是扛枪,往三等车厢那边去了。这是南市法场上的那四个死囚。
“再见。”月台上响铃,火车鸣笛,这回该轮到金善卿激动了。日后要再见这个朋友可就难了!他终于明白了汪洋出行的目的,心中感叹。
火车开动了,像只喘息的巨兽。驶过几节车厢之后,金善卿一瞥之下发现了一个人,短颔环眼,坐在头等车里盯着他看,笑模笑样的。是豹子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