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3月某日,本市镇反办公室第29号审查室审讯纪录:
镇反干部:在1912年,你跟金善卿有过什么反动活动?
何玉臣(58岁,杨柳青人,封建会道门头子):姓金的?我不认得这个人。
镇反干部:据我们了解,那年春天,你伙同金善卿,在本市搞了一场巨大的骗局,骗取了大笔钱财,并害死两条人命。现在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何玉臣:骗局是有的,但别把我跟金善卿扯在一块,他是国会议员,用你们的话说,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反动分子,我跟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点关系也扯不上。
镇反干部:老实交代。
何玉臣:(为节约用纸,以下部分将镇反干部的问话删除了)
从哪说起呢?那一年宣统皇帝退位,但老百姓倒是没觉出什么来。有皇上是每天找饭辙,混的是两个饱一个倒,没皇上也这么混,不过是剪辫子罢了。但这会儿有钱人毛了,都往租界里边跑,什么王公、贝勒、将军,大富豪、大富商,都坐着火车从北京下来了,金银财宝一车一车地向租界里运,看着都让人眼晕;本地的富人也忙着往租界里搬家,华界的好房子空出来的无数,贱卖也没人要。
这节骨眼上什么买卖最来钱呢?烧香的地方最来钱。这地方所有大大小小的和尚庙、姑子庵、道观全都是挤不动的人,像大悲院、草场庵、挂甲寺,还有天后宫,就跟前两年解放军围城那会儿一个样,只要是供着泥胎的地方,那香火烧的,好像把大殿点着了一般,好家伙,布施的钱财就没数了。就连日租界里的日本和尚庙里也有人去叩头。你问为么?我来告诉你:一是怕死,二是怕败家。哪回国家闹乱子不是富人遭殃?苦哈哈、小老百姓不怕,命在肚子里,衣服在身上,全部家当就一口熬粥、贴饼子的铁锅,不但没么大事,说不定还能像庚子年似的,乘着乱呼劲儿发上一笔横财,从那也“人”了。
你问我?庚子年我才8岁,六月初三的生日,那能发么财?可就这,我还在东门脸捡了一把洋铁皮的大水壶,一顶狗皮帽子……
要说骗人的事,我那会儿根本就不会。不过,当时有一个广东佬要召几个本地人帮他干活,说是在挂甲寺南边二里地左右的地方,靠着海河边再建一座大庙。有吃饭的地方,我能不去么?倒也不错,虽说给钱不多,但每天三顿大饼果子,管够,就是没菜。
那个广东佬干瘦干瘦的,两眼冒精气。我们琢磨着,他不是盖庙,八成是来“憋宝”的,天津卫的宝贝让他们广东佬憋走了多少?
金善卿坐的那辆挂着八道捐牌的洋车,一下法国桥就放炮了,轱辘一瘪,车把一歪,险些把他跌下来。今日出行不宜,这是宪书上说的,宣统三年新版。
“我给您老再拦辆车?”车夫一脸的对不住。
“没几步了,走着吧。”金善卿把袋里的大铜子全都抓给了车夫,没数数,反正这东西带着也是沉,更没有理会什么洋车坏了,坐车的可以不给钱这些俗例。
“谢您老。”好似平地起了声炸雷,这车夫的嗓音能票黑头。金善卿方才的一点不愉快,并没有像平日里一样,随着谢赏声烟销云散。虽然他喜欢赏人,更爱听谢赏的叫声。
作为德商恒昌洋行的华帐房二掌柜,兼任同盟会在本地的一名重要的“坐探”,金善卿责任重大,华界、租界到处跑,每日里不知过这法国桥多少趟,还从没赶上过这种轮胎放炮的怪事。
真别扭。他相信,凡大事都有征兆,脚力出毛病可不是好兆头。
当初同盟会把他派回天津来,是因为他本乡本土的缘故。当然,人家倒是没有提起,说他过去是这地方出了名的狗少,各行各业人头都熟,好办事。但这也是实情,他自己明白得很,并不忌讳,那是年少时的事,他也从未因此而后悔过。再者说,革命党中,经历比他更糟的还多着呢。
派给他的主要任务就是替同盟会筹款——闹革命最需要的就是钱,这比什么“驱除鞑虏,平均地权”的革命理论都重要。有了钱,买枪买炮,收买军队和满清官员,可干的事多着呐。所以,他在恒昌洋行的华帐房里,有一半生意是替同盟会做的。
想想也有趣。他从未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路,当个革命党挺不错,反正他的家产也早给他祖父和父亲败光了。
今天他是出来送钱的。南方派了个能人过来,是位江相派的大师爸,说是要在天津筹几笔款子,由他负责打打接应。
要说起来,这件事有几天了。这位大师爸五天前就派人给他送来一封短信,说是让他筹措2000块本洋(西班牙站人银元,行市最高,流通的也少),当作本钱,干一笔“买卖”。这不是笔小数目,空手套白狼的买卖,用得着这么大的本钱?虽说他手中可调动的现洋论万,但还是拖了好几日,闹革命这手活,要筹措经费,将本生利是最安稳的,顶不济劫府库也可以算得是革命行动,骗钱闹革命,不大体面。这是他的私心,没跟旁人讲。
早几年他在广东住过一阵子,跟江相派的人有过相当深的来往,对他们行里的事情,知道的很是不少。按理说,这个江相派是广东地方上的江湖组织,活动范围通常不出两广,最多也是下南洋,或在香港、澳门,从未听说有北上做“生意”的。这次派人来会有什么蹊跷?他年少时成千论万地赌钱,曾给了他一个极好的训练,就是凡事都要看看它下边藏着什么,就算是给他个窝头,他也要翻过来看清楚眼儿里有没有掖着什么坏。南京临时政府不仅把他这样的狗少派出来筹款,如今连江相派的“骗子”也派到北方来了,只说明一个问题,他们的经费严重不足。打仗是个费钱的事,打江山更要花它几座金山银山,眼下,南边一定是没钱了,而且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下桥之后向西,沿着海河走两个路口就进了意租界,远远地可以望见高高的基座上的马可·波罗塑像,金善卿非常喜欢这一带,等同盟会的事情有个了结,他一定要在这里买一所小宅子。这里有一连串小小的圆型广场,周围小巧的洋楼各自不同。意租界兴建之初,租界当局颁布了一项强制性的规定:在这一地区兴建的房屋,不允许有相同的设计。于是,在这不大的几个街区里,就出现了众多的尼德兰式、罗马式、哥特式、拜占庭式的建筑,甚至新、旧殖民地式和俄国式建筑也挤了进来,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里简直是欧美建筑风格的大杂烩,但却给人一种奇妙的观感,甚至是有些赏心悦目的舒适。在本地,意租界与德租界是公认的,最适宜居住的地区,当然,要讲繁华和做生意的便利,还是去英租界和法租界,至少也得是日租界。
金善卿一边留意着门牌慢慢地往前找,一边欣赏两边迷人的住宅。那位能人给他的地址就在这一带。
依眼前的情况看,他还是个快乐的单身汉,弄上一所两层带地下室的小楼便够用了,二层得有四、五间卧房,楼下客厅、书房、餐厅、下人房、厨房都要齐备,半亩的小园子,还要有马房和停放马车的地方。当然了,新近刚从外洋传进来一种烧火油的汽油车,他也挺感兴趣,反正买一辆也花不了几个钱。他在英租界的寓所也很体面,但不是自己的产业,感觉就不大一样。近半年多,租界里房屋的价格让涌进来的中国人给抬了起来,现在买一所这样的房子,怕是要五千多块大洋,或是四千多两银子。这对他来讲还不算太困难,革命的目的为的就是要过上好生活,他眼下的收入没什么可报怨的。
他要找的那所房子,距马可·波罗广场不远,是所有些个奥地利风格的小楼,两层带地下室,有宽敞的凸窗和一个小巧的花园,僻静得很(也有人说,这就是日后梁启超的饮冰室)。
站在院门口,他又有些怀疑,门牌是对的,但楼内传出的声音有些奇怪,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唱《五花洞》中的“二六”,板眼不很讲究,但声音挺媚。广东人租住的房子,哪来的女人唱京戏呢?奇怪。
哎呀,他一拍大腿,这伴奏的弦子听着耳熟。别是表舅吧?怪道得很。
进门一见,果然正是他的表舅操琴,一个高挑身材,长腰身的年轻女人在厅中边唱边舞,身段大有可观之处。
“你来了。”表舅停下手中的弓子,向金善卿打了个招呼,眼角眉稍带着的笑意,却不是冲着他来的。
表舅杨丙仁比他大不了几岁,自从知道他回来了,便常来找他,但没有一件正经事,只是玩耍而已。然而,表舅一直挂在嘴边的一个念头,就是发财,简单说就是弄上一大注子钱,干什么用呢?票戏!表舅曾正经八百地在谭鑫培那里拜过门,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与新近大红的梅兰芳合唱一出《大登殿》。为什么不唱整出的《红鬃烈马》呢?原来谭老板在烟榻上只传了他这一折。
票这一场戏可是一大笔挑费,但表舅提起此事却神采飞扬,语调也躁急得很,“场面、行头且不说,我跟梅老板唱大轴,余叔岩的《乌盆记》压轴、倒二是杨小楼的猴戏,这一堂戏码只有替慈禧老佛爷兼管内廷供奉,如今搬进英租界作寓公的太监大总管小德张的堂会上才能见到。这关乎我杨某人一生的脸面,非要弄到这笔钱不可”。
“表老爷有钱,你这当小少爷的还有什么可愁的?”表老爷就是表舅的爹,曾在河道总督府中任高级幕僚,吃土方,吃工价,很搂了些家产。金善卿这也只是闲聊。
“这钱么是我的冤家。”表舅的一口念白确是老谭的韵味。“如今,老爷子丢了差事,断了来钱的道,哪还会给我钱玩票?没有办法,我这才找你来了。听说你们这里来了位能人,给我引见引见,让我也好弄上几个花花。”
广东来了位能人不假,但是金善卿绝不能给他引见,因为,那位能人是来筹钱,不是散财,而且手段非常,他不能把自己的亲戚往上送。自表舅一提起这话头,金善卿就知道该离他远些了。不过,从那以后,表舅也突然没了踪影。谁想到他竟会在这里出现。
“少爷,您来了。”那女子烟视媚行,手中的梅红丝帕子只有豆腐干大小,用它做势掸了掸纤尘不染的沙发,请他坐下,只在两人一错身的当口,便轻声在他耳边道:“我叫素琴,老爷姓庄,您别记错了。”而后,她便轻飘飘地上楼去了,脚下闪出一双鸦青的缎鞋,绣着桅子花,半跟——新近从上海传过来的式样。
金善卿不知道表舅是不是看出了这女子一身风尘之气。
“我正想去告诉你,这位庄大师真是了不起,‘庄生晓梦迷蝴蝶’,庄周的72世孙啊。”表舅就是这样的毛包脾气,屁大点儿事能说得像是个炸雷。“我费了多大的劲才见上庄大师一面,好在你表舅我有一股子韧劲,如今总算是登堂入室,有望得到大师的垂青了。”
“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金善卿心中很是疑惑,同时也担心是庄大师故意与他过不去。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告诉你,昨天庄大师为我‘扶鸾’,你猜猜降临的是哪路神明?陶朱公,财神爷!他老人家说我近日有一注横财可以到手,你说这钱来得多是时候。我已经跟方方面面都联络好了,正月十八在广和楼开锣。”表舅眉飞色舞的样子,好像已经与梅老板同台而歌了。他又神秘地凑到金善卿的耳边说:“我听说,这位大师会‘种金’。金子也能种出来,这是多大的道行。”
“庄大师呢?”金善卿没有接表舅的话茬。虽然还没有见过庄大师这个人,但他心中对这人已经有了几分的判断,此公想必是个“做阿宝”的高手。
“您找我?”身后传来的声音讲的是广东官话,平平淡琰,却淳和而富于磁性,很有几分魅力。
庄大师的容貌、仪态让人一见之下只能得出一个印像——仙风道骨,虽然他只穿了一身白纺绸的便装,但那胜雪的长髯与寿眉,还有满面的红光,精光内敛的双眸,都让人难作它想。
“你看一看,庄大师90岁的人了,这皮肤竟如婴儿一般。”表舅久在南市里混,“金皮彩挂”各行人中交了不少狐朋狗友,混出一肚子杂学,恭维起人来也很内行。
当庄大师将金善卿领到楼上的法坛前时,他心里有些个不是滋味。表舅误投误撞地闯到这里来了,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既然表舅已经进了庄大师的门,作为庄大师的同伙他又不便将其揭穿。
庄大师在法坛前行礼上香,跪拜舞蹈的姿态当真是出奇的美妙,这也是他们这一行眩惑人的基本功。法坛前是“扶鸾”的沙盘,坛上有一座挂着红绸帘的木龛。金善卿知道,那里面应该有一只瓷坛或者瓦罐。
“楼下那人是你的亲戚吧。”庄大师并不像是在问金善卿,倒像是自言自语。这让他有些吃惊,转念一想反而明白了,江相派的基本功之一是“博观”,就是套问家世,调查亲友,庄大师必定早就了解了表舅的一切。庄大师又叹了口气道:“咱们是干大事的人,赶上你家的亲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是没有办法。这一切都是表舅自找的,更不要说我们革命者纪律甚严,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金善卿绝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泄露庄大师的秘密。毁家救国是孙大总统给我们的教诲。好在表舅自己没什么钱,就算是从表老爷房里往外偷,也有限得很。让他买个教训也好。金善卿在心底宽慰自己。
“这里还缺个做手,我看你也是行里人,就给搭个架子吧。”庄大师转过身来,目光澄澈,金善卿从他的眼角和脖子上的皮肤看出,他最多不过50岁,须发都是染白的。
这个做手也就是庄大师的助手,江相派的行话叫“生媒”,就是取得了顾客的信任,行骗后为他们料理后事的。“没有别的‘一哥’(行话:行骗对象)?”得多问一句,兴许还能将表舅解脱出来。当然了,这也是向对方亮亮身份,自己虽是个“半开眼”,但行里的事也清楚得很。
“等着军火、粮饷用,没时间了。”
“为‘相’的规矩?”江相派人士自称“江湖宰相”,这行的规矩是只取不义之财,而且绝不能伤害受骗者的性命。
“老夫若不守规矩,也不会享名这么多年,更不要说替孙文办事了。”庄大师的目光真诚得很。但金善卿明白,这是“江湖眼”,别有一功。
“若是伤了人命?”
“绝不会伤及你的亲戚,只管放心。”
“我还是不放心。”与庄大师的这一次交锋,金善卿知道自己必败,因为不占理,“革命”这个由头太大了,改朝换代是不世之功,他无从反驳。
这时,楼下传来素琴在唱“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表舅的弦子托得相当精采。
表舅真是个倒霉蛋!金善卿暗道,这也许就是车轱辘放炮给他的警示。难道当真要毁家救国?这算哪挡子事情!
何玉臣:过了德租界再往南,就是庄稼地了,海河也变成了土岸,净是荒草,树也不多,没么景致。要说有,也就一个挂甲寺。这个庙建得早,哪年建的说不上,大概齐有天津卫就有它了。好像庙里的和尚死性得很,弄得那么大的地方,没么香火,也就修不起大殿,翻盖不了山门了,这不,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不像样子。但有一节,一闹兵灾,这里的香火可就了不得喽,因为么?就因为有挂甲这两个字,大家伙儿觉着多少跟武将啦,军队啦沾上点边;也有的说是唐太宗当年路过此地,曾脱下铠甲在这里休息,要不怎么叫挂甲寺呢。所以,南方革命党一开闹,这儿的香火很盛了一阵子。
我们要盖庙的地界在挂甲寺南边,盖个么庙呢,说起来都新鲜,是和合二仙的庙,听说过么,里边不住和尚、道士,住的人叫庙祝。现在没这词儿了,解放了,也没这路人了。搁他们广东蛮子来说,这就是神汉。招我们干活的那个广东人,精瘦的,姓邝,我们叫他老邝,他就是个神汉。
有一件事得说明白,他管饭让我们干活,可不是挑土和泥,搬砖运瓦,离着建庙还早呐,打从辛亥年腊月二十三跟上他,一直过了破五,没干过正经累活。干么呢?每天一大早,我们是果子大饼吃得饱饱的,他那边也染好一大锅红鸡子,我们每个人挎一篮子红鸡子,身上穿件杏黄的半大褂子,在中国地走街串户,家里只要是有小孩的,就给一个鸡子,再让家主人在一张和合二仙像上盖个手戳,没手戳打个手印也行,反正得证明这鸡子没让我们给偷吃了,或是卖了换酒喝。这是干么呢?二三十个大老爷们满世界送鸡子?刚开始我也不明白,反正是让送就送,广东佬又管工钱又管饭,临了还能摸俩鸡子回家下酒儿,不干是傻子。到了年三十,这红鸡子送出去没有三千也得有两千,有门楼的人家都送到了。大家伙儿都稀慌得要命,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儿,白送鸡子,可到底为么呢?
等到大年初一,每个人还是一篮子红鸡子,还是往各家送,可这回不一样了,还教了一套说辞,让往各家里说去。
那套说辞我看是胡勒,可还真有人信,说么呢?每个人说的都一样:就说是,今天岁逢壬子,有大凶之兆,上天要收童男童女各一百零八个,要陆地升仙,玉皇大帝派下来办这件事的是和合二位仙童,过些日子就在天津卫现真身。送红鸡子是么意思?不知道,反正是有仙人指点,让挨着家送,给孩子避祸。
这件事要在今天,一听就是胡勒,哪挨着哪呀!早让你们给抓来了。可当时还真有人信,特别是老太太,疼了孙子疼孙女,可不能让玉皇大帝给收了去。打那往后,我们这送鸡子的可成了香饽饽儿,有孩子没孩子的人家都抢着把我们往家里拉,这回鸡子就不白拿了,不拘贫富,总要赏下几个大子儿。这可是好事,我是一天白吃两顿饭,白拿五毛钱工钱,还白得外找儿,我宁可一辈子干这活儿。
没两天功夫,那些个瞎话在天津卫就嚷嚷动了,早就不是原来的词了。这地界的人传起话来,不出大门,耗子就变大象了,更别说是可着天津卫传!传来传去,就传进租界里去了……
租界里不光是洋人,还是咱中国老乡人多,刚才不是说了么,天津、北京的有钱人都搬租界里去了。这不,打正月初本,我就给派出来跑英租界……
金善卿的密友,那位假小子宝义不知打哪听说了庄大师的事,非要跟来看看热闹。这算哪回事?她是女子暗杀团的大头目之一,富家大小姐,却要跟江湖人往一块混。这可不像参加革命党,有危险但还体面,江湖人五花八门,歪瓜裂枣也多,混在一块儿,这话传扬出去,好说不好听。
金善卿心中清楚得很,对宝义,劝是劝不住,只能顺着她的脾气来,等什么时候她玩腻了,再找个别的玩意一引逗,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引开。所以,二次来拜庄大师,宝义也兴冲冲地跟了来。今个她的打扮越发地特别了,头戴白狐与火狐两嵌的暖帽,压着一条油松的大辫子,身上穿件白狐出锋的皮袍,雨过天晴的缎面,可说是男装女样,在天津卫应该是独一份。要说有一点点特别,是皮袍的腰身宽了一些,这不是裁缝手艺潮,没显出她的小蛮腰来,而是特意做成这个样子,好藏她永不离身的那把柄嵌珍珠,火力威猛的柯尔特手枪。
“小姑奶奶,您了进门少言语,别净往外冒楞话。”在花园门首,金善卿再次叮嘱宝义,不过心中最隐密之处,却隐约想让宝义把这里边的烂事给搅黄了。
“我不开口就成了吧。”宝义理了理散出来的鬓发,娇嗔道。
两人近半个月来共了不少事,出生入死的,交情是没得说了,可是交情归交情,顶不了脾气,宝义这大小姐的脾气是天生的,再加上好侠义,有胆量,嘴上没把门的,让金善卿不知道如何相处是好。
客厅里,庄大师正陪着个客人,把双方一引见,这位是金掌柜,这位是老邝,俩人拱手一揖到地,互道久仰,其实根本就没听说过对方。金善卿仔细一打量,见老邝面上的皮色如三晒的黄酱,颧骨高耸,眼窝如洞,里边闪出来的两点晶亮的光让他觉得不舒服。这也是个广东的江湖人,他心中暗道。
“邝老爷在哪高就?”金善卿对在庄大师周围出现的每一个人都不能放松。
“教书不会,做买卖不会,也就是四处游荡,虚掷韶光而矣。”老邝一笑,露出两颗金牙;摇摇头,闪出条鼠尾般精细的小辫子。听这话头,依正常的判断,他若不是个家有余财的少爷,便就是个身上带艺的江湖人。金善卿却明明白白地看清楚,他身上没有富人的慵懒,一团精气神凝聚在咬肌和双肩上,这只能说明他必定是个惯闯江湖的老手。
庄大师发现了两个人在较劲,便打着哈哈道;“老邝也是初到贵宝地,谋点事情做。可我是帮不上忙。日后若有难处,你还得多关照。”
金善卿没有接这话茬,他的心中还有一点别扭。此时南方临时政府正跟袁世凯谈判,从报纸上看,这两天就要出结果,大清国是完了,关键是今后谁当家。武昌一闹革命,全国各省的督抚都跟着起哄架秧子地闹独立,有真有假,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各保禄位,窥测时机,满洲人失掉的天下,这回不知道该轮到哪位八字好的朋友手里。大家伙儿都是为自己忙活,就革命党自己替大家伙儿忙活,不上算。这事先撂一边不说,但是,没来由地为了闹革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亲戚、朋友都搭上,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还是应该拉表舅一把才是。
起初,宝义的目光完全被庄大师吸引住了,如此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相貌,确是引人注目,同时她也没有忽略老邝的存在。这是一个杀手的本色,她暗自夸讲自己。
而老邝眼中的那两点光,也一直在跟着宝义转来转去。
“庄先生,在下年幼无知,说错话您还得见谅。”她觉得大师这称呼太别扭。“我不明白的是,人凭法术就能生财,是不是有些幼稚?”她是在德华学校受的最新式的德国教育,对庄大师的这一套自然有所怀疑。
“宝姑娘有所不知。”庄大师以为宝义姓宝,其实她姓赵,但她最喜人家叫她宝姑娘,好似可比薛宝钗一般的人品和干才。“法术一事不可轻谈,此事远非凡人可解,更加亵渎不得,仙人长年独处,性情怪癖得很,用咱们的话说,就是十分的小性,睚眦必报,所以,讲话要小心才是。”
庄大师一点也没有露出吓唬宝义的意思,语调平和得很,但让人听起来却毛骨耸然。“仙家妙用,常人可以不解,也可以不信,这是常情。你想想,要是天下人都信了仙家事,全都修炼得陆地飞升,到天上仙宫中过好日子去了,那天上是不是就太挤了,哪容得下这么多仙人不是?就算了只成个地仙,长生不老,那人世间得多出多少老夫这般的老怪物。”这话又像个笑话。这才显出庄大师的“缸口”活好,软一句硬一句的,让人抓不住话头,有别扭只能咽在心里。
宝义轻轻咬着嘴唇,呼扇着一对大眼睛,像是极认真的样子,只有金善卿知道,她正琢磨坏主意呢。
庄大师的话头却抢在前边,道:“宝姑娘面带玄色,”说她脸色浅黑。“卧龙藏珠,”眉毛里有一颗黑痣。“鼻狭而挺,口方而丰。”鼻子是非中土式的窄高鼻梁,嘴却没来由的大了些,嘴唇还厚。“此乃凡间福泽之像,却无仙根。”你不过是个有点福气的俗人,登仙的指望是没有了。
“你讲的这是什么?”宝义的英文、德语讲得呱呱的,但中文水平只够写封短信的,庄大师的专业术语,她连一知半解也达不到,便回头问金善卿:“他说我的鼻子、嘴怎么了?”
金善卿正好借这么个机会断绝宝义与庄大师的来往,便说:“庄大师夸你长得好看,就是不够白净。”
“你也这么看?”这才是她最关心的。
金善卿没言语。气她一气,小姐脾气一发,便再也不会来捣乱了。他心道。
宝义抿起丰润的嘴唇,离开他们二人,远远地坐到另一张长沙发上去了。沙发的另一头是老邝。不一会儿,两个人便小声地聊得挺热闹。
庄大师坐到了宝义的座位,与金善卿挨得挺近,道:“金老弟,老夫抛家别业,初到北地,心中很是没底,可是领的任务又重,在孙大总统面前立了军令状的,后边的事情,还得靠老弟多帮衬。”
“您老人家言重了,在下也是奉命行事。只是……”他很想重提表舅的事,可又无从张口,别人都舍生忘死,单单他为了一门子亲戚就婆婆妈妈的,有些个丢“份”。
“不义之财,理无久享,……人人皆得而取之。故曰:‘做阿宝者’,非‘千’也,顺天之罚而已。”庄大师的目光紧盯住金善卿的瞳仁,好似一盏气死风灯罩住了只爬上泥滩的螃蟹,口中似歌非歌地吟了一段。
金善卿立时明白了。庄大师吟的是江相派“师门三宝”之一《阿宝篇》的引言。“师门三宝”是总纲《英耀篇》,应用《扎飞篇》和《阿宝篇》。因他不是门里人,所以并没能得到这三宝,但三宝各自的“总纲”他却知道。这几句话,原是他们师门替自己行骗做辩解,然而,这番辨解,再加上眼下的政局和“革命”的背景,它对于金善卿的说服力可就太大了。人家明言,只取表舅的不义之财。表舅哪里来的不义之财?还不是表老爷在河工上“搂”来的。
罢,罢,罢!金善卿已经拿不出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反对此事了,尽管这里边他还是觉得有些个没想透。可毛病出在哪里?
何玉臣:和合二仙收童男、童女的事一嚷嚷开,我也就“人”了,工钱以外,也捞了十几块钱的外找。老邝看我还老实听话,就派了几个人归我管,把最大的租界,也就是英租界划给了我,让我带着他们到那边去,照旧是宣讲那套说辞。这下可好了,英租界里有钱的中国人最多,又都是老家底,财厚,家里边子孙也旺,更得在意,别让二仙收了去。可有一节,这些人的门不是轻易能登的,没有引见,三姑六婆大都进不去,何况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儿?我们几个人分头撞了一天,也没见着几家主人,每家每户都是高门大院,门丁、仆妇成群,拦在门上不让进。没办法,只得跟老邝实说。老邝却不着急,他说时候还没到,等到了,就跟在中国地一样,他们必定出来找咱们。眼下么,暂且给你们请个人过来帮帮忙,领进门去再说。
请来的是谁呢?是一个女娃儿,宝姑娘。这宝姑娘可是个人物,一身贵公子打扮,讲话嘎嘣脆,走路一阵风,腰里的大洋钱鼓鼓的。她一见面就说:你们几个跟着我跑几天,看看门道。可是有一节,不论大事小情,都得跟我明说,有谁跟我藏着掖着,我敲断他的狗腿。
嘿,这小丫头儿的“缸口”活儿够硬。
我就是有一节不明白,这宝姑娘明明是本地土产,怎么会跟个广东蛮子混到一处?她不缺钱,手上一个翠搬指就得值几千,身上的大毛皮袍一天一件不重样,想想看,其中必定有缘故。为么这么说?我告诉你,这姑娘好打听事,不过半天,老邝带着我们干的这些事,她都打听明白了。还跟我说,叫我多留神,多打听事,而后讲给她听。
您还别说,这宝姑娘就是有能耐,租界里大大小小的宅门,她不认得三百,也得有二百六七,七姑八姨六舅母这些亲戚不说,更多的是同学、朋友和洋教青年会的同道,凡家里有小孩子的,都把红鸡子给送到了。她还出了个好主意,扯了一匹大红绸子,裁成小块,各家各户,每个孩子送俩红鸡子,都用红绸子包着,又体面,又贵重,当然,赏钱也多,多数是三毛五毛,也有给一块银洋的。这么着,我们的外快就更多了。可有一样,那套说辞她从不讲,都是我们白话白,倒把嘴皮子给练出来了。
奇怪的是,这宝姑娘对我是特别的好,每天送完了鸡子,让我们自己分了赏钱,她总是把我留在最后,三块两块的银洋赏我。倒底是为么?当时我可是不明白。反正不会是看上我了。跟了她十来天,我发了百十块钱的财。足够我在河东地道外买了两间小房,娶了个外路媳妇,正经八百地过日子了。
就这么着,过了半个多礼拜,鸡子就不用我们送了,为么?这会儿,租界里有孩子的人家都追着我们“求”“仙果”了。也不知这是谁给取的名,还真好。你听听,“仙果”,多有味!多勾人!宝姑娘一看忙不过来,没别的,租房子开店,开张舍“仙果”,还说呢,这是为天津卫的童男、童女造福。但是,这一舍,鸡子的挑费就大了,有孩子没孩子的,见天都来领一个,还没有赏钱。跟着我的那哥几个不开眼,分不着赏钱,时不时的就有闲话。我不跟他们掺和,宝姑娘见天还是论块地赏我。那几个,见没油水都又跟着老邝跑了。
这事难不住宝姑娘,她让我找来几个“发小儿”的弟兄,每天由她管饭,大饼卷酱头肉,还给开一块钱的工钱。就这么着,这鸡子一直舍到“行香”迎仙童……
庄大师第一次开坛,金善卿竟然在那里见到了表舅的爹,他的表老爷。表老爷老当益壮,家中已有五房姨太太,前几日又从昭云书寓接了位红姑娘出来当老六。他早听说,表老爷近来投在生意上的大笔钱财,损失了不少。即使像当铺之类的生意比较稳定,也因为局势不稳,人人都在抵押财物,变换现洋,周转资金就有点不灵了。
这天,金善卿临时弄了件青洋布的一裹圆穿在身上,似模似样地捧着拂尘侍立在法坛旁边,心中默记着在广东时一位江相派的大师爸给他讲的“做阿宝”的程序。“做阿宝”是江相派骗术的总称,其中诸多的骗钱手段往往匪夷所思。与表老爷同来的除了表舅,还有两位富商模样的人,衣装阔绰,但仔细一看他们二人那游走不定的眼神,便知道他们也是做手,“一哥”只有表老爷与表舅二人。“一哥”这种称呼大约源于广东鸟语,大是难解。
庄大师一举手,一投足,沉稳得很,那气像着实的庄严,精心梳理过的银髯,用说书人的“贯口”来讲,是“根根见肉,条条透风……”
表老爷大笔一挥,很随意地将四个人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梅红全帖上。接下来庄大师的一番焚香舞蹈,可比“八佾”之舞,然后,他将全贴供在法坛之上。素云引导那四人跪在地板上默祷,只有表老爷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满脸的不屑。
照规矩,下边的程序是“扶乩”,乩童是素琴。今日她一张清水脸,簪环尽除,也穿了件朴素的青布一裹圆,很是虔诚的样子,春风剪水的眼神也收敛了起来,睫毛下垂,守着“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的法理。
金善卿在另一边与她一同扶着乩架,一支木笔悬在沙盘中央。
“扶乩”这东西也叫“扶鸾”,据说是万应万灵,眼下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少说也有一半信服这东西。金善卿早先只听人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过,更不要说当乩童亲手来做了。他只是奇怪,要说这东西是件“腥活”,骗人的,庄大师绝不会让他这个“棒棰”上手。若不骗人,这东西怎么能写出字来,而且还合辙押韵?
庄大师亲手焚了三道黄表纸画的符,纸色金黄,笔画如朱砂般殷红,经火一焚,红色的符在黑色纸灰的映衬下,真真切切地现出几分摄人心魄的光焰。表舅带着另外两个人,每人燃了三柱香,顶在眉心礼拜之后,恭恭敬敬地把香插在香炉里,又跪在地上。只有表老爷,跟在后边也燃了三柱香,却没有行礼,只是用一只手插上了香,顺手弹了一下蟹壳青的瓷香炉,摇摇头,然后退到一边,倒背双手,看着庄大师,目光中满是嘲弄。
举着乩架有大半炷香的的功夫,金善卿的手臂已经发酸了,突然,乩架动了起来,这真是让他吓了一大跳,他可以对老爹的坟墓发誓,他始终紧绷双臂,根本就没有动,而且也绝没有感觉到素琴那边有什么有意的动作,但这乩架竟然就动了起来。
起初,木笔只是在沙盘中圈圈点点,画出一道道杂乱的笔画,渐渐的,笔画连贯起来。如果说这也算是字迹,应该与米颠的狂草大有关联。模模糊糊的,他好像是认出了其中几个字……
就在金善卿被那自己会动的乩架惊住了,同时又为猜解沙盘中的字迹大费猜疑的时候,素琴念出的四句似歌非歌的句子,他只听见末后一句“只手擎天走四方”,其它的却没能听清。这想必就是降临法坛的仙人给出的神谕。
庄大师又焚了一道黄表,送仙人回转洞府,这才转到法坛前,拉住表老爷,对其他人说:“对不住了各位,拐仙明示,只杨老先生一人有缘。”话音未落,旁边的两个“做手”便捶胸顿足,唉声叹气,做出种种大失所望的样儿。只是表老爷仍是一脸的淡然,并没有显出受到多大触动。
“不过,今日你们与杨老先生相遇,也算有缘,可以占光不少。”庄大师又对表老爷道:“老弟身上带着现钱么?”
表老爷脸上一下子露出看穿骗子真面目的表情,顽笑似地从腰间摘下一只荷包,在庄大师面前抖了抖,里面的银洋丁当作响,道:“要讲钱,老爷我在天津卫不算是最阔的,可还称个三二十万。要动咱的钱,得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这是表老爷进门之后第一次开口,讲的话很不受听。不过,金善卿倒是心中暗喜,指望表老爷的狂妄激怒了庄大师,这件事正好就此做罢,他尽管另寻“一哥”,再找财路,也就碍不着自己么事了。
庄大师只是微微一笑,带着仙人的悲悯。他从表老爷的荷包中取出六块银洋,又对其他人道:“你们每人拿出一块大洋钱,与杨老先生结个善缘。”他自己也取出一块银洋来,向众人亮了亮,是块本洋,其他人的都是最常见的鹰洋。“我辈行道之人不取信徒供奉,借您的善缘,老朽也沾些喜儿,以为行道之资”。
这是“做阿宝”的一个关键步骤,叫作“定心”,这一步走好了,“一哥”们便逃无可逃了。
庄大师揭开木龛上的红绸帘,从里面取出了那只青花瓷坛,将10块大洋放在坛中,用红绸扎口,又放了回去,放下帘子。
下面的事情很平常了,无非是焚香念咒之类,只把跪在地下的四个人弄得五迷三道,庄大师方才住手。
“请杨老先生取出宝坛。”庄大师显得很劳累的样子,同时也是为了让表老爷亲自过手,把手段坐实。
瓷坛打开,里面白花花的银元,整整110元,种一生十,童叟无欺。庄大师慢条斯理地将银洋理清,恰好是99块鹰洋,11块本洋。这一下子,表老爷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一哥”们应当有的表现,否则,怎么会叫“做阿宝”呢?然而,他们没有注意到的细节,金善卿却未曾放过:庄大师表演的当口,素琴没在眼前。他知道,她一定是到墙后面把龛里的坛子掉换了,墙上必定早已挖开了一个洞,就在神龛后边。但是,他不能拆穿这个把戏,对革命党,他是发过誓的。
何玉臣:红鸡子舍了十来天,天津卫大概没人不知道和合二仙要收童男、童女这件事了。大约是在正月初三,要不就是初四,是壬子年,老邝就来告诉我们说,红鸡子就别舍了,该做迎仙童的准备了。迎仙童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跟本就不明白,全听他的指派。
派给我的活儿,是给二仙童借一副执事,么执事?就是当官的坐着大轿出门,前边走的衔牌、伞盖,还有别的一些个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好显摆自己。我们家的亲戚、朋友上八辈也没出过半个当官的,哪去弄这劳什子?但是有一节,咱爷们儿聪明,会钻叽(土语:钻营),您猜我弄来的是么?我找娘娘宫的老道,把出皇会的全副执事给借来了,还给二位仙人借来了天后娘娘的两架宝辇。天津卫的乡亲们最好热闹,好几十年没出皇会了,大家伙儿都闷得慌,这正是个机会给大家伙儿找点乐子。把老邝给乐得,屁颠屁颠的。娘娘宫的老道们也乐意,这也是我的主意,放出风去说是要想保住子孙,最好的办法是让老道给做个“水陆道场”,我们给介绍人家。你还别说,这个信一传出去,请的人还是真多,我从中骑驴,把宝姑娘介绍的人家又介绍给他们,他们得念经、奏乐的份钱,我从中过手也分润一份。反正这也不是死了人,得“头七”、“二七”的停着,一个道场用不了半天,一天能赶两三家,就这,还因为请的人太多,安排不开,险些打起来。万般无奈,我又想出个新辙,把娘娘宫的唱经班子分成六股,每股三四个人带着管子、响器,再另约几个外地来的侉老道,混在里边充数,经他们是会念的,也一样有模似样。这么一弄,来钱就更多了。
不过有一点不大如意,就是老邝在这个钱里硬刮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我拿个大份,跟着我的几个小兄弟分小份,人人都挺欢喜。
只有一个人不欢喜,就是宝姑娘。一不舍红鸡子了,宝姑娘也就没事干了,整天闲得难受,心里不通快,这一不通快,每天给我的赏钱大约也就忘了。我琢磨着这不是个事,宝姑娘是热心肠,人家也不图么,就是好个热闹,得给她找点事干才好。那老邝不知道犯哪股子劲,突然之间,又不乐意宝姑娘掺和这里边的事了。为么呢?我想没别的,老邝十有八九不是么正经人,迎和合二仙的事也是“江湖生意”,为赚钱的。兴许,用他们江湖人的话说,这宝姑娘是个“官身儿”,从她身上来不了财,反倒可能生出事非来。没办法,我可不能把宝姑娘撂在旱岸上,就给她找了个活——联络出皇会的法鼓会。这是个看交际手面的事,不容易办,也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
正月初五,迎仙童的“行香会”第一次游行,两架宝辇从娘娘宫里出来,宝辇上供着和合二仙的牌位,前边是宝义在各处约来的法鼓会,有西池八仙、高跷、舞狮子、中幡和萃韵音乐,虽比不得以往二月二十三给天后娘娘出皇会那么官样、气派,但足以把各处的闲人引到街上,大人、孩子挤做一团,也很热闹了几天。
这一次各法鼓会的爷儿们真是卖力气,各家各派把押箱底的玩意全使出来了,让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大叫过瘾。后来我才听说,这些个法鼓会,都是宝姑娘花钱雇来的,扭好了多加钱,所以才卖弄本事。
我不明白的是,这宝姑娘年纪轻轻的一个大姑娘,跟着一帮大老爷儿们在大街上混么?她饶是花钱不落好,还白受累,为么许的呢?从老邝事事防着她来看,他们肯定不是一伙的。可要从宝姑娘紧着打听老邝的大事小情来说,他们说不定还是冤家。
这世上,别的东西可以是假的,唯独这白花花,响当当的银洋假不了。那两个“富商”四只眼睛都看呆了,一个揪住辫子在手上拧麻花,缠得紧紧的,哈喇子流出半尺多长;另一个不停地拍手跺脚,也不知是赞叹庄大师的手段,还是惋惜自己没福,不能参与进来。
庄大师把银洋一五一十地分配给各人,表老爷所得独多,放在钱袋中沉甸甸地,坠得慌。
那两个雇来当“托儿”的家伙显然被庄大师的法术迷住了,死赖着不动,被金善卿与庄大师的哑巴仆人给架弄出大门。
表老爷独自坐在椅子上,手中拎着钱袋出神。表舅像只撞笼的家雀儿,烦躁不安地在房中转来转去。
“您倒是拿个主意呀!”表舅耐不住性子。
表老爷沉吟了好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道:“这种东西,想要让我信服可就难了。‘乾坤倒转’、‘偷梁换柱’,‘彩门’(古彩戏法)中的‘腥活儿’也办得到。”表老爷毕竟是老江湖,可他钱袋中新增添的六十块大洋钱沉甸甸地坠住了他的心。“可万一这是真的,若不信,岂不是‘天与不取,罪莫大焉’?”
“干还是不干?”表舅急着让表老爷下决心。金善卿明白,他是想老爷子发注横财,他也好分一份去票戏。
方才分过现洋,庄大师便回房休息去了。在江湖手段上,这种行止是为了吊一吊‘一哥’的胃口,也是给他有个梳理混乱思绪的时间。因为,再糊涂的人,在冲动的时候拿出来的钱财都有限得很,只有在他坚定了信念,才会回去张罗“种金”的本钱。其实,“一哥”根本就想不明白,庄大师的种种非仙非佛的铺派,亦真亦幻的言语,半推半就的行止,只会让他越想越迷糊,只有一条路好走。
眼看天就要黑了,庄大师方才出现,一照面先是面色一惊:“杨老先生还在呀。隐侯(金善卿的号),你送杨老先生回去。”
要送客?金善卿一喜,必定是庄大师看出表老爷阅历丰富,不适宜下手。如此大妙。
谁想表老爷不想走,他直眉瞪眼地对庄大师道:“这就完了?不是说您老会种金么?”
“种金的事不提也罢。”庄大师摇了摇头,一部银髯无风自动。“今天老夫有幸,沾您的光已经得了十元行道之资,心中感激不尽。客居不周,荒蔬野菜,难待贵客。您还是请回吧。”
此时庄大师的表情,让自认为运用表情独有心得的金善卿大为赞叹,他在脸上没有一丝皱纹被牵动的情况下,竟发散出一阵阵的惋惜与不屑。
表老爷的精神气又给提了起来,道:“方才大师说在下是有缘人,请问这缘在哪里?总不会是这六十块鹰洋吧。”
“种金术要是这么简单,天下人岂不都发财了。”庄大师有些不耐烦。“这只能算是拐仙给您的一点点见面礼,小赏钱。”
“请大师明示,缘在何处?”
“这可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那就请大师演示一番。”表老爷不依不饶。
庄大师踱到表老爷面前,福履挨近表老爷绿皮腰的官靴靴尖,鼻尖对着鼻尖,音调极低,语气却尖刻得臊人地说:“您是个贪财的小人,即使有意外之财的命,也不会散出一分银子的福田。唉,五十年没遇上有缘人了,遇上您,也是老夫命中有难。”
庄大师拍了两声巴掌,素琴从门外进来,身上依旧是那件看不出身段的一裹圆,手中拿着只大碗,碗中有半碗清水。
“有个小碗就够了,干什么拿个汤碗来?等一会儿我用哪个吃汤面?”庄大师像是有些不满意。碗放在供桌上,庄大师取过一张黄表纸,用笔蘸上碗中的清水,在纸上画。左画右抹,黄表纸上现出一个红色的符来。“这碗里是碱水,用它在黄表纸上写字,很快字迹就变成红色。如今江湖上的骗子,有不少都是用这一手来骗人。可他们哪里知道,这其中还有仙家的妙用。”
庄大师怎么自己揭穿自己的把戏?金善卿大起疑惑。
火取丙丁,焚过了黄表,庄大师从供桌上拿过一只红葫芦,打开盖子,对着嘴喝了一口,道:“天津卫这地方的水太硬,沉一沉才好喝。”便招手把表老爷和表舅叫了过来,让表老爷一个人站在碗前边,将手中的红葫芦交给了表舅,道:“你往碗中添水,添满为止,中间不能停,但也千万不能快。你们三个在水满之前不能讲一句话。”
表舅敬酒一般小心地往碗中添水,表老爷的两眼紧盯着水碗,金善卿也站在供桌边上偷眼观瞧,这个法门儿他听说过,没见过。庄大师击了一声玉罄,双掌合什,两目微闭,口中不住地在念经。
突然,表老爷的鼻子里边用力地哼了一声,又给咽了回去,他伸出手去扶供桌,手指抖得厉害。
表舅显然也看见了什么,手中的红葫芦一停,被庄大师哼的一声,吓了一跳,连忙接着往碗中加水。
金善卿也看清楚了,就在方才一转眼间,碗中现出一个人影,眉眼胡须宛然是表老爷,在他面前有高高的两大堆黄金,每堆黄金上蹲着一个蓝脸的恶鬼。很快,黄金、人影、恶鬼全都消失了,水碗也满了。
表老爷长吁了一口气,干张嘴讲不出话来。
“送客。”庄大师迈步先行离开了房间,没再跟表老爷照面。
宝义自打见过庄大师以后,好几天没露面。说来也奇怪,宝义没事磨着金善卿时,他还觉着有点烦,这一见不着宝义了,他又担起心事来了。一打听,才知道,天津卫闹新鲜事了,和合二仙要收童男、童女,宝义正跟着忙活这个了。而发起这件事的人,就是在庄大师那里认识的老邝,他没忘掉那大酱似的脸色和眼中的两点“贼光”。
这小子干的恐怕不是好事。金善卿心中暗道。江相派的手法当中,有一门叫“扎飞”,也就是《扎飞篇》中讲的东西,都是些个装神弄鬼的把戏。《扎飞篇》的总纲是一样的,但在各师各门手中,具体的手法都是各有独到之密,虽可触类旁通,但绝无相同之法。金善卿记得好像有这么一种手法,就是关于建庙招财什么的,只是记不大清了,似乎这个方法必定要害人性命方能成事。
要知道,江相派的手法,不同于北方江湖人物的手法,北方“金皮彩挂”诸门,虽有使“腥”活的,但多半也有点子真能耐。而江相派使的,都是一腥到底的活。就拿表老爷看的那碗水说,庄大师自破“法术”,讲明碱水写字的“不二法门”,为的是让表老爷无从起疑,也正好引入下一个圈套——观水中仙境。其实,他的那只大碗底上,嵌着一大块水晶的透镜,碗中的水到了一定高度,便能现出透镜下边的一张小画来,无非是两座金山,两只恶鬼,唯独当事者的画像,则是现画上去的,这个没有好手艺办不成,首先要抓住对方相貌上的神韵,动手还要快捷,三笔两笔的人物肖像,让透镜折射出来,还真得一望便认出是谁。庄大师出去的那一会儿功夫,就是干这个事。这短短的一段时间,恰好给表老爷腾出空来想心事,也好让表舅催逼他,两头夹击,他就不容易清醒过来,好接着往下挨骗。
但这和合二仙又是怎么档子事?金善卿心道。
没办法,他写了封信给广东的朋友,探听此事,交英租界邮便所寄了出去,然后到华界来找宝义。他听说,宝义弄了个“行香会”,在里边当会首,拼着命替老邝忙活。
“你知道老邝是什么人,你就跟着忙活?”金善卿见面就没好气,这在以往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不就是个江湖人么,谁不知道。”宝义开始并没恼,依旧是笑嘻嘻的顽皮相。
“什么是江湖?什么是江湖人?这些你懂么?什么都不懂,你搅在里边会有很大麻烦。”金善卿自知这话说服力不强,只是勉力为之,不能看着不管。
金善卿这些小瞧她的语气,让宝义心有不快,便道:“不知道又怎么了?我在学嘛。江湖人、江湖事,不去学你教我不成?就算是你来教我,学不学还得看我高兴不高兴。”她从袖中摸出一只秋叶形的海兰宝石耳环,戴在右耳上,晃了晃。“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个样子,要我学那些个庸脂俗粉,裹小脚,穿裙装,我偏不……”
宝义一甩袖头,走了,一身公子哥的装束,晃着那只耳环。
这是他们俩人相识以来第一次吵嘴,金善卿有些为难。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快人快语的女孩子,可又没有架驭她的威仪,想要弄些手段,心中又有些不忍。
何玉臣:行香会游了两回街,大概是老邝就叫人把建庙的意思透了出来。也不是,好像是天津卫的老爷儿们自己个儿出的这个主意,说是和合二仙在本地没有安身之所,要想尽尽孝心都没个去处,不如建所庙,供上二仙的神像,好让大家伙儿叩拜。倒是老邝拦着众人,说是他本有建庙的意思,但得看二仙现不现法体,倘若二仙现身,照仙人的模样再塑金身也不迟。
庙址选在哪呢?我好像是说过,就在德国地再往南,挂甲寺的南边二里多地,海河边上。老邝老早就在那买了两亩地,预备着建庙的,这事我后来才知道。
和合二仙哪天现真身呢?没人知道。老邝说是得等,等二仙给他神谕,反正出不了灯节,到时他一准告诉大家伙儿,一块去迎驾,也让老少爷儿们跟着沾点仙气。这会儿没事干么呢?还是隔一天一出行香会,抬着二仙的神位满街筒子乱转。
这下子整个天津卫算是乱了套了,都知道和合二仙人要现真身,比天后娘娘、观音大士、南无阿弥陀佛还灵,没别的,有钱的出钱力,没钱的出人力,就等着给二位仙人建庙宇,塑金身了。可这庙非佛非道,又不是外洋的洋教,住不得和尚、道士、洋教士,管香火的事着落到谁身上才好?想来想去,还就一个人合适——老邝,这个庙祝非得他辛苦了。老邝说不成,他说他可以帮着天津卫的老乡亲接仙送仙,这是德行事,种得下福田;住庙看香火,少不了得经管银钱,来往一个说不清,虽说是神目如电,可坏了自己一世英名,不干。
不干哪成?这地界有钱有地位的人多,能说会道的人物更多,少不了有人出来劝,说是您老这是造福一方的大善事,接仙送仙,住庙烧香是一件事,总不能会两下里做。虽说您老不是本地人,可给咱们降下真神便是无量功德。庙您自管住,香火银钱径自管着,要是怕咱们信不过您,您老跟本地做份亲,安上一份家,也算是本地女婿,自家亲戚,还有嘛不放心的?就这么着吧。干脆,大家伙儿也都没有整功夫,这建庙的事也都归您老辛苦吧,能者多劳,费心,费心。
就这么着,老邝从此在天津卫也“人物”了,整天介跟一帮子富商大贾来往应酬,准备着一旦接下仙人来,便建庙塑金身。当然了,敛上来建庙的善款也开始往他这里流了。
正月初八,天津卫的河开了。开河这么早,在本地还不多见,有么说头么?大家伙儿正寻思呢,老邝说了,仙家之事,不同于常情,想必二仙下降的日子不远矣,二仙的庙宇也可以动工了。于是,开窑场的出砖瓦,开木厂的出梁、檩、椽、桁,外加门窗桌椅板凳,绸缎庄出幔帐、桌围、椅套、铺陈,当然了,更多的是出钱,从三二十的大子,到千八百两银子,收过鸡子的人家大约没有漏空的。我估摸着,多了不敢说,老邝手里收进万把块银洋总是有的。也不一定,兴许还得多。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邝把我给找了去,就在金家窑他租住的小院里,请我吃了顿酒。他住的这个地方我从来没听人说过,好像没有人到过这里。老邝也说,天津卫的爷儿们,到这儿来的我是头一份。您老想啊,非亲非故的,他是老板,我是伙计,请我吃酒,必定是有事呀。
开头他也只是闲扯,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没有正文,我就是听着,心里边打定了主意,任你说出大天来,没咱爷儿们的好处我是不干。怪道的是,他这院里还养着四个孩子,都是七八岁,面白唇红的着实体面,可不是老邝的种,有俩孩子一嘴的沧州口音,另个两个是河南侉调儿,着个广东老妈子看着,看不出是什么路数。
老邝倒像是挺疼孩子,一人一张大饼卷酱肉,一边吃一边玩,屋里屋外地跑来跑去。
年是过完了,可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了过来,让金善卿很是替退位的孙大总统担心。头一件,有个叫白朗的人在河南造反了,听说他跟南京临时政府没关系,是自行其事,反对的是袁世凯。如今民国了,袁世凯算是民国的开国元勋,功劳之大,可以赐得丹书铁券,手中有军队,有海关,还有外国列强支持,不好斗。他派兵进剿白朗,南京那边该怎么办才好?支持哪一边?他很替孙大总统发愁。
再一件更让他头疼,是奉天、哈尔滨、吉林等处的官员反对共和,在那里大肆捕杀革命党人。听说这股风已经刮进关里,他日后的安全没有保障了。个人的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整日在租界里,华界里少来少往,避几日风头总还可以,况且他跟探访局总办杨以德有来往,花钱办事总不会为难。但这件事背后还有什么花样,才是他关心的。
接着来了第三件事,让他把整个时局想明白了。今天早上一起床,门房送进来一封电报,南京孙先生落款,交金善卿与庄先生同看。翻开电码本子往出一译,原来是两句不搭界的五言诗:慈母手中线,万户捣衣声。这是早有约定的暗号,前一句是要大批的子弹,后一句是备办冬衣一万套,不是棉袍,是军队穿的棉袄、棉裤。“捣衣”指的就是冬衣,若是夏装则是“云想衣裳花想容”了。几件事往起一串,他明白了,南京临时政府这次不是更新装备,而是要开战。春节已过,大地回春,一万件棉衣赶做出来,也得三月份,此时南边暖和得很了,用不着这个,只有把军队开到北边来,才用得上这批冬衣。
这事不对呀!若是三月份才把冬衣赶出来,怕是要耽误孙大总统的大事。金善卿发现自己很会体贴人。
再者说,就算是六块银洋一套棉裤、棉袄,正格的地道材料,这可也是一大笔银子,再加上子弹,到哪去弄?必是庄大师把他表老爷的事上报南京,让上边发下话来压他,免得他从中做梗。这笔钱要是表老爷一个人出,他非倾家荡产不可。金善卿又发现自己看事情一针见血。
庄大师看了电报,脸上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只是一部银髯抖个不住。
“金老弟,这件事情你怎么看?”他问道,倒出一盅三蒸的参汤向金善卿让了让。
金善卿摇摇头,道:“不大好办。这一笔买卖,就等于送了我表老爷一家人的性命。”该是摊牌讲道理的时候了。
“这也是老夫料事不周。”庄大师先检讨自身。“你家那亲戚是个好大言,没实话的,原先打听出来,他的家产大约有个二十来万,今个早上我方才得着消息,其中大部分买卖、宅院早就押出去了,换出现银做生意,又没赶上好时候,如今仔细算来,拢总也不过剩下个七八万银子。”
一盅参汤喝下去,庄大师点上一只吕宋烟,就着那只洋火,把电报点着,放在烟灰缸中,看着渐熄的火苗,他叹了口气,又道:“可眼下来了这道催命符,叫老夫如何是好。”
这话也是,如何是好?金善卿也没有善策。
庄大师拍拍手,素琴从楼上下来,手里托着一只磬架,悬在上边的是一只青玉雕琢的玉磬。
“莫见笑,要活动头脑,先活动身体,老夫多年的毛病。”庄大师起身,卸去长衣服,里边是一身玄色暗云纹的夹裤袄,推手提足,在大厅中打了一套五禽戏。素琴在一边用小木棰当当地敲击玉磬,不紧不慢的,似是给庄大师伴奏。
在金善卿这个外行看来,庄大师的身手也是相当了得,足提得高,手撑得劲,目随手转,足转腰转,动作不快也不是大开大阖,却有一番高山大海的情致。他终于咬住嘴唇,没有开口叫好。这个节骨眼上,不合适。
素琴托着磬架又上楼去了,来去与金善卿未交一言,只是丢过来一个眼风而矣,算是打了招呼。
“老弟,大丈夫毁家纾难是常有的事……”
“您不用讲了。”金善卿拦住庄大师的话头,嘴头儿又急,话讲得也快。“咱们以一万银子为限,先把军火、军服的定钱挣下来,余外的,咱们各自去想办法。”
“金老弟,英雄啊!”
走出那座奥地利式的小楼,冬日白亮亮的阳光在他眼前一晃,金善卿一跺脚,暗道:又着了这个老江湖的魔道儿。可是,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何玉臣:老邝的酒量不大行,喝不过三盅话就多了,问我说,老弟,你自己估摸着,这辈子打算挣多少钱?我说那可是没准儿的事,往大里说,万八千的不算多,往少里说,块儿八毛的不算少,得看是干么用。他问,眼下你最着急想干的是什么?我说不过是想买两间小房,娶上房媳妇,过日子呗。他问,那得几多钱?我说,没多少,二三百块就了不得了。
要说起来,那天不是我这辈子最走运的时候,可却是我这一辈子头一次开窍的时候,看老邝紧一句慢一句地引逗我,那种拿钱控制人的快乐真是过瘾了。咱们远看近看,都明白,受大累的人挣不着钱,能混上几天饱饭就算是走了时气,更别说享福。看着老邝,我总算弄明白了,只有玩人的人,才能挣大钱、享大福。要想学会玩人,眼前这小子就是我的头一个老师傅。
等老邝再问我,你是打算一辈子精打细算,挣上这三二百块钱呢?还是想一下子就挣着这笔钱?我立马就明白了,这小子有事想用我。当然了,事是么事就不用问了,值二三百块钱的事,必定是缺德事。
那天我的脑袋瓜子突然就灵光起来了,一直灵光到现在。我跟他说,东家您老有么事尽管吩咐,水里火里一句话,我也不图您老给我个三百二百的,只求能往长远里跟着您老,有口饭吃,在庙里打个杂么的,实在不行,杀人放火也成。我当时是真担心丢了这个饭碗子,这碗饭吃着太省心了。我要是当即不给他来个表白,这饭碗也许真的丢了。
老邝一听挺高兴,立马给了我十块钱,说是先拿去花着玩,日后还多着呐,但有一节,得真卖命。我说我这一百多斤就都给您老了。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原来老邝收在门下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比我亲近的还有四五个,都整天介鬼头鬼脑地忙里忙外,干么事不让我知道。老邝派给我的活是在河岸边搭个台子,准备着二仙下界好迎神赛会,好好热闹几天。另外还在不远处平出块场子来,买来十来车的上好桃木,锯成茶碗口粗细,二三尺长短,堆起方方正正两大垛。这肯定是仙家要用的,老道都用桃木剑嘛。
这也不错,领着二十几个人,干这些活费不了么劲。他们的工钱归我管,从我手里过,多少也得湿湿手。我不算黑,比我黑的人多了,另外几个跟着老邝的,比我亲近,管的事也多,听说要扣一半的工钱。所以,没过多少日子,建庙的一百多号人,都知道我疼人,愿意跟着我干。说老实话,这倒不是我心好,钱不咬手,任谁不想多捞几个?我这是往大里走人缘,广结朋友,顺便也把我那几个“发小儿”的兄弟弄到身边,缓急有个照应。
为么这样做?我告诉您老,自打听了老邝那番话,我的心大了,好像一下子天地之间盛不下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宝姑娘的一个秘密,这丫头是个革命党,腰里枪不离身。能有机缘跟革命党挂上钩,那可真是运气来了城墙也挡不住。所以,我又琢磨着,怎么把宝姑娘给运动过来,让她当我的后戳儿。
那阵子就数革命党厉害,当官的、有钱的一听说革命党,吓得屁滚尿流,有他们给我戳着,我怕谁来?
何玉臣:宝义这位小姐,非同寻常,有些个没眼的小子觉着,她不过是个闲得难受的大小姐,出来找乐子,我倒不这么看。因为么?告诉你,这宝姑娘有一种特别的想法,她总觉着天下人财产不公,受苦人过多,所以她信奉“平均地权”。有一次她跟我说,过不了几年,你也跟我一样,有好日子过了。我不信那个,她一件梭龙皮袍值两千块大洋钱,我怎么能过那日子?笑话,还不烧死我。可我还是听着,脸上笑出一朵花来。让她高兴了,我便是她的人,受她保护,自己想干个么的没麻烦。为这,我让兄弟们跟了她些日子,发现她还有个姘头,是恒昌洋行的买办,人样子倒是不错,假模三道的,听说也是个厉害脚色。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向政府汇报,这宝姑娘好像手黑得很,听说手里很有几条人命,可死的到底是谁,一直我也没闹清楚。
不是破五,就是初六,宝姑娘把我找了去,见面先给了二十块钱,还有十盒铁听的爵士牌纸烟,一听三块多,合起来够五十多块钱。我问了一句,宝小姐有么事吩咐小的就是了,我是鞍前马后,尽心尽力。我心里边知道,她左不过是想打听老邝又干了么坏事。谁想她却问,老邝总共进了多少钱?
我说,看得见的,都是往笸箩里扔的,最大的不过是毛八七的,没正经钱。来来往往的买卖铺户,也不过是十块八块的,可架不住人多,拢总算起来,万把块钱总有了。至于后边那些个拿洋支票来的大富户,给了多少就不知道了。按说嘛,一家怎么也得给一百多,七八十家也有个万把块。
宝姑娘没言语,嘴角往下撇。我知道,她一准觉着我不在行,那话也没错,富人们怎么办事,我那会儿还真不在行。后来我才明白,顶尖儿的大富豪,为了儿孙,怎么可能就拿出百来块钱,这都是我不开眼,没见过么。从此也让我长了见识,再敲大财主的竹杠,就不是百八十的了,少了也得千把块。
老邝让你帮他做什么?宝姑娘刨根问底。我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便把老邝跟我说的,还有他让我干的事都交代了。看那样子,宝姑娘不信。我就跟她说,您老别不信,他这是刚开头儿,不可能太信任我,过个三五天,我干两件漂亮事,他就信了,兴许就能给我透实情。
今天想起来,我真是后悔呀,跟宝姑娘说的时候,我把那四个孩子给忘了。也不是忘了,是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难怪宝姑娘事后骂我狗肉上不了台盘。
表老爷来拜访金善卿那天,是正月初六,在大门口就下了桥,暖帽拿在手里,满脸是笑纹,谦恭得紧。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因为,表老爷一向瞧不起他们金家。大关金家几辈子发财,表老爷他们杨家,几辈子当官,表老爷的侄女,也就是金善卿的母亲嫁到金家,也是洪杨之役以后,杨家衰微了,才联的这份亲。表老爷是他们杨家的中兴之子,年轻时考上举人就出来做事,做过大挑的知县,后来在各省候补、游幕,连捐带保,也五品顶戴了,当过不少阔差事,发了大财,再加上金家败了,就越发地把势力像拿将出来,看不起他们。
门上把贴子拿进来时,金善卿刚刚给南京写完一封信,解释自己的所为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吐吐苦水而已,于大局无补。
“是公服还是便装?”金善卿问。表老爷若要是公服来拜,那是自找没趣,因为,金善卿刚一出生,他爷爷就学着本地大盐商们的习气,给他捐了个四品候补道,公服早就预备下了,只是他不喜欢穿这玩意儿,只有遇上没办法的时候,才套上那玩意儿走一遭。体面归体面,毕竟不舒服。可表老爷要是穿着公服来显摆自己,他就正好也穿上四品的官服,羞臊他一番。虽说他没出去候补过一天,但朝廷名器不是假的,少不得表老爷得给他行个大礼。
“表老爷穿的是便服,倒是跟着衣包,这不……”门役必是得了表老爷的赏钱,很替他说话。
爷俩个在客厅里见了面,金善卿少不得要照着孙辈的规矩给表老爷磕头。
“贤契,快不要这样子。”表老爷亲自下座来扶。金善卿到底还是跪了一跪,表老爷侧过一边还了半礼,这才重新坐下。
“隐侯,多年不见,听说你大出息了,可喜可贺,我那侄女婿泉下有知,也当叩谢祖上有德。”隐侯是金善卿的号,表老爷这两句奉承话,在眼高于顶的他来讲,也算是难得了。侄女婿指的是金善卿的父亲。“听那不成器的畜生说,你跟那位庄大师有些交情,种金的事,还望贤契成全。”不成器的畜生自然是指表舅了。
金善卿没言语。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大清官场上的虚话、套话、客气话,嘻嘻哈哈半日,也还没说到正经事。不过表老爷今天倒是单刀直入,想必是想发财想苦了。他对这件事早有分寸,不能主动地把表老爷献上去,既然不能打散这件事,他也就只能替庄大师做“生媒”,若要是由他出面把表老爷举荐过去,他就变成“梗媒”了,行骗后他不方便出来打点后事。
“贤契,”表老爷手中多出一张银票。“帮帮忙吧。表老爷这两年走背字儿,家业损失了大半。老天有眼,给了这机会,放过不得。”银票推了过来。
金善卿没去看银票上的字样,多少银子都无关紧要,反正他阻止不了这场骗局,而表老爷的银子他一钱一分都不想要,免得看出是张小票子,倒惹一肚子闲气。
“表老爷言重了。”金善卿脸上淡淡的,语调也平和得很。“种金的事,实在是说不好。世上哪会有这等好事?我就不信。”
“可我不能不信啊!老夫亲眼所见,岂能有假?”
“不过,庄大师这个人脾气古怪,对表老爷的印像不佳,我去怕是要碰钉子。”
“不会,不会。你表舅说了,庄大师看出老夫是个千载难逢的有缘人,只不过是不对脾气罢了。发财要紧,又不是做亲,对不对脾气无关紧要。”
“好吧。”金善卿叹了口气。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带你去见见庄大师。不过,话先说下,事情成与不成,可是没准。”
“一准能成。今个早上我顶门遇上一卦,说我鸿运当头,该当有一大笔横财进门。”
金善卿背过身去,撇了撇嘴,不用问,这算卦的也必是庄大师放出来的“媒”人。
坐着洋车跑过法国桥时,金善卿想起了不久前洋车轮胎放炮的事,回过头来看见表老爷的轿子还跟在后边,心中苦笑。万事都有先兆,一点也不假。
不巧得很,庄大师不在家。素琴亲手给表老爷奉上茶盏,嘴上说着客气话,眼神跟身段都带着软软的歉意。
“姑娘是哪的人呀?多大啦?”表老爷好内宠的毛病要犯,拉住素琴的手,东问西问地不松手。
素琴显然是经过见过的人物,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手并没有往回抽,答道:“杨老爷阅人无数,小女子在您老人家眼里像透明的一样,还用问么?”
表老爷仰天大笑。就在这个时候,庄大师回转来了,身后跟着两辆马车,后边一辆装满了那种贵得出奇的银屑炭,前边一辆用芦席苫着,高高大大的,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杨老爷,您贵人踏贱地,不敢当得很。”庄大师扯下风帽,抖掉上边的雪粒,向表老爷很随便地一拱手,不大欢迎的样子。
“庄大师,在下浊人,不识真仙,冒犯先生,望乞见谅。”
“不敢当得紧。”庄大师径自走上楼去,故意显得目中无人。
表老爷在楼下跺着脚着急,转过身来又向金善卿作揖,道:“贤契,给说说情吧。”又转过身给素琴行礼,“姑娘行个方便。”
素琴用帕子捂着嘴,噗嗤轻笑一声,扭身跑上楼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楼上还没有动静。表老爷一个劲儿地向金善卿挤眼呶嘴。
按说火候是差不多了。金善卿迈步往楼上走,半截腰又停了下来,回头向表老爷望去,心存侥幸。但见表老爷一撩皮袍下摆,跪倒在楼梯下。
也罢!金善卿知道,这一步迈上去,整个局面就由不得他了。
庄大师开坛那天,宝义非要跟着来,却让庄大师给挡在门外,说是宝姑娘命中火盛,克金,与庄大师本人也有些冲犯,行法大事,不能轻忽,所以,只好挡驾了。
也许,庄大师看出宝义不是好相与的,故意将她支走不成?金善卿知道,这丫头有正义感,但她的正义感有点偏颇,过激了一些,动不动就拿枪动杖。庄大师久走江湖,这一点事情,应该能看得清楚。
何玉臣:那年的天气跟往年不一样,往年正月里,地上冻得裂大缝子,鞋掉里边都不好找,可那年,没来由的热了起来,河都开了,您老说怪不怪?老人儿们说,早开河的年份,不是闹饥荒,就是闹刀兵,还真说着了,壬子兵变不就是那年么?
要说那老邝还真是个人物,他竟然在初八算出来那年早开河。从初九那天我就见天往河边上跑,看河开了没有。那河中间就英国破冰船开出的条水道,两边儿的冰是化了不少,可离着开河还得有些日子。不曾想,一过初十,天竟然大热,棉袍都穿不住了,冰面上东一块西一块地汪着水,往年给城里送菜的冰床子一张也不见了,也没人再敢在冰上走了。看起来这河还真要开。
就在这天,老邝在河边我搭的那台子上设坛作法,我在一边替他打旗,好一似《借东风》里的丑儿,就看他抽筋打滚地闹了好一阵子,把城里赶来看热闹的几百号人闹得五迷三道,这才说话,说是太白金星传玉皇大帝敕令,着和合二仙童正月十三下天津卫,该降福的降福,该折寿的折寿,尘土百姓们警醒啦!
这话一出来,台下边立马就乱了。我就是奇怪,他这玩意儿有么了?跟庚子年大师兄们的神术没么分别,就这么信他的。
有人还问呢,这仙童从哪方来?神仙附体的老邝言说是南边来。
是天上来,地下来?
水上来。老邝翻着白眼,说的跟真事儿一样。
庄大师让把丹房设在地下室中,下楼来七拐八拐地不好走,可他说这里边聚气养阴,养阴方能生阳。从客厅移来的条案安放在北墙边,上面供奉三清神像和德国银的五供。丹炉就是他昨天用马车拉来的,上边拿芦席苫起来,也是怕被人瞧见,惊世骇俗。把它立在丹房当中,足有一人来高,中号春台般粗细,相当气势。丹炉的样子很像是一口巨大的瓦瓮,只是腰间烧着一圈花花绿绿的琉璃符禄,下边开着燃炭的小洞,上边的大肚囊想必是用来装黄金的。唉呀,这里边装万把两黄金不成问题。金善卿慨叹。
靠门边上还特意安了一张西洋式大床,给守丹炉的人歇息用,上边是里外三新的绸缎被褥,鸳鸯戏水的枕头。安排这些粗重的家式,全是金善卿和庄大师的那个粗壮的哑巴仆人的事。
这仆人是个聋哑,从不出声,只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庄大师的嘴唇,预备着看吩咐,而粗如旗杆的手臂总是架弄着,攥着碗大的拳头。这种打手是骗局中必不可少的人物。
表老爷来了,后边还跟着兴冲冲的表舅,他们谨遵庄大师的嘱咐,已经在家中诚心诚意地斋戒了十二个时辰。金善卿记得,按规矩应该是斋戒三天,想必时间紧迫,庄大师也就顺应时事了。
跟着表老爷来的,是一辆马拉轿车,和两个身穿号衣的绿营兵,想必是表老爷请来押车的保镖,但都空着手没拿兵器。租界里不许中国兵携兵刃入内。
庄大师带着素琴迎到门口,向客人打了个稽首,他的八卦仙衣金光缭绕,耀人眼目,眉眼胡须气象高古;素琴细腰丰臀,媚眼如丝,一件古铜色道袍却是应时的剪裁;我与哑巴一人一件头蓝的浏阳布大褂,两手抱肩,一边一个守在两旁,活像是两尊煞神。
在地下室,表老爷大方地给了赏钱,把车夫和绿营兵打发走了。表舅将堆在地上的三只皮箱打开来,里面装得满满的十两一条的金条。表老爷脸上开心的笑容让金善卿不忍看下去,他道:“遵照大师的吩咐,全部是十两的条子,一共是1500两,先小玩玩。”
对表老爷这个人金善卿很了解,他虽然精明过人,但贪、色二字是他的天敌,为了这次种金,他用银行中的存款和大连码头的股票换了400两黄金,又抵押了两家当铺、两处出租的宅子凑上600两,余外的500两,想必是把他在竹杆巷自用的大宅子也押了出去。现在,除了乡下还有几顷地以外,堆在地上的,可以说是他的绝大部分财产。
早两年,一两黄金值二十两白银,如今天下动荡,金价更高,这1500两黄金,少说也得值四五万银洋。表老爷是个能耐人,一夜之间,竟能将产业全都变成金条。
这都是倒霉催的!金善卿心中不忿。
“您这可不是小玩玩。”庄大师神气端凝,语调也越发显得深沉了。“您的贪心太重啦,这绝非求道之人的行为。这一炉金我不能种了。”
“这是怎么说的?”表老爷有些气急败坏,唾沫星子也飞了出来,全不似他平日高傲的仪态。“咱们说好了的,你不能出尔反尔。”
表舅上来解劝道:“庄大师,我们是诚心诚意,斋戒沐浴而来,您怎么能说变就变呢?”
金善卿只是在一边冷静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如果庄大师的贪念大起,不顾行里的规矩,他就决心打散他们这出戏。
庄大师道:“种金的规矩是家有余金方可下种,也就是说种的是福田与浮财。”他掐指捏诀地算了一番,又道:“你这里面,只有两成是浮财,八成是产业,这坏了本山人的规矩。到时候也许金未种成,反而见财化水”。
“那您说怎么办?”表老爷气急心焦。
“就种500两吧。”
金善卿暗自松了一口气。江相派的行规就是取人浮财不伤根本,庄大师还算是有道之“徒”。
“1000两,行不行?”表老爷近乎哀求。
“到时候财是发了,可福田就少了。”庄大师仍守着行里的规矩,眼光向金善卿睃过来,想必也是顾虑有他在场。
“发财就是福田。”表老爷一时鬼迷心窍。
庄大师盯了金善卿一眼,他无奈地把目光转向一边。
只见庄大师从素琴手中取过一只沉重的大拜匣,交到表老爷手中。“我也要借您的善缘,种上100两,您不介意吧?”
“哪里,您该多种些。要不,我借给您?”
“哈哈,行道之人,要那么多钱财何用?”
所有的金条被素琴用试金石一一验过,由表老爷和表舅将它们在丹炉中码放整齐。庄大师在炉中添上一大包丹药,用一大块含有朱砂的红泥土封住炉门,又在上面画了符禄。
火取丙丁,点火的仪式繁复得紧,这也是师传不同,各有诀窍。炉下的银屑炭火力甚猛,不一会儿炉中便透出一股浸人心脾的香气。
收起手中的桃木剑,庄大师对表老爷道:“种金的规矩,种金的主人不能离开丹炉左右,不得有妄念,不得有秽行。三十六天罡行遍,九转丹成,那是你的福田,与老夫无关,你也不必谢我。”
“岂能如此?必当重谢,必当重谢。”表老爷拉着表舅向庄大师、素琴、哑巴仆人,还有金善卿每人作了一个大揖。
“先别忙谢。如若心有不诚,金归于土,那也只好各安天命了。”言罢,他扬长而去。
金善卿心下有些纳闷,庄大师末后这句“缸口”有点软。按说,等开炉那天,表老爷这1000两金条不见了,事先没两句硬“缸口”顶着,他这作“生媒”的料理起来后事来可就棘手了。
何玉臣:老邝干的事,凡我知道的,我都一五一十地跟宝姑娘说,宝姑娘直夸我长进了不少。我一个“发小儿”的兄弟原本是拉胶皮的,老邝刚买了一辆嘎新的胶皮车,让这小子给他当车夫,每天到处跑,回来他就把到过的地界跟我说,我再转告给宝姑娘。
有一个消息宝姑娘最感兴趣,就是老邝每天下晚,准到开在法租界的宝丰钱庄去一趟,我估摸着,他一准是去存白天收进来的“善款”。宝姑娘让我盯紧着点,还给了十块大洋钱,我把钱都给了那兄弟,替我办事的人没亏吃。
到了正月十一,海河就开了,老邝让把近岸的烂冰都清走,好迎接仙童。不知道么时候,上游二三十丈远的地方停了艘大船,运粮食的那种,舱上满扎席篷,不知道是么路道。就见跟老邝亲近的俩小子,在上边贼头贼脑地进进出出。当时我就留了心了。
当天晚上,老邝找我们几个不错的一块儿喝酒,喝到半醺,老邝就说,后儿个仙人现身,城里、乡下来参拜的人少不了,别让凡人的浊气冲了神仙的法体,你们哥几个在岸上维持秩序,别让人往前挤。
这不是么大事,我是没口子答应了。可回来跟宝姑娘一说,她觉着这里边必有猫腻,让我相机行事,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
开炉的头两天,金善卿忙了点别的事,没往庄大师那边去。跟他联系的北方革命党组织太多,大大小小十几个团体,少不了麻烦事。不过他倒是一直惦记着这个骗局,怕中途出什么岔子,让他为难。所以,事情一忙完,便赶了过来。
原本讲好了,表老爷值夜班,表舅值白班,不离丹炉一步。可表老爷不放心表舅,反正才三天三宿的事,他让家人把替换的衣裳、解闷的闲书都拿过来,就在丹房里安营扎寨了。金善卿记得,通常好像得九天九宿,把“一哥”们熬得两眼里放光,混身上下五肌六受方才好下手,庄大师把工夫缩得这么仓促,想必他有把握。
庄大师每天子午时两次来炉前做功课,焚香礼拜,念经舞剑,完事便走,也不与表老爷搭话,添炭扫灰和照料表老爷起居的事全由素琴料理。表舅放心不下,每天早晚都来打上一晃,然后就没影了。
金善卿转弯抹角地下到地下室,见丹房之中红烛高照,丹炉里的银屑炭燃得房中暖洋洋的让人发困。表老爷只穿了一身葡萄灰的薄丝棉袄裤,花白的辫子竟然梳得油光水滑,正盘腿坐在床上吃饭。面前酸枝木的小炕桌上边,四盘四碗,都是顶精细的江西瓷,菜式多是海鲜,主菜是一大碗葱烧海参。像表老爷这种家中多内宠的人,如今独守丹房,不宜吃这种壮阳热补的东西。金善卿心中暗道,嘴上却没言语。
“来来来,坐炕上来。”表老爷这几天熬下来,非但未见憔悴,反而是红光满面,精神十足。
金善卿将脚步停在门坎外边,拱了拱手。“仙家重地,不便乱闯。我就是过来看看您,缺什么东西不?我去给您办。”
表老爷一跃而起,从床上跳了下来。“什么也不缺。在这儿住着,比在家里还自在。素琴烧菜的手艺那是没得说,馆子里吃不到;小衣裳是一天两换,茶叶、参汤也是顶好的,失眠起夜的毛病全没了,睡得别提多香了,美中不足的,就是不给酒喝。”
看样子,表老爷大有乐不思蜀之意,金善卿也就不便再讲什么。他只盼着早把这事了结了,免得天天糟心。
“金大少,慢回身。”素琴在他身后轻轻叫了一声。
金善卿还没回头,先是嗅到素琴身上带来的一股子香气,不是什么檀香、藏香、木樨香,而是股子忽远忽近,忽浓忽淡,非花非麝,不即不离的气味,闻着让人心情大畅。
素琴手上捧着个建漆的托盘,上边摆着个广式参盅,脚下踩着祥云般从他身边飘过,香气却给他留在了鼻端。
世上哪有白享的福?金善卿叹了口气。
何玉臣:正月十二这天,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雪,小风儿嗖嗖的,小刀拉肉。刚开的河又有要结冰的意思。常言道,返冻河,死老婆儿。街面上的人又有话题扯闲片儿了。
老邝一大早就往河边上跑了十来趟,时不时伸手下去试试河水有多凉,把一双青缎鞋给湿得跟水铃铛赛的,嘴里还不住地念叨,漂得起来么?早一天埋下就好了。也不知道他这是么意思。我就站在旱岸上看着他,一没帮腔,二没伸手,就这么瞧着看着。
过午时,雪住了,太阳却没出来,天阴得像后娘的脸子,水了咣当的。我穿上那件新做的日本实地布大棉袍,抄着手,在河边上遛,心里边琢磨着,这仙人要是从水上来,他可怎么来呢?能学会这手活,就能翻出新花样来,一样唬人,挣大把的银子,一辈子吃喝不愁。
上游大船上的那俩小子,蹲在舱门口正喝粥,我想上船看看,他们把我给拦下了。说,何二爷,借光您了,东家有话,这船谁也不能上。
顺便说一句,我可不行二,天津卫的尊称,叫人都是二爷,没有叫大爷的,大爷是泥儿的,是打娘娘宫偷来的娃娃大哥。我一看不让上,就知道里边准有事,宝姑娘的袖中神课还真灵验,算准了他们。往下游再望一望,除了水就是泥岸,荒凄凄的,鬼影子没有一个。可就是这边岸上,热热闹闹地正忙着给二仙的大殿上房柁。
老邝小子明天要是使“腥活”,毛病一准就在大船里。怎么想个法子上去探探。我出去转了一圈,弄来两个猪耳朵,一斤猪头肉,还打了一壶烧刀子,总共花了三毛多钱,坐在离大船不远的木料垛上边,自斟自饮。这冰天冻日的在露天地儿喝酒,不是么乐事,我就是为了引逗那俩小子。果不其然,那俩人蹦不住劲了,过来搭讪,想蹭口酒喝。我说这大冷的天儿,外边喝没意思,想回屋了。那俩小子说,我们船上有火,过来烤烤。
他妈的,有了酒肉老子就成香饽饽了,他们早忘了刚才把我赶下船。
船舱里空空的,没有货物,就在当中间立着个架子,苫着棚布。我装疯卖傻,上去一把拉下棚布,这才看明白,不过是架井上用的辘轳,上边缠着一根棕缆,从背岸的一边沉在水里,不知道干么用的。
这是么玩意儿,在河上还打井么?我是以酒遮脸,一个劲儿地装糊涂。他们说,东家说这河里有只大金龟,让我们哥俩个看着这根钓鱼弦。可千万别往外传。
鬼话连篇,我是不信这种胡勒。宝姑娘干么去了?这日子口儿她不应该呀。
宝义没上河边去是因为有应酬,她们女子暗杀团有一位同袍,今天婆家给送聘礼来,要嫁人了,二月二的日子。她们大家伙儿手上捧着英商惠罗公司里买来的礼物,腰里掖着顶上火的手枪,去给她道喜。她没在那边坐席,观过聘礼之后她便借故告辞出来。近几日各自都忙,一直没得空跟金善卿一块吃顿饭。听说法国俱乐部新进了一批大蜗牛不错,得去尝尝鲜。
她赶着自备的亨斯汀马车,先到了德租界管理局街恒昌洋行,管事的、大写们都认得她,回说是二掌柜的去了意国地朋友家,这正有封广东来的加急快信想给他送去。宝义把信要过来,说她给带过去,便掉转车头,赶着那匹青缎色的洋马又奔意租界来了,顺道在英国菜市买了瓶可涅克红葡萄酒,花了十五块鹰洋,1902年的,是个好年份,小农庄的出品。
让她扫兴的是,金善卿竟然拦在门口不让她进门,却也不肯跟她出去吃饭。惹得她着了恼,扭头就走,把袖筒里的那封信也给忘记了。
金善卿不能留下宝义是有原因的,明天一大早九转丹成,这一出戏也就到头了,这头一天夜里正是较劲的时候,他离不开。没别的,过后再跟宝义陪情就是了。
宝义性子粗疏,好哄。
这时,素琴在里边轻轻地唤着金善卿,请他过去吃晚饭。
餐厅里按桌的酒菜已经摆上了,淮杨菜式,精雅得很。庄大师跟表舅两个一人一根吕宋烟烧着,目光都跟着金善卿转来转去。
“有什么不对么?”他看出来气氛不好。
庄大师哈哈一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表老爷今天非要吃酒。”
“那就给他吃吧。反正洋酒都是素酒,给他来瓶拔兰地。”别说是喝酒,喝砒霜也挡不住金子不翼而飞。
“这倒是句好话。”庄大师松了一口气,表舅紧绷的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不对。不是酒的事。金善卿明白过来。庄大师对我还是不放心,觉得我这个革命者不够资格,不能够毁家纾难。
随他们的便去吧,反正这挡子事一了,他是再也不会跟他们打交道了。
何玉臣:二仙童显圣的头一天夜里,我没摸着睡觉,在庙里忙个不停,城里、四乡有不少性子急的闲人,头天晚上就来了,带着被褥、干粮,挤在庙里过夜,生怕错过了拜仙童的机会。这一宿过的,没睡一个整觉,一会儿这边惊醒一个,说是梦见二仙童七八岁模样;一会儿那边又一个说,梦见二仙童穿着红袄、绿裤,头上扎着一对儿小丫角,跟画上的一模一样。
我心里边明镜,这些个话,明天一大早就得在看热闹的人中间传开,而且越传越邪乎,越传越像真事。作梦的几个多半是老邝花钱雇来的,这一点小花巧我还明白。等到有人说梦见了南极仙翁,二仙童的师傅,我知道这帮人没话找话,开始胡扯了。
天还没亮,搁现在说也就五点来钟,我就起来了,让那帮人闹的,睡也睡不着。出来庙门往河边上一看,把我吓了一大跳,好家伙,河岸上的人已经挤满了,足有两三千,黑乎乎的一大片,不知道的多半以为又闹义和拳了。要等到天亮,还不知道得来多少人。
老邝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大的动静,有点着慌,眼里的贼光也短了半尺。不过,他毕竟是老江湖,只一会儿就转过念头来了,便让我们几个传出话去,说是二仙童辰正才现真身,不着忙往前挤,万一伤着人,有违上苍好生之德。另外,凡是坐四人大轿和马拉轿车来的阔人儿,都给让到庙里坐地,一人一只大碗倒上粗茶,还在河边平整点的地界圈出一块地来,专门预备着给他们站的。这些人是能出大钱的,招待好了意思就大不一样。
可跟老邝最亲近的那几个小子跑哪去了?打头天晚上我就没瞧见。有两个我知道,在大船上守着那根“钓鱼线”,那几个呢?没他们在跟前,别是老邝要溜号?我知道不会,因为来的这几千号人都是“善才童子”,送钱来的。要说呢,在天津卫折腾了大半个月,为的就是今天大大地弄上一注子。老邝绝不会溜走。果不其然,天光一亮,有三个小子晃了回来,一个个脸色发青,鞋上精湿,手里边还拿着个酒壶传来传去地喝。
这是刚刚下过水的样子。我心里说话,看起来毛病还是在河里边。
一条长绳在河岸上拉开,把来拜仙童的人群跟水隔开。我跟手下的那帮人专管这事,可是,我拉绳子时长了个心眼儿,站在了靠水的这边。
等着吧。辰正二仙童要是不来,这几千号傻瓜蛋得把老邝撕了。
话说回来,这宝姑娘今天不该不来呀!便宜不能让老邝一个人独吞……
这顿晚饭吃得不错,也不知道表老爷在丹房中怎么样了。金善卿看庄大师面上平静得很,也就不再操闲心了。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你就躲不过。再一想他也就释然了,不管怎样也是为了正义事业,又不是他骗了表老爷的钱财去逛嫖滥赌。
表舅倒是兴致挺高,酒喝了不少,这会儿正捏着条碧绿的葛沽萝卜喝茶。这倒也对,在他心里,明天他就是个大财东了,弄点小钱儿玩玩票,小意思。金善卿心下又泛上来那股别扭劲儿,自从车胎放炮,这股劲儿就一直没别过来。
“我说,枯坐无味,难消永夜,寻点什么消遣?”表舅是个玩孩子出身,屁股上长尖,坐不住。
见没人响应,他便取过永不离身的胡琴,理弓调弦,拉了段《夜深沉》。拉到一半,似是嫌这调子太肉,与兴奋的心情不合,便拉住素琴,要来一段对口儿的《坐宫》,两人猜猜心事。
要说起来,表舅的弦子确实是好,素琴的嗓音原本并不出色,但让他给托得丝丝入扣,丢腔少喷口的地界也都遮掩过去了,听起来竟好像是门里出身的人物。
表舅今天的嗓子在家,加上晚上的菜式清淡,对他全无影响,行腔走板确实是有绕梁之功。
金善卿耳朵听着他们俩,眼睛却瞄着庄大师。庄大师斜倚在沙发上,垂着眼睑,手指在膝上打着鼓点,却全然不在板上。
一个浪荡江湖的老骗子,1000两黄金已然到手,他这会儿应该在想什么?金善卿大是好奇。
表舅一个“叫小番”的嘎调收场,着实是技惊四座,素琴虽是笑眯眯地在一边不住拍手,却是心不在焉。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几圈麻将吧。”庄大师的建议得到了广泛的赞同。一个人枯坐,两个人喝酒,三个人言不及义,四个人正好一桌麻将。这是近几十年来官场、民间最流行的一种消遣。
看来是早有准备,楼上的小书房里,八仙桌子已经摆好,四把圈椅空在那里,似是在招唤闲人。只是,上楼时金善卿看见,楼梯边的黑灯影里,哑巴仆人静悄悄地站在那里,像只什么猛兽,有些吓人。
破财免灾这是人生一大乐事,只要别伤着表老爷就好。金善卿给自己解宽心。
搬风分了东南西北,金善卿坐在庄大师的上家,偏对坐在自己上家的素琴一点头,客气了一句,“您多照应。”素琴用帕子捂着嘴一笑,眼神里还是透出紧张,说:“我照应您的钱吧。”表舅忙着问:“打什么牌?”
金善卿拿眼问庄大师。素琴不用问,她的出身决定她得什么牌都会打才成。
“小玩玩,自己人,解个闲愁而已。”庄大师明着是讲“底钱”不要太大了,但这话别有用意,金善卿听出来了。
还是表舅兴致高,道:“宁波麻将得记张子,太麻烦;广东打法算帐太琐碎,讲头又多;不如照沪上的玩法,还爽利些。”
金善卿年少时就曾帮着他父亲输过一条街的房产,打什么牌都无可无不可,其他人看来也都是久经战阵的老手。若没有关在地窨子里的表老爷,这桌牌原应很有打头儿。
宝义这时会在干什么?金善卿怕她跟着老邝陷得太深。
何玉臣:天光大亮,宝姑娘还没有露面。话说过不了一个时辰,老邝就该大把地进钱了。这宝姑娘躲到哪去了?她也不心急。
宝姑娘当然是为了钱,要不富家小姐跟江湖骗子混个么劲?可这钱眼看着就是人家的啦。
辰正时分,河面上刮来一阵南风,不大,只把水吹皱了。
快看,来了。有人一叫,几千人嗡地一声向前拥。
跪接仙人。老邝的那三个亲信齐声高叫,几千人又哗地跪了一片,却都伸着脖子向河里看。
我一看,果然从下游乘风漂来两个孩童,七八岁大小,红袄绿裤,足踏麻鞋,头上挽着一对丫角。这事不对呀!那两个孩子一动不动,近前来看,脸涨得老大,死啦。
这是二仙童的遗蜕,仙人的真身已然登岸,就在你们中间。老邝身披法衣,头戴法冠,足踏芒鞋,手持三股高香,却回身对众人高叫。
看呀,逆水行尸,正是仙家妙用。又是那三个人的声音。
我仔细一看,二仙童还真是顶着水流上来的。我当时把长衣服一甩,三两步就下了河。那水可真叫凉!等我赶到近前一看,两个孩子的皮色都变了,死了不止一日,正是我在老邝家中见过的两个河南小小子。我伸手拉住孩子就要往岸上拖,这一拉才发现不对劲。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三个小子从后边扑了上来,把我推到一边,抱起两个孩子的尸体上了岸。
就在尸体离开水面的一刻,我看见一条棕绳从孩子身上滑落到水里。我全明白了。
这两个孩子至少也死了三天了。老邝一定是把这俩孩子弄死之后,装扮成这个样子,沉在下游的河底,上边扣条破船,或是坠上些个重物。三天之后,尸首能浮起来的时候,正是众人闹着迎仙童的时候。这两个孩子身上都给系上了棕绳,绳子上系有重物,沉在水里看不见,能看见的就这俩可怜儿。大船上的辘轳这会儿就派上了用场,他们把辘轳把一摇,往上游拉绳子,孩子浮在水面上,自然就逆水而上了。到时候,下水接仙童的必定是老邝的亲信,他们在水里把棕绳一摘,神不知鬼不觉,岸上的一群大傻冒哪弄得明白这个。
可是,我也知道,这下子捅娄子了。我看穿了他们的把戏,老邝放不过我。
就听见老邝高叫道:送二仙童的遗蜕升天,炼出舍利子,也好塑金身。众人都扭转身,跟着老邝和二仙童奔那两堆桃木去了。我在后边还没找到甩掉的大衣服,就被人捂住了鼻子、嘴,一股子香味过后,就么也不知道了。
开局之先,素琴还没忘记给丹房中的表老爷送参汤,金善卿也跟下来看了看,见表老爷饭桌上多了把酒壶,不大,最多也不过装四两酒。拔兰地就是外洋烧刀子,后劲大,这些正好能喝到微醺的地步。
“隐侯你费心了。明天开炉取金子,表老爷忘不了你的好处。”
金善卿没多一句嘴,便回去打牌。
四个人的牌打得都极精,许是那股子别扭劲在心中梗着不舒服,金善卿索兴抖擞精神,大战三方。四圈下来,庄大师一人大输。不过庄大师的牌品甚好,虽然不开和,但却谈笑风生,大谈自己梦游蓬莱仙境,与诸仙人推牌九,大杀三方的故事,只逗得表舅不住地放声大笑。
四圈下来搬风,素琴下楼去给丹炉添炭,却去了许久也没有回来。条案上的西洋钟敲了十二下,正交子正,庄大师要去做最后一场法事,便邀金善卿和表舅一同下楼来,哑巴也悄没声地跟在后面。
走近丹房时,众人便听到里面时有异声传出,金善卿突然醒悟,原来如此!怎么早没想起来。
丹房里的场面可想而知,表老爷与素琴俩人赤条条地正行苟且之事,庄大师指天划地,大骂不止。
整个这一出戏,戏眼就是这个尴尬的场面,由此往后,被骗的“一哥”自知理亏,就算是事后明白过来,与庄大师走个对脸时,也得远远地躲开,因为脸上臊得慌。这个手法金善卿知道,妙处就在每日那盅参汤里,平日里的参汤,下的是瑞士产的一种安眠药粉,混着参汤的苦涩味道,不易被人察觉,等“一哥”睡着了,丹炉里的黄金只好是任之由之了。而今天的参汤里下的,却是产自西班牙的一种强力春药,名叫金乌蝇,西药房中有售。表老爷每日好吃好睡,把精力养得棒棒的,又服了这西班牙的洋玩意儿,性之所至,理当金石为开。
正在这个时候,下一幕戏又开场了,众人只听得丹炉中一声爆响,从上至下裂开一条细缝,一股青烟从丹炉的裂缝中涌出。
“完了,完了,老夫五百年道行毁于一旦。”庄大师大叫。
众人七手八脚地打开丹炉,炉中滚出一堆金条,只见这金条由红转白,由白转黑,只剩下星星点点的金色还浮在表面。表舅慌忙拿根通条从里面扒出一条来,金条掉在地上,断作几块。这哪里还是金条,分明是泥条瓦块。
庄大师狂吼一声,声振屋瓦,向宽大的袖中一摸,便摸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和身直扑向表老爷。
表舅此时却表现出了非凡的孝心,拚死护住表老爷,表老爷又羞又悔又怕,身子抖作一团,缩在床上动弹不得。看这场戏演得够火候了,金善卿便上前夺下庄大师手中的匕首,拿件皮袍裹在表老爷的身上,与表舅一起护着表老爷冲出门外。到了院中时,他们仍能听到庄大师的叫骂声,不过这会儿是要杀素琴了。
金善卿虽然不喜欢表老爷的为人,却也生怕表老爷在这一惊之下激出病来,便直接将他送进不远处的一家意国医院。住在医院里面,让洋医生看着,表老爷就不会有危险。这也是他这个“生媒”的职责,清理后事,安抚“一哥”,以免有意外发生。
眼下他的思路转向了另一处,江相派的手段,引诱“一哥”上门的叫“梗媒”,是哪个“梗媒”竟敢把他表舅引到庄大师那里?如果找出这个混蛋,他自己不会动手,但一定会交给急进党那帮扔石锁、举石担的练家子,他们会好好地修理修理这小子。
何玉臣: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发现自己躺在二仙庙的后殿里,房顶还没上瓦,看得见星星,我身上还盖了床被。屋里边没有灯,看不大清楚,只见到有几个人聚在门边,竟是一帮子大姑娘。宝姑娘在里边显然是个头儿。
宝姑娘来得是时候,一定是老邝想弄死我时,宝姑娘“英雄救美”,保住了我这条小命。动了动胳膊、腿儿,没有大碍,就是脑袋瓜子疼得像给人劈了一斧子。
许是她们看见我动弹了,宝姑娘过来说,你这一觉睡了一整天,够自在的。我说我让老邝拿闷香给闷住了,这是死过去,不是睡觉。宝姑娘后边围上来高矮胖瘦几个姑娘,瞪着大眼睛往我身上看,一股子外洋香水的味也跟她们一块扑了过来。我的脑袋瓜子又像挨了一斧子,更疼了。
我问宝姑娘,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这个是关键,宝姑娘怎么对付老邝,都在这件事里。
哪两个孩子?她竟没理会。就是和合二仙童。我有点急了。若是我早警醒些,看出老邝的毛病,那两小小子儿死不了。
一大早就烧完了。有一个姑娘嘴快,她说画像塑人的师傅们把骨殖都敛走了,说是磨成细粉,掺在泥里边好给二仙童塑金身。
我见过那俩孩子活着的时候。我急了,一下子坐起来,大叫一声,可头疼得不行,又跌在地上。宝姑娘看出毛病来了,蹲在我身边轻声慢语地细问,我也就一五一十地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黑灯影里我看不见几位大姑娘的脸色,想必不好看。只听宝姑娘轻轻说了一句话,吓得我心里一哆索,她说咱们光顾着取他骗来的钱了,没想他竟敢害人性命。我原本还想饶他一死,现在……。说话间,有个姑娘从腰里摸出把曲尺手枪来,转身要走,叫宝姑娘一把给拉住了,说是二月二就是你的好日子,怎么能叫你动手?冲了煞气,到时候不好坐胎生孩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心情欢畅,正在庙里大嚼煎饼果子,跟着我干活的人们跑来告诉我,说是河上又来了位仙人。么仙人,我看也不用看就知道,那一准是老邝的尸首。如今我在庙里主事,见天都有善男信女们送钱上门,这还得感谢老邝。正格儿的,我吩咐人把他的尸首捞上来,架起把柴火也化了。骨殖么,不怕几位笑话,我拿他在偏殿里塑了个专门吓唬小孩的老妖怪,也挺能招引香火,没少进钱。
从那时起我也人五人六儿了,仗着那座庙,一直到今天,有家有业,买房子置地,一辈子总算没白活。就算是明天尊驾真的把我给镇压了,我绝不抱怨一句。我这一辈子好日子,都是宝姑娘,也就是你们革命党给的,我的财产,我的性命早就是你们革命党的了,什么时候要拿走,我都心存感念。
哪俩孩子?你说讲沧州话的那俩?活着。在哪就别问了吧。好好,我说,我说,可话出了我的口,入您老人家一个人的耳,万不能再往外传。
好,谢了。我告诉您,这一辈子,人家都说我有福气,大小老婆一共给我生了八个孩子,四儿四女,其实不是,才生了六个,我的大儿二儿就是那俩沧州小子……
袁世凯不愿意南下在革命党的势力下当总统,所以,正月十四来了一场天津兵变,接连闹了好几天,人们都不敢出门。兵变过后的第三天,庄大师打发素琴给金善卿送来一张华俄道胜银行的支票,算是结了这笔帐。不过,这个钱数比从表老爷那里骗去的要少了三成。也还算合理,这钱有一部分得分润给引诱表舅上门的“梗媒”。随他去吧,他再没有兴致跟庄大师打交道。
不过,他从心底还真有些佩服庄大师,做了这么大一个骗局,竟然还大模大样地住在原地,看来此君道行非浅。少招惹为妙。
宝义这天也来了,大模大样了,丢给他一张宝丰钱庄的庄票,三万五千两银子。两笔钱加在一起,给南京革命临时政府办军火、被服的经费就有了一大半。
“叫你气得我,忘了给你了。”她又丢给金善卿一封信。“那天回去,我是越想越恨,你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一生气,把给你买的那瓶酒都给喝了,一醉醉到大天亮,差一点耽误正事,这骗钱的小子要是得了手,我也太丢人了。”
宝义依旧是表情丰富,连埋怨人都那么可爱。
“那两个仙童怎么样了?”金善卿把读过的信装回到信封中,信里边他的朋友给他详细地解释了“扎飞”的残酷手段。
宝义似是没听见,拿起手铃摇了摇,吩咐老妈子给她上茶,要狮峰的龙井。
等茶送来时,广东寄来的那封信,早在壁炉中燃成灰烬。就算是责备宝义,也于事无补。金善卿心中有分寸。
这些日子,金善卿有意躲着表老爷一家人,表舅和表老爷受骗的事他已经不再想了,但是,最让他放不下的是,到底是谁作的“梗媒”,将表舅引诱到庄大师那里的?没有可靠的人介绍,庄大师这种小心谨慎的人绝不会轻易见客。另外,表舅也是久走江湖的人,怎么会轻易落在圈套中呢?此人不除,对他是个潜在的危险。
正月十八这天,洋行柜上有人送来一个大信封,里面有两块银洋和一张大红请柬,只见请柬上大书表舅与诸名角今晚在广和楼献艺,附上车资两元,敬请光临捧场。两块大洋可以买一袋上等面粉,表舅手面够阔,他终于弄到钱票戏了。
广和楼的后台这天热闹非凡,诸名票的家人、仆妇,雇来扮戏的师傅、场面,再加上名角们带来的跟包、捡场,挨挨擦擦地,很像是过节一般。表舅这会儿很像个大名角的样子,边上给他勒头、匀脸的都够二路角儿,他自己捏着一把宜兴小茶壶顾自与围在身边的几个帮闲聊天,脸上透过油彩也可以看出那股子神采飞扬的劲儿。
见金善卿来了,便招手把他叫过去。“今天这场面见过么?”表舅很是得意。
“不过可真够破费的。”金善卿打从心底不赞成这种败家子行径,把钱花在戏子身上,那才叫白瞎。
表舅哈哈一笑,大有“竖子不可与谋”之慨,伸手从皮包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递到金善卿手上,“这是你那一份,拿着买包茶叶喝”。样子很像个长辈分发押岁钱。
金善卿打开布包一看,里面是一根十两的金条,上面还有素琴用试金石磨出的划痕。天呐,原来没有人引诱表舅,而是表舅为了弄钱票戏,引诱了表老爷。
表舅才是庄大师的“梗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