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3月15日,本市镇反办公室调查纪录(上级领导批示:与其它调查材料相矛盾,在当事者活动时间上互有冲突,马盛同志忠诚可靠,需继续审查金善卿。):
镇反干部:您是革命老前辈,在辛亥革命和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运动中,您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我们难得有这个机会向您学习。这次请您来,也是万不得已,因为有关金善卿的一些事情不得不向您核实。
马盛(本名马有财,省级领导,59岁,原籍天津):这事是哪一级领导批准的?
镇反干部:是中央首长。为了请您来,我们特地向中央打了报告,这是批件的原件,请过目。
马盛:调查金善卿?上个月我还碰见过他,我,就是我本人,特地请他在包子铺吃了顿包子,不是咱们食堂里定量供给的菜包子,是一个肉丸的,个个一兜儿的油,香得很。我一直有这么个愿望,已经38年了,就是想请他吃顿饭,饱饱地吃上一顿。这辈子让他也能吃我一顿……
镇反干部:1912年2月,您跟他在一起么?
马盛:这就开始了?那年我是在正月里第一次见到他,大约是正月初三。那会儿,他是个大阔佬,听说早些年还是本地最出名的阔少爷之一,花钱如流水,不知怎么的混进了同盟会。我当时是个小工人,比要饭的强不到哪去。那个时候,辛亥革命不能说是成功了,我现在也这么认为,那只是个开始。北方,特别是天津这里,有一批革命党,好几个组织,跟同盟会没有隶属关系,目标也是要推翻满清政府,至于成功后干什么,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没有一定的宗旨。就算是在同一党内的人,也没有统一的革命理想。我所在的那个革命组织,叫北方革命总队,都是由工人、小贩、车夫,还有各种各样的穷人组成……
约在法国桥见面,不是个好主意,两个大闲人站在桥边上,不管是在哪一头,既不搬罾,也不撒网,只是来回遛达,没有正经事,即使是在平日里,火车站前贼一样精的中国巡捕,或者桥南的法租界巡捕都有可能把他们抓了去。更何况,眼前这是个非常时期,大清国倒台,民国却还没建立起来,全国四处在闹独立,每个手握兵权的人都觉得“秦失其鹿,天下逐之”,自己称王称霸的机会来了。
但这一面还是必须得见,金善卿没有选择的余地。事情紧急,也无从选择。因为,北方革命总队很可能就在这一两天里组织一场新的暴动。姑且不论这件事对南北和谈的时局有什么不利的影响,他觉得这件事本身就有问题。他没有瞧不起穷人的意思,只是觉得,闹革命是件很费钱的事,北方革命总队里都是些连每天两顿饭都混不上的穷人,他们“干不起”革命……
刚刚傍晚六点半,但天已经黑下来,法租界的街灯早早地点上了,车站那边是租界包围中的中国飞地,还是黑洞洞地没有点灯。
没约准在桥的哪一头见面,这是送信人的疏忽。不巧的是,法国桥正要开桥过船,这便耽搁时间了。
金善卿与一身男装的宝义姑娘站在桥南法租界的地面,不住地向桥北张望,黑糊糊地看不清,不知接头的人来了没有。开桥过船的时间只有6分钟,很短,但用电机将桥升起,然后再落下,便费功夫了。很快,桥南端挤满了等待过河的马车、洋车,还夹杂着两辆新近时兴的汽车。
自从相识,金善卿从未见宝义穿过女装,她总是一副豪门公子的派头,衣饰时新、华贵,当然他承认,她搭配得很雅致,像是位家资豪富,而又腹有诗书的少年举子。其实,任谁只要是仔细看上几眼,多半便能识破她的女儿身份,她的眉目如画,肤色浅黑,两个笑靥中带着的那几分甜意,不是硬装出来的“英武”所能掩盖的。同时,这甜意又是一种天然的伪装——她是本地女子暗杀团的重要头目。
等得久了,街口上的两个安南巡捕时不时地拿眼来打量他们。宝义不自觉地整了整肩上的路易·威登牌的大号皮包,皮包很沉,她有些紧张。其实,金善卿也已经很紧张了,这么等下去,等桥落下来一通车,安南巡捕腾出手来,至少会过来盘问一番,自然是凶多吉少。在本地各租界中,数法租界的安南巡捕和日租界的高丽巡捕对中国人最坏……
“先生,要车么?”两辆挂着八道捐牌,可以通行全市的洋车停在他们身边,两名洋车夫年轻、干净,青布短棉袍穿在身上——这说明他们有一阵子没拉客了,因为,拉车跑起来,棉袍是不能穿的,那不像样子。
金善卿摇了摇头。这时他注意到,桥两边的车流开始移动,两个安南巡捕懒懒地往桥头走过去,眼睛却不住地瞟向这边。他们必然会中途折转过来,这是各租界的巡捕都会使用的手法。
洋车夫并没有离开,他们也发现了安南巡捕的意图,三两下把棉袍扯下,来不急放进车箱,便往坐椅上一丢,对金善卿低声说:“上西头去么?就一盒烟卷的车钱,海盗牌的。”
金善卿与已经握住手枪柄的宝义心中一喜。这正是接头暗号,这些人有些聪明劲儿,装扮成车夫不会引人注意。而且,“西头”是本地最底层的棚户区之一,从这一带,根本不可能有人会直接奔那种地方,那好比从天堂径直便奔了地狱,连人间都忽略了。
就在安南巡捕加快脚步的时候,他们二人跳上洋车。两名车夫显然是属于跑飞车,多要钱的那一种,脚下用力,转眼间就窜出好几丈,等听到安南巡捕吹响警哨时,两辆车早已分开,金善卿那辆沿河奔向了日本码头,宝义那辆拐了几个弯,已能够远远望得见旭街了。
宝义的洋车穿过法租界,上了日租界繁华的旭街,两旁一排排的店铺都不很大,但密得像蜂窝,一串串的电灯和刺眼的矿石灯,照得大街亮如白昼,街上热闹得很。
便是有人跟踪,到了此处也容易避过,她想。车子一晃,险些撞上个“背人儿的”。
“慢着一点。”宝义让车夫收收脚步,不要在车缝、人群中钻来钻去。不为别的,宝义要的是体面,不能被人误会成赶条子的“红相公”。这条街靠海河那边是寿街,二、三等的班子几十家;而另一边则是同乐后等几处著名的销金窝。外加这一带大大小小的饭庄,此时,正是嫖客们饮酒作乐、叫条子的时候。这个时辰,这个地方,街上跑的飞车只有一种,就是班子里的红姑娘出条子。没钱坐洋车的穷妓女,则是让个“背人儿的”送她出门。这也是本地一景,大清国时多是如此,如今很少见了。“背人儿的”多是二十出头的棒小伙,青布裤褂,腰系蓝搭包,脚上布袜靸鞋,既是脚力,也是保镖,防着本地混混儿把姐儿抢走藏起来,以此勒索钱财;上面的妓女多是梳着老派的元宝头,点翠包金的头面,双手扶住伙计的肩,伙计扳住她的小腿,一对裹得菱尖柳细的小脚向后翘着,被外地过客诧为赔本赚哟喝的异事。
几次回头,见没有一辆洋车长时间的跟在身后,宝义放了心。单是穿过拥挤的旭街,便花了一刻多钟的时间。过了东南城角,便是华界,东马路、北马路、估衣街、针市街,这一带都是老字号的买卖铺户,一路走来,到处是提着灯笼的伙什、先生,上边写着各自的买卖字号,出来张罗生意。
到了针市街口,车夫在街角把她放了下来。“您了换辆车吧,到高记杂货铺,有人等着你。”
一个仍然戴着满清红缨帽的看街的向这边慢慢地遛达过来,不住地打量他们。
“你不送我去?”宝义有些个咤异,但还是把两角钱的车钱放在车夫早等在那里的手上。
会不会安排错了?宝义又有点犹豫。总不能走着去西头,要是那样,没到地方,说不定就叫人给抢了,给扒了。这种事情,那地方每天都有,更不要说大年关头,穷神下界的时候。
沿着北马路往西走了几步,叫了几辆体面的新车,没有人肯去“西头”这样的地方,更不要说坐车的主儿连个准地界都说不上来。最后,只得坐上一辆少灯没铃的破车,拉车的也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这车从针市街开始一直跟在她身后,但她不愿意坐,太脏。
难怪好车不肯来!宝义一眼望去,黑糊糊的小棚子连成一片,中间即使有路,也如同高低不平的垃圾堆。
“你真的认得那地方?”宝义被从黑暗中向她压迫来的贫穷吓住了,把皮袍下的手枪拿了出来。这枪向来都是顶着火的,但保险没打开。还不至于害怕到那种程度。
“少爷,我给你找个好玩的地界?那儿花钱少,又干净,又舒坦,保你一玩到天明,外带想着住下呆到灯节儿。”拉车的少年声音嘶哑得很,全无这个年龄的稚嫩。
宝义没敢接车夫的话茬。
“放心吧,不是外人,那是我亲姐姐。去吧,拐俩弯就到。一准够您二爷乐的。”
“不去。”她像是被烫了一下。“你送我到地方,我给你两块钱。”
“是大子儿,还是钱票?”
“是大洋钱。”
“哎呀,”车夫大叫一声。“我得给您磕俩响头,可这就到地界了。”
所谓高记杂货铺,比个小糖摊子强不到哪去,说是有幌子,只是一盏微弱得几乎不见光亮的灯笼,四周依旧是黑漆漆的,只零星有几间草棚里透出点灯光。
两块大洋放在脚踏板上,都是值钱的西班牙站人儿,比其它洋钱要贵些。小车夫真的趴在地上,给宝义磕了两个响头。宝义不便伸手扶他,只好往杂货铺子里边走,谁想小车夫竟然跟在她身后,一步不离。
“你快些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宝义怕他的脏手抓她的衣服。
“呆会儿完事,您了不还得回去不是?”小车夫仰着多日不洗的脏脸一笑,说:“不闹了。我认得你,你是赵宝义赵二小姐。我是北方革命总队的,也是到这聚会来啦,顺便接你过来。”
“既然知道我,你方才还戏弄我!”宝义有些生气。
“不说不笑,不热闹。这大黑下的,您这样的体面人,钻进西头来,太扎眼。把您当个‘摸鱼儿’来的嫖客,不会有人起疑。这些日子,杨梆子(天津探访局的总办杨以德)的人盯得紧着呐。来,我给您背着包。”
“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三梆子,姓钱,大号没有。”背着价值十五袋洋面的名贵皮包,嗅着宝义身上昂贵的香水味,小三梆子得意的很。
马盛:宝义这个人在当时很有名,据说她亲手处决过好几个叛徒,被她找上的人,都恨爹妈为么会把自己生出来,反倒是早死早安生。
镇反干部:这个宝义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盛:我也是听说,但很多人都这么说,说这个姑娘天生挥霍成性,出门就坐洋车;一顿饭能吃两袋洋面的价钱。一袋洋面44斤,换成棒子面(玉米面)够一家四口吃一个月的。她的一件皮袍能买一套四合院……。不过,这姑娘人性很好,对我们穷人不坏,不像金善卿,看不起穷人。
镇反干部:你怎么认识她的?
马盛:以前也跟她们打过交道。真正认识,是1912年2月份,在西头高记杂货铺……
镇反干部:金善卿看不起穷人是正常的,这是阶级本性决定的。你们当时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会扯到一块的?
马盛:(怒)有他妈的么关系?都是这小子自己找上门来的,他是别有用心……
金善卿坐的那辆车,跑起来也是风快,一进日租界,他就发现事情不对,后面跟上了尾巴——两个骑着脚踏车的汉子。这个时候脚踏车刚刚传入本地,骑这种车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玩票”,出风头的阔少;再一种就是巡捕。英、法、日三个租界的巡捕房刚刚成立了自行车队,很出了阵子风头;华界探访局总办杨以德也有此意,好像刚在试办阶段。能从法租界一直跟到日租界,不会是租界里的华探,多半是杨以德的人。
再沿河往西北走,就该进入华界了,如果他们是来抓他的,一进华界他们必然动手。
他踩了几下车上的脚铃,车夫的脚步慢了下来。
“后边有尾巴,从法界一直跟过来的。”金善卿的语调放得很平稳,第一次与北方革命总队打交道,不能让他们看扁了。
车夫只是点了点头,脚步更慢了,手上一下一下地拉着车铃。其实,此时路上并不拥挤,他那紧一阵慢一阵的铃声,倒像是在打暗号。后面的两个暗探也放慢了车速,拉开二三十丈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嘴上叼着纸烟,黑暗中一闪一闪地。
很快,金善卿发现,路上的洋车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大多是空车,也有不少拉着客人,都跟在他这辆车的后面,不紧不慢地小跑。他可以听得见有些车上的客人在抱怨,车夫们却是不言不语,汇成了一条几十辆车的车队,跟在金善卿身后。
再沿着河沿往西走,就要进入华界了。金善卿有些紧张,说不定杨以德的人早就候在华界口上,等着他的到来。就在这个时候,车夫向北一拐,上了刚刚建成不久的一座铁桥。这是本地除法国桥与金刚桥之外,第三座从外洋买来的可开启的铁桥,过了桥便是奥租界。
这边的桥头上是一队日本兵,步枪上都上着刺刀。对于中国政局的变动,日本人一向最为敏感,宣统皇上退位,他们的反应最强烈。桥那边只有奥租界的两名华探,把守桥头兼指挥交通。金善卿的车一上桥,后面的几十辆车便一同向桥上涌来,紧接着就看到车丛中有两个车夫扭打在一起,劝架的车夫放下车围了上来,黄号坎汇成一片,桥头给堵塞住了。
干得真棒!金善卿赞叹不矣。看来穷人自有穷人的办法。这样的办法即使他能够想像出来,他也没有办法实施。金善卿了解自己,他最擅长的解决困难的手法,就是大把大把地花银子。利用人?对极了。体面人当然要利用别人,而绝不愿被人利用。
进入奥租界没多远,金善卿被塞进一辆双轮的马拉轿车,马蹄得得地沿着河对岸,跑过重建的望海楼教堂,又从金刚桥上转回到河这边来……
镇反干部:你们为什么会答应金善卿见面呢?闹革命有必要与这些个富人打交道么?
马盛:你这个小鬼看问题挺尖锐。金善卿通过女子暗杀团的人跟我们联系,说是有这么个人要见我们。我们不愿意见他们,虽说他打着同盟会的旗号,对这些个有钱人,我们没有一点点信任。但是,他是个本地的娃娃,懂得办事的诀窍,烦出来联系的人,对我们有恩,我们不能装孙子,不给恩人面子。就这样,才同意见面。接他时才发现,这小子早就让探访局给盯上了,这一面见得很费劲。
镇反干部:也许我这么说不合适,干革命工作有必要讲面子么?应该一切以革命目的为中心吧?
马盛:你这么说是对的,这里边不单单是个面子问题,我们对他还心存侥幸。你不知道,跟金善卿来往的都是有钱人,而我们最需要的也是钱。需要钱来买枪、子弹和炸药。当时是想,也许这家伙能帮我们解决一部分困难。
在宝义眼中,所谓高记杂货铺,里边根本就没什么商品,里外两间草房子,墙壁被灶火薰得黑黑的,地上站着高高矮矮的七八个人,虽多是年轻人,但也有相当衰老的老人,还有十几岁的孩子。大多数人衣衫破旧不说,其中有些甚至只穿着夹衣。
宝义对这次会面早有准备,她知道对方是个穷人团体,所以,特地捡出她衣柜中最便宜的一件灰鼠皮袍穿上,手上的钻戒和黄杨绿的翡翠搬指都摘了下来,只挂了块红蓝宝石镶嵌的金表——没有办法,其它的怀表都是镶各色钻石的。尽管她很费了番苦心装扮自己,此时此地,她明白了,自己依然像个怪物,与环境、气氛格格不入。
房里只有两个坐位,坐在矮凳上的是一个与金善卿年龄相仿的青年,剃着光头,没有辫子,脸上洗得挺干净,指甲里全是黑灰。宝义这才注意到,房里的人,大都剪了辫子。他们的动作真快,带有穷人鲁莽的特点。
“请坐。”那青年指了指一把木椅,有一条腿上扎着麻绳。“宝义姑娘不会嫌脏吧?”
“不嫌,干革命什么事都得经历。”宝义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还有些发僵,但她觉得回答得相当得体。“你就是马有财吧?”
马有财(十几年后改名马盛)有些吃惊。“你们扫听得挺仔细呀?不愧是女子暗杀团中响当当的人物。”
“我也是久闻你的大名。”宝义的笑容活动开了,接受对方的恭维时显出些许的扭捏。“金善卿先生这一次有很重要的事情与你们商量,希望你们合作好。”
马有财没有接这句话茬。
宝义打开路易·威登牌的皮包,取出一枝手枪,德国产的柯尔特,前几年的型号。周围的人不同程度地现出紧张的神色。这很正常,宝义心想,面对凶器,任何人都会紧张,哪怕这枪拿在你老婆手里。又取出一枝,瑞士产的;下一枝是意大利的产品……,八枝手枪,各不相同,同一特点就是,它们都是早几年出产的高档货。
“现办货来不急,四处敛来几枝,不知道是不是合用?”尽管是旧型号,但依然是精品,只是不再时髦罢了。宝义觉得,这些武器太昂贵,依旧不符合他们的身份。
如果放在眼前的是七八根金条,马有财也不会如此震惊,因为他与他的战友们从未见过金条。但对武器他们有经验,眼前这姑娘包中变出来的,都是他们不敢企及的“梦想”。
“用这么高级的枪,是么滋味?打得准不准?”马有财取过一枝小巧的女用勃郎宁,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便动手拆成一兜零件,又轻而易举地组装起来,再抻起袖头擦净上面留下的不洁净的指印。“这么个小东西,得值五六杆大枪。”
后面这句话不是对任何人讲,只能算是震惊下的感叹。宝义心道。她从这些人的眼中看见到了赤裸裸的“贪婪”。看起来金善卿对人的了解确有独到之处,他的原话是:“他们这些穷革命党最喜欢的是两种东西,粮食与武器”。
“这是我从朋友那里敛来的,看样子,里边大部分,打从洋行买出来之后,就从来没开过枪。”宝义淡淡地说,不想显露出施恩于人的痕迹。“这枝勃郎宁是我的,别人送的。不好意思,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却给你们拿来。”
“这可是件宝贝。”
“我更喜欢火力猛的武器,点22的口径太小了。”宝义只是实话实说,却听起来像个“勇士”。
“感谢你雪中送炭,过两天正用得着,我们要有一场大行动。”马有财捡了那把火力很猛的柯尔特掖在腰里,其余几枝枪装入一个老头的糖豆篮子。
宝义同意金善卿的看法,不赞成此时制造混乱,给南京临时政府与袁世凯的和谈带来新的麻烦。于是她说:“这件事怕是不妥,我们不赞成在这个时候发动起义。”
“这些枪,我们感激不尽。但是,我们革命总队要干的事,谁也拦不住。”马有财年轻的脸上夹杂着决心与轻蔑,黑黑的眉毛里满是细煤灰。显然,他有着牛一般的犟脾气。“等会儿金先生来了,您了替我们跟他道声谢,也抱个歉。都是打江山,这里边也有我们一份,不能不干。再者说,他们在南边太远,够不上这里。等我们打下北京,完全可以请孙文先生来坐龙椅,没问题。可就是别拦着我们。”
正说着,忽然门外有人扬声问:“王大嫂在家么?王大嫂……?”王大嫂是店主,在后边哄孩子睡下了。这时,店门被推开,先伸进来一只祥德斋的点心匣子——巧妙的伪装,后跟着一个体面小伙儿——正是金善卿,他的皮袍外给人罩上了件破旧的青布长衫,但补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
金善卿许是在黑暗中太久了,定了定神,这才看清,足足有八枝短枪指向他的头,其中五枝粗糙得很,大概是在三条石铁工厂里仿造的“单打一”。他向他那荒唐一生,将家产挥霍一空的祖父与父亲的坟墓发誓,这种粗劣的武器,比他以往遇到的镶嵌珠宝的名贵手枪更加危险。
三梆子打金善卿一进门,就闪在了门后。认清了他不是自己人,先是伸手一提他的大围脖,把眼遮住,脚下使绊,肩膀靠腰,给小子来个“德和乐”。金善卿顺势趴在地上,几只粗手大脚上来把他按住了。
“慢着。让他起来。”宝义已经看清楚了,来人是金善卿。“这就是你们邀请来的金先生。”
马有财收起那把0.38口径的柯尔特,似是为没能试试新枪有些遗憾。“是他找上我们的。”他说。
“你就是马兄弟?能见着你真太棒了。”金善卿放弃了官话,改成本地口音,以便与这些人拉近距离。“早几年我在南边,就听说过你们北方革命总队,都说你们是些有胆子,够义气的汉子……”
与穷人套近乎,金善卿没有经验。但好话人人爱听,这个道理没有错处。
房中没有够三个人的坐位,马有财也没请金善卿坐下,大家伙儿都站在那里,显得房里很挤。“金掌柜的,你叫我们来见个面,有么事?”马有财说。金善卿是德商恒昌洋行华财房的二掌柜,所以,马有财讲得很客气,同时也有点拒人于屋外的意思。
这样单刀直入地问来意,不是金善卿所擅长的谈话方式。“咱们还是慢慢来,别着急。”他看了一眼宝义,说:“东西都交过去了?”
宝义点点头。
他又道:“这就算我们拜门的一点小意思,不管怎么说,大家伙儿都应该算是一家人。”他的语调和缓得很,话题远远地拉开来,一点一点地往回绕,进入他与人交谈的习惯。“不过,说句到家的话,这种短家伙只能防身,派不上大用场。别说是两军对垒,冲锋陷阵,就是两伙人在大街上干起来,也不如大枪好使。”
金善卿一向是坐得舒舒服服地与人交谈,有时还是躺在烟榻上,如今站在这里说服对方,很有些不自在。再有,套在外边的蓝布袍子有些瘦,紧紧地裹住里边的皮袍,老大不舒服。他掏出香烟让了一圈,没有人伸手,马有财兀自取出旱烟袋,当当地用火镰打着,蹲下来猛抽。其他的人也都蹲了下来,黑黑地一片,剩下的只有坐着的宝义和站着的他自己。
这倒是个出人意料的难题,革命总队的人都是短打扮,蹲下来不成问题,但他穿的是长衫……。
“马兄弟,你听我说,”金善卿翻起皮袍的后摆,很别扭地用手拎着,也蹲在马有财的身边。“去年上半年,清政府从禅臣洋行进了一大批武器,直隶总督的卫队都换了新枪,德国产的最新式的后膛七响快枪。咱们手里只有手枪,怕是干不过他们。”
马有财不言语,只透过旱烟浓烈的烟雾,盯了金善卿一眼。在他身后的一个中年人发话了,大高个,带点宝坻县的口音。“我早就说过这话,硬着头皮撞南墙的事,干不得。要干,也得多拉上点人,多弄几条枪……”
马有财一摆手,止住了不同意见。“听金掌柜还有么说辞。”
“这件事,我们也干过。想必你也听说了,上个月,同盟会联合这儿的革命团体,攻打过总督府,结果失败了。那次起义,你们革命总队不是也有人牺牲了么?为么失败了呢?并不是因为早放了信号,那是托辞,就是因为咱们火力不够猛。总督府把金刚桥往起一拉,用大枪隔着河就能打咱们,可咱们呢?拿手枪怎么能干得过他们?”看起来革命总队内部也有不同意见。金善卿发现多了一条成功的路子。
“你么意思?”马有财两条黑眉毛拧在一起,很不喜欢金善卿的转弯抹角。
“我的意思是,你们别忙着动手。再过些日子,我给你们弄一批大枪,再配足了子弹,联合上天津所有的革命同志,来他一个大暴动。咱们要是现在就动手,别说新调进城来的那一个协的新军,就是把守总督府的那一百多条快枪,也要了大家伙儿的命。”金善卿顿了顿,让对方品一品滋味,话锋一转,又道:“我不是怕死。天津卫的娃娃哪有怕死的?我是怕,没来由地白送死。打下江山还有好日子过哪,你总不能让这些个穷哥们儿没吃上炖肉烙饼就没命吧。”金善卿终于找到了与穷人谈话的感觉。
哐啷一声,大门被撞开,在远处放哨的人冲了进来。“快散,巡警围上来了,从东边。”
马有财对金善卿叫了一声:“快走。”八九个人冲向一扇门,把宝义冲到了一边。一转眼间,众人分头迅速隐入黑暗之中。
宝义不知是被谁推了一把,踩到块砖头,把脚给崴了,脚脖子疼得钻心,一步也迈不动了。金善卿蹲得两脚发麻,一时还缓不过劲来。
马有财提着两枝手枪,回过头来盯着他们二人,让金善卿一时间以为他要杀人灭口。“你们跟着我,咱们往西走。”马有财镇定得很,大大出乎金善卿的意料。
“你先走吧。”金善卿不能让对方小看了自己。“他们多半不会抓我们。就算是抓住了,我在总督府里有人,不碍事的。”
这时,小三梆子钻了进来,对马有财道:“我送宝二小姐走,您了放心吧。”
“去吧。”金善卿知道他的说服工作并不成功,所以要尽可能表现出真正的平民化的义气,这样下次才好见面。“别管我们了。”
镇反干部:金善卿是个有义气的人么?
马盛:这话不好说。他这种大少爷,跟我们这些穷小子讲不上义气。我们觉得走投无路的难事,他花俩小钱就全办了,而那俩小钱对于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么,也就是顿饭钱,还不用吃好的。可是,你这一提醒,我倒是觉着有那么一点意思,当时他好像是……,也不对呀!我们就只有几条穷命,他图我们的么?不会,一准的不会,他跟我们没义气可讲!要是说他可怜我们,倒还像回子事。这小子总是假模三道的,你摸不准他是怎么回事,不像宝义,宝义就是可怜我们穷人,她那心软得跟豆腐赛的,一见我们那个穷样儿,马上就要掉泪儿……
镇反干部:当时你们团里,有没有人被他给迷惑住?
马盛:那是一定。本来队里边意见就不太统一,再加上他过来一掺和,还有不乱的?我恨这小子就恨这一点,这里边有他的么?
金善卿与三梆子俩人一边一个,架住宝义上了那辆破车,随手扯下那件箍得他难受的蓝布袍子,丢在了路边。
“往南走。我从南边过来,没见着巡警。”金善卿扶着车帮,跟在三梆子身边一路小跑,往南边下去了。
没走出一箭地,便东一下西一下地响起了枪声,幸好枪声在西边和北边。宝义伸出手来,位住金善卿的手,小声说:“谢谢你,没有你,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还有我呀,你不谢我了?”三梆子在前边嘴也没闲着。
眼看着再转几条小巷子,就可以到西南城角了,金善卿叫住三梆子:“你先拉二小姐一边躲躲,我到前边看一眼。没有危险你们再出来。”
“我去吧。”三梆子用他的脏手一拉金善卿闪缎的袖子。“你这身皮袍,从这片地界出去,不用巡警,任谁看见,都能知道你不是这块儿的人,不是革命党,便是高买,要么是飞贼。这里的人,身上没补丁,就算是财主。”
宝义倚靠在车座上,脚上一抽一抽地疼,额上也见了汗。
“还忍得住么?”金善卿是那种会花钱请最好的大夫的人,同时,他自己也肯动手照顾病人,尽管是少爷羔子出身,谁让家败了,什么都是本事。“要不,下来遛遛?”
宝义心中惦记着逃散了的众人,虽说各人贫富不同,脾气禀性各异,但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推翻满清,建立民国。听着远处零星响起的枪声,她伸手给金善卿,“握住我的手。”
三梆子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才回来,手里大大小小地提着一串纸包、蒲包,喘着气说:“西马路、南马路上全是巡警,过不去了。我一看,正好有家羊肉铺子没上门,就买了些个吃食,你们跟我回家吧。”
七转八拐的,金善卿早已迷失了方向,只发现越走,周围的房子渐渐高了些,有些个院子的模样了。终于在一家门首停了下来。三梆子说:“放心吧,巡警不会查到这儿来。”
说这是个院子,其实里边只有搁辆车的空地,外加能挤过一个小号胖子去。南北各盖着两间房子,墙上全是半头砖,顶子上也不像是瓦。
“姐,姐,挂帘子了么?”进得门来,三梆子直着脖子喊叫。左手屋里边有一个年轻女子好听的声音回答道:“今儿个没人。灶上给你留窝头了,吃了早睡。”
“姐,我带客人来了。”
“胡说八道,还没吃就撑着了。赶热被窝子也不在三更半夜。”
“是我的朋友,你起来烧点水。她崴脚了。”
“大姐,打扰了,请帮个忙。”金善卿插话。
房门吱呀一声,钱大姐儿手里擎着个油灯,披件补了双肘的水红袄,缠着小脚,一见宝义,吃了一惊,“浑小子,怎么弄个女客来?莫不是你们的……?”
“对,就是闹革命的同志。快扶屋里去。”三梆子到了家中,俨然是个当家人的样子。
“我屋里不洁净,小姐,还是这边来把。”钱大姐儿伸手搀住宝义,进了对面的房子。这里外间是个灶间,挑开个蓝布帘,里边盘成一张大炕。“这是我兄弟的屋,虽说是肮脏些,总比我那里强。”
金善卿小心地脱下宝义的皮鞋,发现脚脖子肿得老粗。
“这是淤血了。”三梆子把大包小包放在炕上,满不在乎地说:“没么大不了的。等会儿吃饱了,三下两下,就给她消肿止痛。”
三梆子买来的是些个羊蹄、羊肝等贱食,外加七八个高梁面饼子、五个白面火烧和一罐子白酒。宝义原本也吃不下这种东西,加上心中有事,仍然惦记着逃散的同志,就推托说是想喝口开水。
“这样啊。”三梆子有些失望。“这么好吃的东西。那就,姐,点火烧水。乘着这会儿闲功夫,我把她的脚先治了。”
宝义的天足匀称、结实,全不似缠足女子那般丑怪,让金善卿看得心旌荡漾。三梆子取过一只黑釉的粗碗,倒上半碗白酒,划根洋火点着了,又把宝义的裤子向上卷了卷,对金善卿说:“老哥,您了高升,上炕扶着她些。小姐多半没见过这个,看吓着。”
宝义其实已经吓坏了,只是在金善卿面前,她不想显出过分的娇嫩,咬住嘴唇硬挺着。
三梆子用手抓起一把带火的白酒,在宝义的脚腕上由轻至重,一下一下的搓着,淡蓝色的火苗在腿上、指间跳跃,时不时地还噼啪作响。
起初,宝义死命抓住金善卿的手,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发现,那跳动的火苗并不真的烧人,她的腿上只是感觉一阵阵的灼热,再不似方才那样刺心地疼了。半碗白酒搓完,三梆子伸手拉过来金善卿的毛线围巾,比了比,说:“还是你来吧,给她裹严实了,别着凉。”
外间灶上烧着火,屋里暖和了一些。钱大姐儿端了只大碗进来:“二小姐,没好东西,就一个鸡蛋,还是昨个客人剩下的,来碗甩果汤吧,暖和暖和。这位二爷,还有您了一碗,这就端来。”
买来的吃食都摆在炕上,大家吃得很热闹。宝义的腿已经止了疼,肚子也就饿了,就着那碗鸡蛋汤,泡半个火烧在里边,慢慢地吃。
“今天要不是二小姐给我那两块钱,我还真没钱给你们买吃食。”三梆子就着羊蹄大嚼高梁面饼子,没去动火烧与羊肝。就这样,他也吃得头上见了汗,兴奋得不得了。“那辆破车,一天拉不上几毛钱。”
“买辆新车得多少钱?”宝义问。
“好车得一百多块,七八成新的,也得个七十来块,还得是人家急着卖。不想那个,咱也没打算一辈子干这个。”三梆子口中塞着粘粘的高梁面,也碍不着他讲话。
“回头你来找我,我给你钱买辆新车吧。”宝义有些心软了,同时也是真正被感动了,她这一生,除去在父母那里,从未有人如此真诚地待她。“你也别推辞,算是我给你的诊金。我这腿好多了。”
“等天亮,我再给你抓一回,转天就能下地了。”三梆子望了望他姐姐,又看了看金善卿,把满是油腻的辫子从头上解下来,又盘上去,有些为难的样子。
“二小姐,我不想要你的钱。”他终于说了。
“为什么?”这回是金善卿不解了。
这时,一直在一边照应大家吃喝的钱大姐儿说话了,脸上淡淡的并不动情。“我这兄弟是个革命迷,别说他,我也是个革命迷。自从知道穷人革命能有饱饭吃,我们就忘了自己个了,拚命替‘团里’忙活。我兄弟每个月拉车,省吃少用,能给‘团里’交上两三块钱经费。马有财大哥在比国电灯房烧锅炉,一个月八块半的工钱,他交出来七块钱,剩下的才拿来养活老婆、孩子。谁让大家伙儿都穷啊。就像我这个卑贱人,多接几个客,每个月还给‘团里’交个十块八块的,买不了枪炮,买几粒子药也好啊。”
“我姐姐是团里交钱最多的。”三梆子很为姐姐自豪,他望着姐姐的眼神,几乎令宝义落泪。
宝义和金善卿都放下了手中的碗,他们吃不下去了。这几句淡淡的话对他们的冲击太大了。他们一向理解的革命,跟这姐弟俩理解的革命,相差太远了。
革命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呢?金善卿一向知道自己这个革命者有些个问题,但问题出在哪,他没有把握。发大财,把他祖父和父亲败掉的家业兴盛起来?这是肯定是理想之一。其它的呢?还应该有些更大的想头……
建立民国真能解救他们吗?金善卿有些怀疑,穷人太多了,世上哪有那么多的钱财,够所有人过上好日子?但他又抱有几分希冀,也许就能够……?还是先救了自己,再救别人,发了大财之后,能拿出来的会比这姐弟俩多得多。
于是,他那被搅乱的心安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日后该如何行事了,便又多吃了一只火烧。
不知道马有财他们逃出去没有?这也让人担心。金善卿并没有希望马有财被巡捕抓住,从而使他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不,那种念头太过卑劣了,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能使用的。他相信自己的办事能力,更相信他的个人魅力,一定会把这件事圆满解决。
看样子,宝义总得有两天走不了路,金善卿只好独自一人再访马有财。他喜欢宝义跟在他身边,尽管这姑娘有时也挺缠人的。
今天一大早,把宝义送回家,他便跑去找同盟会北方支部的联系人。他是被南京临时政府直接派过来的,虽算不上是同盟会正式成员,但也相当受重用,所以并不归北方支部领导,但在必要的情况下,他也有权力要求北方支部给他以相应的支持。
然而,这位联系人对马有财的北方革命总队不很感兴趣,认为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只是一群跟着凑热闹的穷人,没有钱财,没有势力,如何能干得了革命事业?他们感兴趣的是北洋新军,只有在那里做工作,才能引发真正意义上的革命,就像武昌起义一样,那就是由新军首先发动的。如今虽然南北和谈成功,但如果在北洋新军中策动出一批军队出来,受同盟会领导,袁世凯怕是再没有什么与同盟会讨价还价的资本了。但令他们为难的是,北洋新军不比江南的新军,这些人被袁世凯训练得只认袁宫保,连大清帝国都不甚在意,更不要说革命党了。
“听说你与本地的铁血团和女子暗杀团关系甚好,能不能把我引见给他们,他们家资豪富,有钱有地位,由他们出面拉新军的关系,必有好效果。”像这样的要求,这位北方支部里的小负责人已经提过多次了,都被金善卿回避掉了。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依旧是委婉的回绝。他们不肯为他帮忙,这已经让他不快,便更不会把自己的关系交待给他们。本地的革命团体,如今已经成了金善卿的本钱,使他在南方临时政府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如何能够轻易放弃?
坐上洋车往河北赶路时,金善卿心中的不快还没有消除。北方支部的人有些太过自以为是了,好像北方的革命非他莫属,别人都是跟着起哄架秧子的闲汉,干不了正事。最让他心中不平的,就是他们既不给他以适当的尊重,却还要对他掌握的革命力量挑挑拣拣,把有用的挖过去,把北方革命总队踢出来。他并不认为马有财他们能干什么大事,但既是革命同道,他便不能眼看着他们去送死。
镇反干部:有件事情还要请教。我总是弄不明白,同盟会与你们北方革命党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马盛:眼下讲这种事是不是合适?我心里不太有底。简单地说,我们北方总队跟别的革命团体没么关系,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那些有钱人的组织看不起我们,也不大愿意跟我们合作。即使他们找上我来,也从来没把我们当作革命党,那态度倒像是花钱雇上一帮青皮混混儿,所有危险、困难的活都来找我们干。
镇反干部:是花钱雇你们么?
马盛:他们觉着是,我们不那么认为。像扔炸弹,破坏个什么设施这些活,他们没那个体力,可又想干,就来找我们。有时送来几十袋白面,有时是百八十块大洋钱,反正他们每回找上我们,都送点什么过来。我们不管报私仇,其它的,只要是为了推翻满清,是对革命有利的,我们都干,既干了革命,还能给组织挣点经费,那是好事。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老婆、孩子都饿得不行了,几十袋洋面能救不少人的命。辛亥年的年根底下,宝义姑娘烦我们去劫“西头监狱”,救铁血团的首领庄子和出来,当时她派人送来一张东茂军衣庄的提货单,让我们拉出来五十丈东洋蓝布,三百斤一个的大棉花包两大包,这一下子,所有总队的家属都有棉袄过冬了——当然了,都还没有棉裤。虽说劫狱的事后来不再提了,但宝义姑娘也没说把东西再要回去。宝义可是个好人。
镇反干部:你还没说起跟同盟会的关系。
马盛:同盟会,不太好说。那年汪精卫带着袁世凯的一大笔钱,来天津解散北方革命组织,我们就没答理他。
镇反干部:他没给北方革命总队送钱来?
马盛:没有……
从金钢桥到天津新车站这一带,是袁世凯任直隶总督时开发的新区,把城区向海河北面延伸了一大块,与东边的金家窑、锦衣卫桥一带连成一片,也接上了更东边的意租界,成了一片繁华的居民区。
金善卿从直隶总督府门前经过时,发现辕门外荷枪实弹的卫兵比往日增加了许多,里边必定还会有更多的卫队和武器。
当然,袁世凯开发河北,主要是为了修新车站。因为,东车站被租界包围着,过去,他要坐火车进京,只能是轻车简从地溜进东车站,他的官位应有的出行仪仗租界里不让用。新车站修成之后,他可以从这里开出自己的“花车”(专列),从海河南岸的北洋大臣行辕(三汊河口裁弯取直以前)出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全副导子、仪仗、执事牌、顶马、跟马可以摆下一条街,来住送行、迎接的地方官员也可以全部到齐,那才是他所应有的体面。
洋车从大经路向西转上昆纬路,金善卿远远地望见三梆子的那辆破车停在东三经路的口上。他离着老远便停了下来,打发走坐来的洋车,慢慢地向三梆子踱过去,眼睛留意着四周。这是约定好的,由三梆子拉着他去见马有财。
马有财的家在河北新区的更北边,从东四经路越过京山线的道口,金善卿觉得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河北新区这边,路两边是有名的李善人兴建的大片青砖瓦房,居安里、庆吉东里等小胡同中,一套套的小四合院,倒是中等收入的人家理想的住所。一过铁道口,便没有了正经房屋,灰渣路面也变成了被大车压出道道深沟的土路,紧挨着铁道边上,是一片片草顶的棚屋。
太阳已经快要转到正南了,向阳的墙根底下,像蘑菇一般冒出许多晒太阳的老人和疯跑的孩子。金善卿下车没走几步,礼服呢面的双梁鞋上便沾满了尘土。
马有财的房子比周围的人家似乎要好一点,有个浅浅的小院儿,两间草房都朝南,院中一排站着四个几乎分辨不清男女的孩子,向屋里张望,一脸的泥,却都穿着厚实的蓝洋布棉袄。
因为敞着门,房里还算亮堂。马有财蹲在灶台边,灶台上有两只粗瓷大碗,一只里边是半碗灰灰黄黄的菜汤,另一只碗里有一只大窝头。里间屋门口,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发如飞蓬,低眉顺眼的样儿,也穿着件厚实的蓝洋布棉袄。
“来啦。”马有财放下咬了一半的干辣椒,站起身来。
“来了。”金善卿来以前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应付他的想像都难以达到的贫困,如今看来,倒还不至于将他吓住。
“坐。”马有财拉过一张小凳子,递给金善卿,自己蹲在一边抽旱烟,不言语了。
金善卿今天特地在皮袍外罩了件河南绸的大褂——过估衣街时顺便买的件估衣,打扮得不至于在这穷地方太扎眼,就算被人注意到,也多半能够混充个收房租的二房东。他把皮袍折在屁股底下,大褂任由它拖在地上,坐了下来,双手抱住膝盖,很不得劲儿。
“马老弟,今天来,我不绕弯子,有话就照直里说,有么得罪的地界,您了多包含。”金善卿的本地口音是城里的口音,软软的,有多年财富浸润的味道,与马有财堤头一带的杂居户的口音还是有些差别。
这时,三梆子走了进来,盯着灶台上的窝头。马有财把碗向他推了推,他三口两口就吃了,连同三五个干辣椒和半碗菜汤,便又出去了。
那孕妇的脚步挪到门口,回过头来又望着马有财。马有财嘬着嘴沉吟一番,就点了点头,没言语。
金善卿有些个不自在,因为他弄不懂这些人的举动有什么意味。如果是铁血团的那群少爷,一举一动他都能看透他们的用意。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说:“我根本就不赞成你们现在搞起义。那太鲁莽了,没有顾全大局。你是个革命者,一切应当从革命的利益出发,怎么能凭着一股子冲劲,说干就干呢?”
马有财黑黑的眉毛拧着,像是要做出不屑的表情,却又不会,扭曲的嘴唇上满是愤恨。“别跟我来这套,革命总队我说了算。你要是来帮我们的,咱们是兄弟,我把你当一家人;你要是来劝阻我们,乘早回家,过你的好日子去。我们的好日子,得靠我们自己去抢,去夺,去拚命。么革命利益?那是你们的利益,跟我们有么相干?”
“怎么会不相干呢?不管是同盟会,还是铁血团,跟你们北方革命总队,还有其它的革命组织,利益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推翻满清政府。现在清政府已经垮台了,这是件大好事呀!”金善卿觉得对面这个人的理路有些浑,是那种穷人式的狭隘思想。
“照你们的意思,满洲人垮了,革命就成功了?革命要是成功了,我和我的兄弟们怎么还住在这个倒霉地方,吃不上一口白面,一年也见不着一回荤腥,为么?都是因为你们把我们给卖了。孙文不是要把大总统让位给袁世凯么,那他还算是革命者?”
“孙大总统的决定,也说不定有点太急了,但他绝对是出于革命的利益,为的是避免打仗,让老百姓跟着糟殃。把大总统让给袁世凯,袁世凯就会帮着咱们推翻清政府不是?现在看来,一切都按着孙大总统的计谋在进行。”从心底里,金善卿并不赞成孙文让位给袁世凯。
“你这是矫情。袁世凯是么人,你们跟本就不知道。他在天津这儿当总督那么多年,我们清楚他是么人。大清国早该亡了,为么到现在才亡?就因为有袁世凯给撑着,他不想让它那么早就亡,为的就是让你们许给他好处。这不,大总统他当上了,这个样子,整个是一个‘陈桥兵变’,看起来好像是孙文推位让贤,实际上是你们给袁世凯黄袍加身。什么民主呀,议会选举呀,都是糊弄人的,袁世凯要不当一辈子大总统,我把脑袋切下来给你当夜壶。”马有财大有怒发冲冠,目眦尽裂之势,这股怒气想必在他胸中憋闷已久了。“说出大天来,就是你们这帮人胆小怕事,那武昌起义还不知道是怎么干成的呢?要不是孙文胆小,黄兴言过于实,怎么会把到手的江山让给袁世凯?我们不听你们那一套。满清政府打倒了,我们接着打袁世凯,袁世凯打倒了,谁再上来压着我们,我们就打倒谁。”
“把他们都打倒了,还干什么?”金善卿让他给气乐了。
“都打倒了?都打倒了就没人压着我们了,我们也就该有饱饭吃了。”马有财显然对自己的主张甚有自信,手臂大开大阖,大有指点江山的气慨。
两个人的争论,一直到过午,谁也没有说服谁。
那女人走了进来,从里屋小心翼翼地端出一张薄板红漆的小炕桌,放在金善卿面前,又拿进来一只黑釉小碗和一只盛吃食的小笸箩,放在金善卿面前。
碗里边是切得细如发丝的咸菜丝,笸箩里是簿簿的三张小饼——白面的。
女人虽然身子笨重,但进进出出地忙活,脚步相当平稳。见丈夫露出询问的目光,便浅浅一笑,说:“跟隔壁借了碗咸疙瘩头。就是没有香油。”歉意是给金善卿的。白面的事不用说明,丈夫最了解她,她身上厚实的蓝洋布棉袄,此时已在铁道口那边高丽棒子开的小押当里。要再赎回来也难。
门开了一道缝,从上到下,排出四个小脑袋,八只眼睛大嚼笸箩里的白面饼。女人用大肚子将四个孩子顶了出去,自己也没留在房中。
“光吃饼太干。来碗水。”马有财的脸上没有招待客人应有的喜色,生计的艰难大约让他忘记如何发笑了。
外面跑过一列火车,哐哐当当地,震得顶棚落下一阵薄雾般的灰尘,炕桌上的碗也格格直响。
乘马有财转身给他倒水的功夫,金善卿将一小叠外国银行在本地发行的纸币塞在饼下边,里边有银两的,也有一元钱顶一块大洋的,都是他平日的零用。他知道不能一下子给得太多,像马有财这样的人,越穷却越骄傲。
“这几天胃口不好,吃不下。”金善卿站起身来,重整出庄重的神气,冲散同情引起的伤痛。“咱们还是把正事定规了,起义的事,你先放一放。怎么样?”
“你不用再费唾沫了,不可能。”马有财也站起身来。“乘着袁世凯还没登基,我们是越早动手越好。”
这是一次失败的说服工作。对马有财这样的人,金善卿又有了新的认识,他们不是靠嘴就能说动的。假如他们近几日就动手,不单是同盟会与袁世凯的和谈有麻烦,马有财他们也多半活不了。
“有件事得麻烦你。”马有财说。“给我们上禅臣洋行买点子药,0.38和0.22的,各要200发,钱我预备好了。我们自己没法子去,到了那,人家一看这身打扮,多半把我们当成抢钱庄的,要不就是绑票了,绝不会卖给我们。在黑市上买又太贵。行不行?”
“没问题。”金善卿迈步出门,四个孩子在门口蹲正一排,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嘴。
绝不能让他们去冒险,哪怕不择手段。金善卿暗下决心。
回来时,三梆子拉着车刚过铁道口,便出来个瘦高个的汉子把他们拦住了。
“老吴大哥,么事?”三梆子认得那人。
金善卿也认出来了,那人就是在西头见面时,与马有财意见相左的汉子,宝坻县口音。
“金先生,俺等您老半天了,有事商量。”老吴两手蜷在胸前,像是打拱,却又不熟练,只得一个劲地点头。“能不能说句话?”
“还没吃饭吧?这跟前儿有没有……”这人也许有用。金善卿离开了贫困的压迫,恢复了富家公子的身份,头脑转得格外地快。
老吴把他们领到新大路与东四经路的交口上,是个三间门脸的二荤馆。他把三梆子留在门外,领着金善卿走了进去。“回头给你带好吃的出来。”老吴安抚三梆子。
金善卿早上便没吃饭,早已经饿了。然而,即使在他最穷的时候,也很少在二荤馆吃饭,因为所有二荤馆的店面都不讲究,白茬木桌上的油泥都得有一个大钱儿厚,筷子粘手,粗瓷碗边如同锯齿。尽管如此,二荤馆却是京津一带最大众化的饭馆,受到普遍的欢迎,原因很简单,这里的菜,肉多量大,价钱不贵。
“吃点么?”金善卿扯下那件河南绸的大褂,像是终于甩掉了一身污泥。“甭客气。”对付有所求的人,他甚是在行。
“听您老的,俺跟着沾光。”老吴的意思是,只要他不花钱,有得吃就行。
这话金善卿听得懂。“我不饿,给你自己叫。”
老吴叫了只肘子,十个火烧。金善卿跟跑堂的小力笨加了一句:要前肘。前肘比后肘香,也有意显示出与老吴的身份不同。另要了二十个卤肉火烧,给门外的三梆子送去,吃不了可以带给他那可怜的姐姐。
“说说吧,么事?”金善卿的本地口音还没倒过来。
“按说呢,您老人家是富贵人,肯过来吩咐俺们一声,就是俺们的福气。可马有财向来是个碌碡子脾气,死活吃不进盐津。”先交代对手的难缠,而后再相机献策。老吴一张瘦脸上长着双细细的小眼睛,湿湿地盯住金善卿,与他的细高身材不大般配。“俺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知道这个人,不好打交道。也只有俺……”
话头停了下来,等着金善卿开腔。这是穷人的奸滑,金善卿觉得这两天学了不少东西。
“能帮我办事的人,我绝不会亏待他。”这又是一个叛徒的苗子。金善卿像是热了,解开纽绊,翻出衣领下的狐皮,眩惑老吴的目光。“说说,你打算怎么制服马有财?”
“您老这是怎么说的,马有财是俺多少年的兄弟,俺哪能想制服他?”老吴咧嘴一笑,皱起一脸缺乏油水滋润的褶子,明确地传达给金善卿的是:俺不是不能制服他。
肘子上来了,热气腾腾,带着一股子甜香,只是,尺把长的腿骨,说明小力笨根本没理会金善卿的话。
老吴先挖出一块肘花,做势送到金善卿面前。金善卿用手挡了挡,肘花便飞进老吴的嘴中。穷人的瘦脸上,竟然能有那么大的一张嘴!金善卿暗道。
山东馆的肘子炖得极烂,老吴两手各使一双筷子,贴在骨头上的肘花被巧妙地剥了下来,没见怎么嚼便消失了。碗里剩下好大一张皮,一面带着肥膘,一面是焦红的糖色,他用筷子把它夹成径寸的小块,就着半碗肉汤,把火烧掰成核桃大小的块,浸在里边,而后便是一阵惊心动魄的风卷残云。
“饱了?”那香甜的吃相,让金善卿更饿了。剩下的三个火烧,老吴揣在怀里。
“这一顿,能顶到明个早上。”老吴放下搜剔无遗的骨头,叹了口气,道。“再过后,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沾荤腥。”
“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要不,我走了。”金善卿知道,对这种人越客气,越办不成事。
“我能替您老把事办成。”老吴说。
金善卿从袖中摸出粗壮的一卷钞票,抽了一张英商汇丰银行的当五两银子的钞票放在桌上,心道:他这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面额的票子。
老吴伸到半空中的手停住了,说:“在总队俺不是年岁最大的,但人缘却好,多一半的人跟俺有交情,让他们上东不奔西。”
金善卿又抽出一张日本横滨正金银行的票子,当五块银洋,手也停在空中。
“俺保证让他们跟您老走。”
“不对,不是跟我走,我要这些个穷鬼有个屁用?”装神像神,装鬼像鬼,金善卿有些佩服自己能在不同的角色间迅速变换。“你有么主意?”
老吴探过身来与金善卿咬了阵耳朵,两张钞票收进他的袖中。“怎么样?事成之后,我怎么找您了?”
“我找你。”
“好找,到锦衣卫桥隆茂粮行,一打听‘快手老吴’,谁都知道。”老吴兴奋得手发颤,好似花子拾金。“可有一样,事情的铺排,也得有些个花销不是?”
“你先把人安排安排,明个我过来,再详谈。”
这顿饭一共五毛钱零八个大子,金善卿丢了块鹰洋在桌上。找头也归了老吴。
镇反干部:您当时的生活怎么样?
马盛:还过得去。我在比国电灯房上班,一个班十二个小时,两个人管一个大锅炉,我上煤,另一个人上水。要说累,活是挺累的,好在比国人给的工钱高,一个月八块半,我要是在三条石铁工厂里干活,一个月挣不到五块钱,活儿比这里还累。就这样,我每个月能给总队里交上六七块钱的经费。大家伙儿都穷得很,我得带这个头。我要是不带头交钱,别人更不交了。
镇反干部:那您一个月就剩下一块半钱,够用么?
马盛:么叫不够。穷人有点钱就能活。我家里的每天带着孩子上新车站的货场子,我那老婆子给货场的搬运工缝穷,一天有几个大子的进项。孩子们大的带着小的,在灰场里捡火车锅炉里清出来的煤核,再卖给烧锅,一天也进几个大子。有时他们偷着扒一篮子烟煤,卖给小炉匠,就换个毛八七的。日子不难过。
镇反干部:你家里人都还好吧?
马盛:像我们这样的人,意思都差不太多。老婆子在东北易帜那年没的,儿子们有的死在冀东,有的死在渡江战役,就剩下个老闺女,小时候扒火车,摔成个拐子,参不了军,现在在被服厂当工人。
镇反干部:您刚才说的几个大子什么的我不懂,我想问一句,一个大子值多少钱?
马盛:(笑)三九年天津大水前,一毛钱,有的时候能换四十个大子,有的时候能换三十七、八个,行市不一样。一个烧饼卖四个大子,一个棒子面饼子,也卖四个大子,饼子比烧饼个头大,也顶饥。当时我们穷人花钱不论(音赁)块,也不论毛,都是花大子……
金善卿再上车时,三梆子的脸色有些难看,走到昆纬路口,他才说:“老吴那家伙不是什么正经人,少跟他打连连”小孩子不会说话。“他是吃么么没够,干么么不行。就知道占小便宜。他的外号叫‘快手老吴’,为么,就因为他收粮食时量斗大,卖粮食时量斗小,别人还看不出来。可不知道怎么的,马大哥还挺信得过他。”
金善卿没有理会三梆子的怨言,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临出门宝义一再叮嘱,便问道:“昨个夜里,总队有人受伤么?”
“没有,就是给杨以德抓住了一个,今个下晚在南市砍头。”三梆子头也没回。
“马有财知道么?”
“知道。”
“那他还不赶紧躲躲?”
三梆子的脚步停了下来,回头望着金善卿,两眼如火。“我们不担心那个,总队里的人,打死也不会卖哥们儿。”
每个城市,都有一个专门明正典刑的地方,北京是菜市口,天津在南市。凡是市场这种地方都最具地方特色,是真正本乡本土的味道。天津卫这地界,每天天一亮,有钱的没钱的,都往南市跑,有钱的到这来花钱,没钱的到这来挣钱,整天里这儿有整千论万的人来找乐子,也有整千论万的人来找吃食。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玩的、乐的、哭的、笑的、坑的、蒙的、拐的、骗的,寻亲靠友、告帮求人,金皮彩卦、医卜星象,各色小曲、诸般玩意儿是样样俱全,所以,这里闲人最多,这里消息最灵通,有么出奇格色的闲话都是从这里传出去的,有么格色出奇的挣钱主意都往这里跑。天津县把法场设在这里,本意是好的,因为看客多,消息传的快,杀人亦可警世,岂不两全其美哉!
法场就设在三不管北边不远的空场上。犯人从南门外大街押过来,走不多远,便到了地界。空场上做买卖的事先都给赶开了,砍完了头,尸首拿芦席一卷,有家属来领的,领了去自行埋葬,没人领,专门有人拉去西门外义地,也是挖个坑埋了。这头尸首一走,空场又成了市场,卖驴打滚、豌豆黄、碗糕、盆糕、枣切糕的,属甜食一行,哟喝如唱戏,有板有眼,此起彼伏,边上配个烙大饼的用擀面杖敲打出诸般鼓点,多早晚都围着一群闲汉,不买吃食,就为听唱;烙大饼的另一边,兴许是江米粥、秫米粥、小米粥、薏米粥、小豆粥、绿豆粥、棒子面粥外加茶汤,这是卖稀的,不会唱,就知道直着脖子喊,调门最不济的也是正宫调,同样也有在家里喝过了燕窝粥,过来干听过瘾的;再过去一点可能是一拉溜的油锅,炸素帽、炸面筋、炸果仁、炸兰花豆、炸蚂蚱、炸铁雀儿、炸小咸鱼儿、炸油克螂(屎克螂的亲家)、炸油虎鲁(读音,找不着正字,蟋蟀的一种)、炸蛤蟆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草坑儿里蹦的,都有的炸,这一行不哟喝,买主寻着香味就来了;您了要是再沿着场子折回来,有乐子了,运气好,能赶上满汉全席,两块铺板拼成的案子,排出几十丈去,上边美味佳肴无数,什么川苏浙闽皖各路名菜俱全,偶尔也有粤菜和大菜(西餐),这得看吃主的运气,但最大宗的还是鲁菜,要说买卖热闹,就数这里最热闹,两毛五分钱能买条尺半长的糖醋鲤鱼,便宜,而且刀工、火候、颜色、滋味一丝也不差,地道大馆子的玩意,就是吃的时候别翻个,另一面,早在馆子里让花大钱的主儿给夹了几筷子;两毛五要是也掏不起,没关系,当街拉住一个穿大褂的,磕俩响头,准赏你仨大子,有这仨大子,能来一碗杂和菜吃吃,这个东西有意思,一个洋铁皮的大桶蹲在煤球炉子上,炖得咕嘟咕嘟直冒泡,掌柜的往里洒大把的碱面,遮溲味,掌杓的一手是大马杓,一手是小盆样的大海碗,一杓一碗,里边要是捞进来半个四喜丸子,您也别太乐,这是缘份,要捞上一只臭袜子,您也别生气,这也是缘份,说不定是只双股线的洋袜子,回家洗洗照穿不误,兴许下回来吃又捞上另一只来,也未可知……
别耽搁诸位功夫了,有点太贫气了,信着写下去,万八千字开不完这单子。市场上最后一位,远远地蹲在市场边上,周围营造尺四尺方圆没有闲人,他守着个小瓦盆,上边盖着个破草帽,隔半天,冷不丁地喊一嗓子:“救命去吧”,能吓人一大跳,就又没音了。这是卖么的?别问,反正只砍头那天才有的卖,没存货,头没砍完,这买卖还开不了张。
金善卿站的地界,就是这位买卖人的地盘,守着空场的进口。他花钱赁了只凳子,站在上边,隔着人山人海,看得清清楚楚。押过来的那人,光头没辫子,依稀见过一面,身穿一身老木红色的罪衣罪裙,背后的法标足有四尺多长,上书“斩悍罪一名”,斩字打了个红勾,这就是所谓的勾决。没有犯人的名字,想必是什么也没招。
那人的脚步有些晃,脸上笑模笑样的,多半是醉了。走到街口,他停住了,叫了一声:“再来一碗。”
两边人群往上拥,显见得激动起来。
街边酒铺里的小力笨端只粗瓷大碗跑出来,酒色淡黄,那人就着小力笨的手,一饮而尽。满街筒子炸雷一般叫起好来,“唱一个,来段《锁五龙》……”
大清国的规矩,处斩的罪犯赴刑场时,只要是路过酒馆,就有权力要酒喝。近法场的酒馆都明白这规矩,你要是不给,周围看热闹的说不定就把店给你砸了,而且还白砸。酒馆送酒也有规矩,向来是半碗白干兑半碗黄酒,这叫“迷魂汤”,喝了醉得快,斩首时不知道害怕。
有人拉金善卿的衣襟,低头一看,是马有财,身边跟着俩小伙子,也都见过,又挤过来的是三梆子。
马有财面色如铁,手插在短衣下边,把金善卿换下来,他站在凳子上。这时那犯人恰好走到近前。
金善卿心下一喜,有点盼着他们劫法场。甭管能不能劫下人来,天津城必定是要乱,那时,不用他再出蔫坏损的招儿,他们自己也就没法搞暴动了。
“号哇令一声啊,绑帐外。”马有财学的是侯喜瑞一派,调门起得有些高,嗓音干涩,泪水流了下来。
背着法标的那人一眼发现了马有财,立时喜形于色,张口接着下句唱道:“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豪杰”两个字翻上去的那个高儿,唱得是满宫满调,响遏行云。
整个法场一下子就炸了锅。搁着本地人讲,多少年没见过这么过瘾的事了,于是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一股劲地往前拥。
金善卿想,他们选这个时机很高明,如果监斩的只有天津县壮班的衙役,大伙往上一拥,把人抢下来就走,完全有可能办到。
突然,押解队伍后边上来一百多名新军,端枪在手,枪上刺刀,跑步上前把犯人夹持在中间,簇拥着向场子中间去了。
马有财见金善卿眼中颇多疑问,低声说:“我只能来送送,救不了他了。”
周围的人群一松,向场子中间挤去。
“就这么让他去死?”金善卿仍不死心。劫法场死不了几个人,可要是暴动,北方革命总队里就剩不下几个人了。
马有财用沾着煤灰的手背,抹了抹眼睛,没言语。
号炮三声,人群轰嚷着,又退了回来。想必行刑已毕。
马有财向金善卿一拱手,“走了。回头见。”带着那两个人,随着退潮般的人流,走了。只是从背影看去,他像是矮了一截。
三梆子没走,说:“马大哥说了,让我送送你。”
一听这“送送”两个字,金善卿打了个寒战,一天没进食,越发的饿了。
镇反干部:您觉得,这金善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好不坏?
马盛:当时我看他,就是个少爷羔子,一举一动都带着有钱人的做派。说不上好坏。参加了共产党以后,慢慢地,我才弄明白,这小子根本就不是革命党人。他闹革命,就是为了吃香的喝辣的,听戏逛小班,没正文。对我们这些连饭都吃不上的人来说,他干的那些事都是胡闹。你想想,革命者有一边干革命,一边跟宝义搞对相的么?有拿着革命经费胡吃海塞的么?有出门坐洋车,回来还花钱买汽车,家里厨子、园丁、老妈子一大堆的么?革命是为了解救劳苦大众,他小子既不劳,也不苦,他革的哪门子的命,纯粹是跟着惹惹惹(土语,三字读音为:平轻上)。
镇反干部:他好像也参与了不少的事。
马盛:这小子没治了,么事都掺和,好像他是天津卫革命党的“大了”,没他办不成事。后来我听说,他跟铁血团、女子暗杀团、共和军都有事,惹的那麻烦多了去了。
镇反干部:从今天看来,金善卿算不算革命党?民主革命的。
马盛:这个,不能算吧……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金善卿也给饿瘪了。进门一看,宝义斜倚在齐彭代尔式的软椅上,左腿平伸,只穿着里边的丝棉袄裤,身边倚着枝司得克——亮漆手杖,又叫文明棍。
“老马那边怎么样?劝得住么?”宝义的帽子也摘了,长长的头发结了个男人的辫子,头发在白炽灯下有些泛红。再问第二句就有些不挨着了:“今天我自己打的辫子,看看怎么样,像个爷们儿么?”
金善卿甩掉皮袍,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叹了口气,道:“没什么门道。马有财固执得很,说不进话去。而且,看样子他也不是个爱财的主儿,临走托我买子弹,还准备照价付钱。怎么能在他身上扒出条缝来呢?唉呀,可饿死我了。”
“饿了?今天我带来了好东西。现在就吃吧。”宝义一笑,没有百媚也有几十媚,这才像个女孩子。
金善卿的厨子是学淮扬菜出身,就因为主人的口味很杂,吃什么口味没有准时候,他便又是连偷带拜,学会了不少的川菜、鲁菜和京帮菜,费这么大劲就是因为金善卿给的工钱高,不低于大菜馆的头等厨子,活却轻松得多。
今天这道菜是金善卿亲手教给他的,是本地名菜:紫蟹火锅。
“怎么样?不错吧,我亲自动手,一只一只挑的。”宝义只是夹了只蟹在碗里玩,眼睛溜着金善卿。
这紫蟹只有天津出产,有与之相仿佛的,也只有浙西海盐南边澉浦的秦驻村出产的沙虎。紫蟹最大的,约有银元大小,小的只有铜元大小,每年春节前上市,最好的一只能卖到两毛钱,用它吃火锅最妙。
“这是最后一季了,吃完这顿,怕是得等明年冬天了。”看来宝义也是个吃主。
三十年陈的女儿红烫了上来,色如蜜蜡,浓似蜂浆,香气氤氤氲氲。金善卿没有动酒杯,有人比喻这酒好似多情人新寡,入口温和,却是后劲绵长,空着肚子是不能饮的。他便先从锅里捡了只长脐的,揭下脐盖,蘸些姜醋,就着脐口用力一吸,先是滑腻可人的膏爬上舌根,浓香满口,以至于有些糊嘴;跟着来的是鲜甜的蟹肉,扫过齿颊、舌尖,解去蟹膏的浓郁,鲜味便直奔后脑而去。
一杯浓酒把口里的余味漱清,金善卿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宝义又给他斟上一杯,摆摆手把伺候桌子的老妈子打发走了。
金善卿又吃了两只紫蟹,夹了两筷子口蘑丁,还是没话。
“要不,我陪你喝一杯?”许是行动不便,让宝义身上女孩子的特征又回来了。两只细瓷酒杯一碰,宝义觉得好似定情的典礼。这么大的男女,不是夫妻,如何能在一起饮酒?也只有革命党人才有这等潇洒。
“今天我看见南市杀革命党人。”金善卿竟把碰过的酒杯放下了。“唉……”
宝义一杯酒下肚,浅黑色的皮肤下浮起一层淡红,像朵名花般娇艳。“你该不是……,害怕了?”口无遮拦的毛病却还没改。
“人哪有不怕死的!”金善卿一时也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这马有财一定要暴动,死的人就更多了。按说,我要是把他们劝住了,也算是给革命保存一点点实力,等孙大总统跟袁世凯当真翻脸,再暴动也不迟。可他不听劝,我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呀!”
“你一定是有主意了,是吧?”宝义三杯酒下肚,完全变回女人了。“只不过,你还拿不准用不用。”
这小丫头真的了解我。金善卿心道。他不打算把老吴的事告诉她,一来他还真的没打定主意,二来老吴的办法太过阴损,能不用最好不用。
“要不,我去试试?”宝义眼里像抹了蜜,湿润、晶亮、甜蜜。
金善卿摇了摇头。这件事最终可能演化成一幕丑剧,他是个不甚合格的革命者,不在乎,宝义却是个纯真的女孩子,不应有此经历。他只得劝解道:“你的脚还不行,在家养伤吧。”
“脚已经好了。”她站起来走了几步,显露出少有的婀娜。“我拿着个司得克,为的是好玩。”她用手拉住手杖的两头,两下里一分,闪出一柄雪亮的短剑。原来是把“二人夺”。
直隶总督府的左莲舫左师爷跟金善卿有交情,金善卿这天早上,先去拜访了他。每次登门,金善卿从不空手,这次手里拎着个小蒲包,外表看着像蜜瓜类的稀有水果,其实里边是一颗印度大土,俗称人头土,鸦片烟中的极品,当年林则徐在虎门销毁了几千箱这种高档货。自从中国人自己学会了种鸦片,这种东西就很少见了。他的这颗大土,还是跑外海的洋船员走私进来的,冒着被绞死的危险。这份人情对于吸烟的人来讲,可是相当大了。
送这么大礼,目的只有一个,打听总督府的防卫情况。左师爷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此乱世,谁知道明天哪路诸侯坐天下,多交个朋友没错处,大清国毕竟是完了。
从左师爷那里出来,金善卿越发坚定了阻止马有财的决心,就算没有同盟会的命令,他也要这么做——头天夜里又来了道密令,汪兆铬签署,让他务必防范北方革命党的暴动。其实,总督陈夔龙早有防备,总督府、海关道、探访局等处布下了重兵,外松内紧,就是防着革命党人再次暴动。
凭他们那几十个人,十几条枪,找死不是?坐上三梆子的洋车,他决定对马有财再下一番功夫,如不成功,便只好不择手段了。
三梆子已经今非昔比了,浑身上下一新:洋蓝布短棉袍、青布棉裤、双梁靸鞋,全是金善卿给钱置办的;他拉的那辆洋车,是金善卿从日本三井洋行买来的最新式样,长车把、大胶皮轱辘、蓝漆车厢、黄铜饰件,大红的皮坐垫、皮靠背和皮车篷,显得格外气派。街上坐这种洋车的人,多半是混洋事由的,本地土财主舍不得花这冤枉钱。从今往后,三梆子便成为金善卿自己的车夫,除每月替他给北方革命总队交五块钱经费外,还给他十五块钱的工钱。
这个安排,三梆子的姐姐当然高兴,为此,钱大姐特地等在金刚桥头,待金善卿坐着车从桥头上一过,她趴在路边磕了三个响头。不管金掌柜的看没看见,这是她们姐弟知恩感念。
三梆子倒是没显出什么来,车拉得挺快,脸上有些麻木,不知心里怎么想。
藏在车厢里的四百发子弹交代给了马有财。说四百发子弹,金善卿一粒也没多给,因为他多少对马有财的脾气有了些了解,多给他一定要给钱,不要钱肯定办不到,但是,也许他的钱只够四百发,多了让他难堪。
金善卿让马有财坐他的车,他另叫一辆,说是找个地方谈谈。
“我没长坐洋车的屁股。你坐车走你的,我在后边跟着。”
三梆子跑得很快,跟在后边的马有财跑得也不慢,最后来到了大经路一家上等鲁菜馆。门口“瞭高的”是个秃脑瓜放光的胖老头,一声高叫:“楼上,一位。”带着膛音。
“两位。”金善卿要给足了马有财面子。胖老头没再喊,只做了个请的姿势,撇了撇嘴。
在楼上金善卿捡了个临街的座头,两人相对而坐。楼下许是有位官员要上京,打着执事坐着轿向新车站方向去了。
“这位爷,”来招呼的竟是掌柜的,穿着缎马褂。“给您老预备下雅座了,您挪动挪动?”
“大爷就愿意坐在这儿。”金善卿知道他们两个人衣衫差异过大,坐在这里很不像样子,但这是他设计好的,就是要给马有财这个面子,让他也风光风光。“先来四个凉碟案酒,热炒来炸虾铃、扒三白、芙蓉鸡片、干靠大黄花。”猛地他忆起“穷人爱吃肉”这句笑话。“饭菜是把子肉,炸大扁丸子。”
这菜叫得不仔细,两个炸菜,有叠床架屋的感觉。金善卿心道。好在马有财万不会有这么讲究。
掌柜的没再说么,下去安排去了。心道:在这大菜馆子里,富人要是跟穷人坐一桌儿,不用问,必是革命党。
马有财坐在那里,双手抱肩。他真不知道自己如何鬼使神差地跟了金善卿过来,可怎么就来了呢?菜还没上来,金善卿的嘴在那边讲个不停,他把目光垂在桌子上,脑袋有些发木。
四个凉菜上来了,他只认得有一个是枣,颜色深了些;另有一个盘子飘散出些醋味,是黄瓜丝拌什么东西。大冬天吃黄瓜,造孽不是?耳边飘进来一句:“上好的洋河大曲,您老上口。”
他不是没喝过酒,但他喝的是薯干酒,就这,自从干了革命,他也没钱干这闲调调了。金善卿把他拉到这里来,纯粹是显摆自己,寒惨他。
四个炒菜陆续上来,一个金黄,两个雪白,最后是条鱼,酱红可爱的样儿,一股子好闻的味道凶猛地扑了过来。马有财将两只手夹在了腋下,手心上直冒汗。
今天如果自己一动筷子,便是栽在这儿了。既然肯吃他的,少不了也就能拿他的,后边就得全听他的。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可他又不能发挥他的特长,来一顿破口大骂。金善卿毕竟帮过他的忙,他不能把自己变成个浑人。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脊背上的汗将空心棉袄也沾湿了,牙根和两腮酸痛。
又上来两道菜,真的让他有些个坐不住了:一只盘子里是十二个大肉丸子;另一只大碗里堆着满满的肉块,肉块的腰上还扎了道草绳,又红又亮,可爱极了……。他妈的王八蛋,王八蛋!憋在心中的暗骂解决不了眼前的困难。他站起身来,道:
“谢谢您的好意,心领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尺把长的纸卷,当地一声放在桌上,里边是大洋。“这是子弹钱。”又掏出几张钞票,推到金善卿跟前,“这是昨个您塞在饼里的。”
金善卿把钱一推,又在讲些什么。他没有听,下手捏起一块有肥有瘦,肥而不腻,酥烂可口的把子肉,放在嘴里。
“谢了。”他转身下楼。捆把子肉的蒲草,把牙塞住了。
镇反干部:金善卿有没有做过什么……,像是收买革命党的事?你听说过没有?
马盛:没有吧?至少对我他还不敢。这小子,从根上就看不起穷人,以为我们除去吃饭,活着就再没有目的了。当然了,当时我们觉悟低,干革命的目的之一也确实是为了能吃饱饭,但是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反帝反封建的目标,联合劳苦大众,推翻满清王朝,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这都是我们的目标。朱元璋当年造反,都说是饿反的,其实他同样是为了江山,没有大目标,怎么能算是革命者?当然了,朱元璋是封建帝王,跟我们革命者不能比。
镇反干部:那么,他跟你们来往,都干了些什么?
马盛:干什么?都是跟着添乱。
一桌子菜没动,金善卿十分扫兴。掌柜的打发小力笨装上提盒。“给您老送家去?”
一桌子菜交给了三梆子,让他拿回家去与钱大姐同吃,金善卿另叫了辆车,奔锦衣卫桥去了。他不能让三梆子知道他与老吴的事,正好借机支开他。
闹革命这活儿真难!
老吴这一上午,往粮栈门口跑了有二十趟,脖子都抻长了,总算把金善卿盼来,那份高兴劲从脚后跟往外冒,走起路来一窜一窜的。
“少说废话,我没功夫听你扯闲片儿,办得怎么样了,照直说。”金善卿的肚子里有一股子压不住的怒气,但他也说不清是不是生马有财的气,马有财没吃他的饭,他很不开心是真的,可同时,他又隐隐隐约约地感到,马有财的行为像个“英雄”,这一辈子马有财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菜肴,能那么一甩手就走了,真还有股子英雄气。
老吴倒是好脾气,装作没看见金善卿脸上的怒色。“事情正在办,难呀!俺估摸着,不花钱是不行。”
“你他妈的就知道钱,空口白牙从我这儿拿不走一个大子。”对马有财的敬意转化为对老吴的厌恶,金善卿的话就很难听了。“我要的是人头儿,能有多少人?”
老吴一抖袖头,意思是跟他拉手讲数。“滚一边去。”金善卿越发觉得这事越走越歪。
“八十。”老吴报了个数。
“放狗屁。”
“六十。”
“胡说八道。你小子别转你那个小心眼,想多拿钱少办事,事儿办砸了我要你的小命。”
“真真的是四十五个人,要是不确,天打雷劈。”老吴赌咒发誓,脸上却是阴晴不定。
金善卿了解得清清楚楚,北方革命总队大约有二百名成员,但多一半都是钱大姐儿或马大嫂之类的非战斗人员,真正能参加暴动的不超过九十人。
老吴开出来的价钱,一个人三块钱,保证他们守在家里不出来,绝不跟马有财一起暴动。
“这钱不能经你的手,我跟你亲自送钱去。”金善卿对老吴一百个不放心,他要亲自验看这些人是不是确实如老吴所说。损失钱财不算什么,就怕他耽误事。
“您老跟着去没问题,但钱得由俺发。他们只信俺一个人儿,不认得您是那路神仙。”老吴的谦卑渐渐变成一种得意。好像小人抓住一点点由头,也要转化为利益。金善卿更没好气了。
一百四十块大洋过了手,金善卿没动用马有财给他的子弹钱,有些舍不得。而后雇上两辆洋车,他们先奔地道外,然后是堤头、小关、落马湖等棚户区,在天津城外绕了一大圈,倒是家家都留了人,不是当家的自己,就是留下个女人或孩子,应承得也满好,收下这三块大洋钱,保证再不跟马有财打连连。
事情出奇地顺利,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穷人是不是讲信用他说不准,但从眼下的情形看,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着。只要这其中有一大半人不出门,马有财就干不成事。
当然,他心中清楚得很,这一圈走下来,绝对不足四十五家。但他也没有揭破老吴的小把戏,日后说不定还用得着他,给他点甜头没坏处。事情进行得顺利,他心中的怒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
但是,只这一步棋还不能保险,还得再加一道“捆仙索”,才能把马有财束缚住。所以,他在送钱的同时,每一家都交代了一句:“明天一早找马有财去,我给大伙预备了点东西,不多,‘破五’包饺子的洋面,还有肉。”
这不是他有意下蛆,弄出点事来缠住马有财,让他动弹不得,也就免得搞什么暴动了。
一大早,金善卿来找宝义,门上说二小姐天不亮就出门了。干什么去了呢?他不明白。原本打算让宝义送那批食物过去,这种事女孩子做最合适,如今看来不成了,便打发三梆子去办这件事,指定中午才能送到马有财家。有几十个家庭缠上,马有财一个上午就甭干别的了。
说实话,金善卿一点也不喜欢他做的事,特别是今天的事。昨天的收买在他来讲是家常便饭,几乎每天都在干,但今天这事,有些个不大正派。
“破五”的饺子是本地过年的重要内容,再穷的人家,也要想尽办法包这顿饺子。三梆子送去的是三十二袋兵船牌洋面,两扇猪肉,正好给他们今天包饺子。二百来人的北方革命总队,拢总里算也得六、七十户,分这些东西就有得麻烦了,洋面得过秤或者过升,一家家地平分不是件容易事;整扇的猪肉更是难题,剔肉难不说,分过了肉还得分骨头,脊骨、棒子骨、肋条,成色不同,含油多少不同,得砸成一块块的细分,不易公平却最易生事端。只要是一发生争执,穷人争肉,少不了大打出手,那马有财还暴动个屁。
可是宝义上哪去了?金善卿有些费猜疑。
今天凌晨,宝义瞒着金善卿,给马有财运去二十枝大枪和一箱炸药。她不是有意给金善卿掣肘,她也不赞成马有财这么蛮干。但是,她更怕这场暴动非但不成功,还把北方原本就有限的革命力量消耗去一部分。要真刀真枪地干,主要靠马有财手里的这帮饿得半死的穷人。
直隶总督对于暴动可不管你是不是在南北谈判,用江湖话说,是马有财先挑的事,一场巷战下来,他们得死多少人!宝义身为女子暗杀团的骨干,很是杀过几个人,她知道人的死亡是件多么悲惨的事,就越发地替马有财担心。
劝说马有财的事想也别想,这个人像驴一样的犟,唯今之计,只有想办法减少损失。正好她们女子暗杀团保管着一批军火,是去年滦州起义时,运来天津准备暴动的,事情没办成,武器就留下了。只有给马有财的战友们加强火力,在攻打总督府时有能力对抗一番。等知道打不过人家,有大枪掩护,撤退时才能减少些伤亡。
马有财的感激之情实在是难以言表,他万没有想到宝义能有此义举,比较之下,也就越发地显露出金善卿的油滑,他对革命同志没有真心。
宝义觉得还是要交代一番,便对马有财说:“有些事我必须得说在前边。送这些东西来,并不是我赞成你的行动,我是怕你们全军覆没。打得了就打,打不赢就逃,别不管不顾的,跟着你的人可都拉家带口子。”
“知道了。”马有财不善言谈,安排陆继赶来的十几个人把大枪捆在秫秸捆中,装扮成冬日里走街串巷的卖柴火的,挑着担子走了。
宝义还想叮嘱几句,但又不知该讲什么。看马有财那么忙,她留下只有添乱。“我回去了。”转身要走。
“等一等。”马有财叫住她,面有难色,但终于还是开口了。“您能不能借我五十块钱?”
四个孩子睡醒了,衣衫不整地走了出来,有的手中提着小筐,有的手持铁丝弯成的钩子,这是扒煤核的工具。
“为了孩子们,你们也要保重自己,千万别不顾死活地蛮干。”五十块钱的钞票交给了马有财,她转身要走。
“别走。”马有财拉过孩子们,说:“替爹谢谢姨,给姨磕个头……”
四个孩子跪得不大整齐。
宝义两脚发软,心中酸楚,逃也似地上了她家自备的亨斯汀双座马车,装运枪枝来的车厢也没关,便打马飞奔而去,险些撞上押运洋面、猪肉而来的三梆子。三梆子性子急,等不到中午。
她满脸的泪水,三梆子看得清清楚楚。奇怪!三梆子有些纳闷,又很担心。
镇反干部:你前两天见到金善卿,跟他提当年的事了么?他怎么说?
马盛:提了。他说你们正在审查他,不便多说。他跟我年纪差不多,可头发全白了,一点精神气也没有。不过,还是当年的少爷模样,水獭皮领子的大衣,英国哔叽面,意大利的软皮鞋。看来穷人翻身得解放,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到的事,这些人的生活,比劳动人民还是强很多。
镇反干部:如果他给定性为反革命分子,他的财产就得没收。
马盛:按说呢,如今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人了,犯不着跟他们算旧帐,可是,他们的钱财都是剥削劳动人民来的,还给人民也是正当的。就是……
镇反干部:什么?
马盛:怎么说呢?他好像还不至于……,不好说。
午后,金善卿打发自己的人找到老吴,打听一下他的“破坏行动”的效果。老吴正在院子里剁肉,四邻都抻着脖子看。他也从马有财那里领来一份包饺子的材料。
看起来他的那道“捆仙索”没起作用。但老吴自称他的消息千真万确,今个夜里马有财就要行动,但最终必不能成事,昨天接了钱的那一批人,肯定会把马有财撂在旱地儿上。
对于老吴的话,他也就信个四五分,不敢太当真。贪心的人他见得多了,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不管怎么说,南北和谈成功是件大事,自己身份所关,无论如何也要把事办妥。于是,他到德华银行取了三千块钱的钞票,回家捆成好大一捆,揣在怀里鼓鼓囊囊的,便走出家门。犹豫了一番,仍然决定不带枪。枪是粗人用的手段,他有钱就能解决一切难题。
宝义在这么个日子口,跑哪去了?金善卿再次来到她家,门上说,二小姐回来过,换了身青缎皮袍,又出去了。这两天这丫头有些个神出鬼没。
天已过午,他到邮电所打了几个电话,马有财万一失败,他得有所安排,不能让他们就这么去送死。
三梆子还没见人影,他又打电话告诉家里的仆人,三梆子回来,让他晚上六点钟到北门里石头门坎素菜馆找他,也许这孩子知道的情况多一些。之所以约得这么晚,他心里清楚,得给三梆子一点功夫,让他帮着马有财忙活忙活,同时了解到的情况也就更多了。这孩子跟他还有些生分,要想套出马有财的布置来,还得下一番功夫。
而后,他去了一趟津海关,那里有他的一个苏格兰朋友,海关缉私队的队长桑德森,他把三千块钱交给桑德森。桑德森操着宁波味道的官话来了句:“小意思。”他金善卿今夜是好人还是坏蛋,全系在洋鬼子的这句“小意思”上了。
这些事办得真糟心!
还有什么未安排的事?金善卿呆呆地站在英租界中街,夹在两边的银行大楼中间,想心事。能做的事情他都做了,下边大约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不能设想他的计划失败,那不单是没有完成任务那么简单,马有财如果成功,说不定会弄出个北方革命临时政府。说心里话,他对自己说,他对孙文和同盟会近期的做法并不赞成,虽说他不是同盟会的成员,但也不能眼看着给同盟会多出一个对手——即使同样是革命党。可这道理又有点说不通,袁世凯不是同盟会的敌人么?孙大总统眼下说他不是敌人,但每一个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必定势不两立。阻止了马有财,就等于又帮了袁世凯。出个革命党的北方政府总比袁世凯要强啊!
这是怎么了?思绪有些混乱。金善卿平生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事想不清楚。
罢、罢,罢。离六点钟还有几个钟头,到了夜里还不知道出什么怪事,撞大运吧!金善卿叫了辆洋车,直奔了日租界的樱花浴馆。烫个日本澡舒坦舒坦,出来正好到石头门坎等三梆子。今年节气早,广西新鲜的鞭笋和竹荪该运到天津了,石头门坎的油闷鞭笋出色当行,另外,有一道豆腐、竹荪汤,给取了个雅名叫“纱窗明月”,也该尝尝新了。本地的菜品吃来吃去,就那么几样,烦人得很。
走过法国桥边的时候他发现,海河航道局的破冰船在河中开出了一条航道,虽不很宽,但普通的货轮完全可以通过。
桑德森言而有信。
马盛:直隶总督衙门原先在河北,海河裁弯取直以后,就变到河南边了,紧临着金钢桥。头一次暴动,负责放信号的同志也不知道是没有经验,还是一慌张看错了表,反正是提前一个小时就放出了信号,各队伍还没到达指定位置,河北的人就先动了手。总督衙门自武汉起义开始,就加强了戒备,卫队也增加了。他们一听见河北枪响,抢先把金钢桥给扯了起来。这是我们的疏忽,没想到他们会有这么一招。你想想,我们都是手枪、土炸弹,跟本打不过河去,牺牲了两个同志,暴动也失败了。当时我就想,这次失败的原因,并不只是信号放早了,关键是参加的人手太杂,不统一。
镇反干部:不是你们北方革命总队干的么?
马盛:不是。好像是同盟会派来的人,不是汪精卫,就是胡锷公,他们要把天津的革命党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什么协会之类的组织,也拉上我们总队,但联系不多。你想这事,七八个组织,互相不认得,也弄不清谁在干什么,就这么暴动,能成么?说句难听的话,武昌起义这事儿多有赶时气,撞大运的成分,他们把那种经验拿到北方来干,可这是满清政府的老窝,怎么能行?不行。要想成功,必需得有周密的计划……
镇反干部:你当时有把握成功?
马盛:至少有七分把握。你看,大清国跟洋鬼子有协定,天津城周围二十里以内不许驻扎清朝的军队,城里的武装,主要是巡警道。新从杨村调来的一个协的新军,也是因为武昌起义闹的,外国人松了口,但还是得驻扎在军粮城,进城的只有五百人,不能穿军服。算算看,五百人分派在总督府、海关道、天津府、巡警道、大清银行、新车站、大清邮政,还有什么?差不多十几个地方,东一股子西一股子,我们只要拿下总督府,活捉总督陈夔龙,或是天津总兵,让他们下令新军放降,事情就成了。听起来这么大个城市不好办,打蛇打七寸,抓对了地方,很容易办到。
镇反干部:你怎么知道直隶总督那天在府里?
马盛:那天陈夔龙的长孙过满月,天津所有的地方官和新军的长官都得到,我们冲进去来个瓮中捉鳖,一个也跑不了。那时天津就没官了,群龙无首,至少华界我们能控制住。
镇反干部:成功以后能怎么样?
马盛:怎么样?还真是的,真要是暴动成功了……,那会儿还没有咱们共产党。我想,只要是成功了,至少全国解放用不着非等到现在。
到了六点钟,三梆子没出现。金善卿心中暗想,老吴的消息多半准,这三梆子一定是跟着忙活暴动的事,抽不开身。于是,他叫了一壶直沽高梁,按说他平日不喝这种烈酒,今日总觉得从心底有股子冲动,正对这种酒的脾性。
然而,烈酒的冲劲是对了他的心情,却与这里清淡隽永的素菜不大搭调。他发现,近来心意彷徨,正在渐渐失去他平日最得意的那份从容。
凡事关心则乱。他发现自己做错了,不该对马有财他们由同情进一步深入到关心。是关心么?他问自己。兴许是,否则,不会从得知今夜暴动的消息后,便这样张皇失措的。这样太没风度了,要泰山崩于前而不惊……
有个短衣的汉子送来张纸条,上面的书法拙劣,说:今晚亥正,来车接你。
晚上十点过来接他,什么意思?莫不是拉他一起去暴动?还是把他劫持起来免得碍事?不明白。
马有财担心,三梆子若去接金善卿,必守不住秘密。先把他稳到夜里十点,再让三梆子拉着他走日租界旭街回家,躲开总督府。那时离起事只有半个小时,他再想破坏也来不及了。
再者说,这一阵子,他还需要三梆子用那辆新车拉着宝义到处走,他扮作跟班在后边小跑,一来四处察看总督府和附近街道上清军的防卫情况,二来还可以随时策应隐蔽在附近的队员们。
三人在城北的侯家后、鸟市一带转了转,马有财发现了不少自己的队员不守纪律。
这一次他吸取了上一次起义的教训,把自己的队伍全都拉过河南边来,免得被新军再拉起金钢桥,把起义的队伍分成两截。从这里发起攻击,距离近,可隐蔽的地方多,是打巷战的好地方。暴动的时间定在十点半,这个时候总督府里庆满月的堂会正唱到大轴,也是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候。
但是,这么长的时间,几十条大汉在街上闲逛,很容易被探访局的暗探们发现。于是,马有财想出一个主意,临出发前,每一个队员发了一块钱,就是向宝义借的那笔钱,还有老吴拿来的一笔钱,让他们各自换成铜子,分成小队到鸟市和侯家后一带的戏院、落子馆里边听玩意儿。这些个地方散场总在深夜,什么人坐在里边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每个小队有两个负责带枪的队员,一个挑着柴火,里边夹着长枪,另一个是个打小鼓的,这也是他们本来的职业,筐里的旧货下边,是手枪和炸弹。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队员,绝不会引人注意。
谁想到,他的那些队员仍然散布在街上,显眼得很。不听从命令,事情就先失败了一半。
坏了。马有财一拍大腿。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一处。那一块钱他们一准是留给老婆、孩子买粮食了。自己是穷人闹革命,怎么也会犯这种富人的错误!
再临时想办法是不成了,他身上的钱也留给了老婆、孩子。望了一眼前边车上的宝义,自己先摇了摇头。他之所以用不着带钱,就是因为扮了宝义这位阔小姐的跟班,三梆子是车夫,这样不会有人怀疑,当然更不用带钱。他同意宝义参加这次暴动,也是因为少一个这样的人,他的那些队员扮不成阔少爷。
宝义倒像是很沉静的样子,架着二郎腿坐在车上,也不东张西望,稳当得很。
再向宝义借点钱?马有财心中的那点穷人的豪横劲不允许他再张口。咬咬牙,再坚持一会儿,街上的行人散去之后,他的队员也该分小队向各自的目标靠拢了。
这个时候可不能出事,要不,一切都白忙活了。
三梆子来接金善卿时,一脸的不高兴,他在梦里都想参加暴动,上一次嫌他小,不让去,这回有了机会,又去不成。
车还没到鼓楼,金善卿捡个僻静地界把三梆子叫住了。“跟我说实话,马有财是不是今天夜里暴动?我告诉你,新军的布置有了变化,马有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我现在必得马上见到他。”其实左师爷去了北京,今天并没有总督府的切实消息。
三梆子没言语。马有财给他下的是死命令,让他架也得把金善卿架回家。
“如果他们这样就干起来,人可少死不了,事也不一定成功。”
三梆子毕竟是个小孩子,让金善卿连哄带吓唬,便掉转车把,奔北边下去了。出北门,正遇上巡警抓了两个北方总队的队员,用锁链锁在脖子上,牵着往南走。他们二人都别过脸去,与来人不照面,三梆子脚下如飞,穿锅店街,奔南运河边上的鱼市。平日里,每天天不明,海下顶着潮头上来的渔船在这里卸下各色时令鲜鱼,如今封了河,鱼市上冷清得很。
马有财的指挥部就设在鱼市东头的一间小茶棚里,往北距金钢桥之有一箭地。马有财并没在这里,茶棚里坐着喝茶的是宝义。
“你来干什么?”金善卿怒火中烧,马有财要是在跟前,他免不了要破戒开骂了。“他怎么能把你弄来?这不是害人么?”
“是我自己要来的。”宝义手里那碗茶刚是二泡,嫩绿的芽尖不是这茶铺中所能有的,手边是她那枝柄上嵌珍珠的柯尔特。“我虽然不赞成他们,但事情既然干起来了,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茶棚后边蹲着五六个人,大枪卷在芦席里,有条汉子站起来望了金善卿一眼,又蹲下了。金善卿认出来,这人住在堤头,昨天亲手接了他三块大洋。
他妈的说话不算数!其他收钱的人想必一个不落的都来了。这些个穷小子行事另有一套,跟他不是一个规矩。
看来只能往最坏里打算。金善卿把宝义拉出茶棚,一只手臂拢住她的肩头,手上用劲,搂得紧紧的,在她耳边道:“你一定要听我的话,现在坐我的车,赶到挂甲寺河边,给送个信。”
“我要参加战斗,马有财让我带这一队人马。”这只是在撒娇,她的身子已经有些发软。
“千万听话,这是要命的事。那边的人你认识,告诉他们,要做好准备。”金善卿强按着性子,把语调调理得分外的轻柔。“这里的事交给我了,我替你去办。”
宝义总算坐着三梆子的车走了,临行把柯尔特手枪给了金善卿。三梆子很是不乐意,但也没有办法。
算起路程,三梆子得避开总督府,沿着南运河往西,从西马路绕到德租界,再到挂甲寺,少说也得用一个钟头的时间,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一个队员走过来问:“金先生,宝义小姐把表带走了,现在几点了?”
“差十分十点半。”
那伙人从茶棚后边出来,沿着河堤向金钢桥摸过去。金善卿跟在最后,看明白了,他们一共七个人,四个人握着大枪,另外三个手里是斧头、棍棒之类的东西。
这件事真有点开玩笑,可他们就这么干了。金善卿从未开过枪,沉甸甸的柯尔特拿在手里很不得劲。离桥头还有十几丈的时候,前边的人停了下来,伏在河堤上,回头问:“现在几点了?”
“十点半差一点儿。”全仗着这一段河岸没路灯,要不,桥上的新军大老远就能发现他们。
金钢桥头上平日里只有两个巡警把守,上一次起义失败后,这里用砂包堆了个工事,换上了四个带长枪的新军。
“他妈的,怎么多了两个人?”前边一个队员低声道。隔着不远,金善卿也能看清,桥头上有六个士兵。他想起来,准是总督府的堂会要散了,官员、眷属们要回家,街上自然加派岗哨。
有人从他身后摸过来,吓了金善卿一跳,手里的枪险些走火。扭头一看,先是看清两只细细的小眼和一脸皱纹,再一定睛,认出来了,他妈的是老吴,拖着枝大枪,笑模笑样地冲他点头说:“金掌柜的,生受您了,饺子别提多香了,家里人对您老感激不尽。”没等他回答,又爬到前边去了。
一时间,金善卿觉得这二十多年白活了。他一向自诩从未看错过人,这一次真是瞎了眼,让这几个小子给玩了。
一排枪声猛地在他耳边响起,浓烈的火药味扑面而来。再看,桥头上的士兵倒下两个,剩下的四个士兵有两个扭头往总督府那边跑,另外两个一边向这头射击,一边往工事后边跑。
老吴猛地跳了起来,瘦长瘦长的身子像好大个靶子,叉开双脚稳稳地站在河堤上,平端大枪,啪啪两声,那两个士兵便扑倒在工事边上。老吴放下枪,回头冲金善卿一笑:“金掌柜的,打兔子的枪法,您老还看得入眼么?哈哈。”
金善卿有些佩服起马有财,这个战术很高明,清军的兵力大都在河北,只要把守住金钢桥,桥南边只有些卫队。
轰地一声巨响,红光映天,总督府附近发生了爆炸。
“攻进去了,太棒了。”没枪的队员此时已抄起了岗哨的枪,躲在工事里边,枪口对着河北,回头往南看。“总督府的后墙一准给炸塌了。”
金善卿问:“马有财在哪?”
“他领的那一队专打总督府的大门。”正说着,总督府的辕门前也响起了一声巨响,声音不如方才的响亮,想必是手抛的土炸弹。
照眼下的情形看,说不定还真让马有财给蒙着了,兴许就能成事。他心下琢磨着,万一马有财占了天津城,他怎么跟南京临时政府打马虎眼,至少也该替马有财说几句好话才像人,于是,便蹲在工事里点上一颗烟。
“寻一根抽抽。”老吴蹲在他旁边,伸过手来也拿了枝烟点上,一下子嘬进去大半根,“好烟,么牌的?”
镇反干部:我听您说是初三见到的宝义和金善卿,初五暴动,但其他人的交代材料中说,从你们见面,到暴动,不是经过了三天,就是四天,这里边时间不大吻合。您看这?
马盛:肯定是他们记错了,这件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镇反干部:不是我们不相信您,从多方面的材料来看,金善卿在这几天里的活动互相冲突,还有不少别的事,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干不了那么多事,我们琢磨着,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诡秘的东西?
马盛:你这话问到点子上了,金善卿这个人,表面看起来还算规矩,其实神出鬼没,净干些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马有财听到总督府的后边炸响了,心下一喜,从衣襟里掏出两把手枪,一枝柯尔特,一枝勃郎宁,只两枪,便把被他拉住闲扯的两名岗哨撂倒在地。听到枪声,散在四处的队员们都冒了出来,每人一枝手枪,一枚土炸弹,向总督府门前冲过来。
许是暴炸让守卫在门前的十几名卫兵有些慌乱,但看到拿着武器向他们冲过来的北方革命总队,这些人即使是出于自卫的本能,也立即端枪射击,革命党当即倒下了两个人,新军和门前的官员、轿夫也有几个被子弹击中。
三十几个人攻打总督府的正门,是有些个冒险,但马有财认为,选的这个时机有把握,来道贺的官员、眷属正是告辞出门的时候,马车、轿子一片乱乱轰轰,枪声一响,这些人有的回身往总督府里跑,有的沿着大街四散奔逃,也有的女眷被仆妇丢下不管,独自坐在地上大哭……
门口站班的门丁和卫队,急忙退入衙中,企图掩上大门,一颗土炸弹丢过来,两扇大门轰然倒地,总督府便大门洞开了。
“一位老爷也别放过,都抓起来。”真正跟总督知近的大官都更衣换上了便装,不像州府、知县、佐杂们得翎顶辉煌地支应着,得仔细辨别。
冲入总督府,并没有遇到抵抗,卫兵们都逃散了。马有财心下暗喜,真乃天助我也。
总督府是座五进的院子,大堂与客厅很快就肃清了,抓住的官员都被集中到西花厅内,其他的丫环、仆妇们都不见到踪影,卫兵只有死在地上的几个。
让马有财感到不安的是,院子后边方才响了一阵密集的枪声,此时却没了动静。他在正面的进攻并非主力,主要的战斗人员和大枪都放在了总督府的后面,后花园的院墙被炸开之后,便可杀进府来,从背后击溃府里的卫队。
北方革命总队强于其它革命组织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成员在本地下层有极广泛的基础,各大衙门、宅院中都有他们的人当仆人、厨子、门丁等等,即使没有内线,送煤、送柴、送水、送菜的人们也能在里边进出,所以,总督府的防卫情况他非常清楚。根据今天早上的情报,这头两道院子里至少也应该有二、三十名卫兵才是,都到哪去了?
第三进院子的大门紧闭,这倒不是难题,一炸就开。第三进院子是总督的签押房和内客厅、书房所在,第四进则是内眷们住的内宅。宅院的西面有一条夹道,直通后面三进院子,第五进院子里一大半是后花园,另一部分是车房、马房和厨房,当然还有后门。从夹道进去,可以直接攻进后面的两进院子,此时另一队人马应当攻进府内,至少也应占领了后花园,并控制住后门,以防陈总督从那里逃跑。
受伤的队员被搭进了门房,有两个人已经当场死亡。这是革命必需的代价,马有财还没有时间表现出伤痛。他留下一半人守在前院,亲自带领十几个人,打算从夹道中攻进去。
那些卫兵怎么不见了?后院又响起一串暴炸声,紧跟着就是一阵紧似一紧的枪声,突然间,又没了动静。
夹道中有一个带门楼的二道门,没有门槛,以便于进出车马。马有财当先带领众人摸入夹道。后院的枪声已经很稀了,想必同志们得了手。
他向后摆了摆手,低声道:“小心撞上自己人,开枪前先看清楚了。”自己人要是在这院中火拼出来,倒让新军捡了便宜。
二道门吱呀呀向两边一分,马有财带领队员伏在墙边。门里火光一闪,像是雨夜中的闪电,很不整齐的一排子弹从他们的头上飞过,好像还挺高。因为看不清门里有没有工事,马有财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队员们也没有放一枪。子弹太宝贵了,不能轻易耗费。
门里的人显然是心惊胆战,又几排枪打出来,就更不像样子了,子弹有的高得将房檐上的瓦都打了下来。乘着枪声一停,马有财向后挥了两下手,身后两个身影便冲了出来,一阵枪响,其中一人给子弹打了个跟头,却又歪歪斜斜地冲了上去。
轰然暴响,砖瓦碎石四射,门楼塌了下来,那两名对员想必是死了。
出发之前,总队中共有八个人抽到了“死签”,他们是其中的两个人——这是从本地民间组织的决斗中继承的一种方式,抽到死签的人必须首先执行必死的任务,他们死后,他们的家庭将得到组织慷慨的照应。
暴炸冲起的尘土尚未落下,马有财大喝一声,当先冲了上去,紧贴着墙根……
河北的新军终于出现了,在金善卿向队员们敬了第二圈他那名贵的纸烟之后,但只是聚集在金钢桥的北头,探头探脑地,并无意进攻,看起来极似是没有长官指挥。这是马有财指挥天才的第一次体现,在他后来的三十多年的战斗中,也曾多次体现出这种战术上的“先验”判断——今夜长官们都在总督府听堂会,吃喜酒。
队员们把大枪架在沙包上,向北岸瞄准。
“先别开枪。”金善卿向左右分别说了一句,“他们不像要冲过来,省着子弹。”
自作聪明的结果,只能是自己受罪,昨天完全可能给他们更多的弹药,白送给他们也行,省得现在着急。金善卿知道自己是个善于自省的人,而且不分时间、地点,他想:还是自己有问题,总是把他们当“穷人”,忘不了这一点,才限制了他的聪明才智。
老吴也跟着说:“金掌柜的说得对,别逗弄他们,让他们先咂摸咂摸滋味,等想明白了,说不定就天亮了。”
“咱们有多少子弹?”金善卿忍不住要问。
“来时一枝大枪三十颗子弹,打死的四个小子身上有一百来个,差不太多。”老吴对他那打兔子的枪法挺自信。
对方要是进攻,可以躲在铁桥的钢梁间向前运动,不是毫无遮挡,这样,防守起来就更加的费子弹。
河对面的新军一阵骚动,向两边一分,退了下去,闪出几辆马拉轿车,也调头回去了。
“总督府里的情况你们清楚么?”金善卿有一种很可怕的预感。
“清楚得不得了。”老吴又蹲下来点烟。
“北京的客人今天到了么?”
“哪来的北京客人?没有。”
糟糕!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河对面来的应该是袁世凯的亲信大将王怀庆,破坏革命党滦州起义的主谋,杀死施从云的凶手。左莲舫左师爷前天无意中跟他提到,说是袁世凯为了拢络陈夔龙,初五派王怀庆来颁赏,许是他晚了,没赶上下午来天津的车,坐的是夜里十点钟路过新车站的去奉天的车。
如果真是这样,麻烦就大了。王怀庆不是个好对付的。
当新军再次从桥头露面时,已经是端枪在手,排成两个单行,紧贴着桥上纵横的钢梁,向河南移动。河北把守新车站与比国电灯房的士兵,加上巡警道的巡警和探访局的暗探得超过两百人,凭他们几个人,根本就守不住。
不过,第一排枪过后,桥北倒下三五具尸首,新军便退了回去。回头望一眼总督府那边,倒是清静得很,连枪声也没有了。金善卿举起手枪看了看,又把它放下了。
新军的第二轮冲击很有组织,有的蹲着一点一点往前蹭,有的干脆在桥面上爬,两岸边一拉溜几十杆大枪打掩护,子弹雨点一般泼将过来。
金善卿的那顶青缎小帽给打飞了,可惜上面那块羊脂玉的帽正,宫里流出来的玩意,内务府造办处的手艺,值百多两银子。伸手一摸头顶,像是被烧红的火筷子烫了一溜沟,断了不少的头发。
好像总督府那边的枪声也激烈起来。但老吴的大枪就在他耳朵边上一个劲地响,震得他耳朵发木,对自己的听力也就不大信任了。
咚的一声,金善卿身边倒下一名队员,手脚抽搐,额头上冒血。他扯了扯老吴的衣角,没动静,又扯了扯。
“干啥?”老吴的声音很大。
“老吴大哥,咱们是不是也学他们的样,把桥扯起来?”金善卿知道这主意想晚了。
“干么不早说!”这真是个好主意,队员已经死了一个伤了俩,子弹显然是支持不了多一会儿了。“你跟我去。”
就在这时,第二轮进攻终于给打了回去。
海河上三座可开启的铁桥,只有法国桥是用电葫芦开启,金钢桥与金汤桥都是手动的,很是费劲。而且,启动铁桥的绞盘在桥下,推动绞盘便能带动平衡锤,将桥升起来,只是,绞盘前边没有一点遮挡,对岸如果有枪法好的人,一枪便可以把开桥的人打死。就算是新军都是笨蛋,但打过几排枪来,总也得有个三两颗命中。
老吴一个人蹲在桥边一段短墙后边,用枪掩护,金善卿与另一个队员爬到桥下推绞盘,工事里的队员监视桥面。老吴的命令是,不许轻易放枪。
下到桥下一看,金善卿心底咯登一下子,锁住绞盘的是一把笨得可笑,也牢固得可怕的德国铁锁,金善卿的恒昌洋行有独家经销权。没有钥匙,这就是个毫不通融的家伙。
“锁匠,过来。”同行的队员从工事里叫来一人。“麻利儿的……”
锁匠从辫子里摸出根铁线来,弯了两下,又沾些唾沫,便动手开锁。桥面上枪声又起,听起来,显然河南岸的火力微弱得很。突然,一排枪弹从西北边打过来,带着风从身边掠过,打得石桥基迸火星,新军发现他们了。蹲在地上开锁的锁匠身子一点一点地软下去,倒在地上,不过,锁已经打开了。
老吴一个人在东边,一杆枪压住了东北方的火力,但西北方却有子弹不间断地打过来。“你把桥升起来。”一同来的队员往西跑了几步,跪在河堤上向西北方向还击。
金善卿扭了几下绞盘,保养得很好,油上得也充足,但不知是该顺时针转还是逆时针转,好在他很快找对了方向,唯一困难的是,绞盘越推越重,这至少也应该是四个人的活。
当桥面开始向上升起的时候,金善卿体会到了这一生当中从未有过的成就感,那感觉就像是菩萨或是佛佗插手了人间的事物,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人的命运。
抬头一看,他恰好看到西边的队员一声没吭,手中的大枪向上一抛,沿着河堤滚到糟朽、肮脏的冰面上,不动了。
金善卿在下一排子弹到来之前,适时地趴在了地上,偷眼向桥的接合部望去,南边的半截桥只升高了一尺多,不足以阻住新军,却有可能成为他们向南进攻的掩体。
河南边的枪声越发地稀稀落落了。他们的子弹想必要用完了。
现在看来,如果他能把桥升起来,也许还有一丝生路。见鬼的,平白无故,卷到这种倒霉事当中。他有一丝后悔,但也仅仅是一丝,在他三两下脱掉身上的狐爪仁皮袍的时候。
老吴清楚地看见桥升高了一尺便不动了。他蹲在堤上防洪的短墙后边,对岸的新军也在短墙后边,视角太低,很难射中他们,而对方却可以向桥下射击。“怎么样?金掌柜的,吃得住劲么?”老吴看得见金善卿蹲在绞盘后边。
金善卿打心眼里佩服老吴的胆量。“没么大不了的,就是雨点儿太大。”他平生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声音中的豪迈。
老吴把枪里压满了子弹,最后两排子弹掖在腰里。“没么大不了的,我给您老打伞。”他一下子跳到短墙上边,把枪稳稳地抵住肩头,不慌不忙地一枪一枪打过河去,对岸的枪声停了下来。
金善卿清楚地看见老吴站在短墙上的身影,高高瘦瘦的样子,和枪中喷发出来的火光,他也一跃而起,推住绞盘拚命地跑,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再也推不动了为止,有人把他拉回到工事中。
“好样的,金掌柜。”老吴倚在他身边,咧嘴一笑,依旧是满脸摺子。“给根儿烟抽抽,我的烟袋掉河里了。”
马有财刚站起身来往二道门里冲时,被人从房上扔下来了七八根火把,掉在夹道中,照得通亮,两边房顶上的枪弹随之倾盆而下。原来府里百十名卫兵乘着主人正忙,大都跑到后院去吃酒,正赶上后面一路革命党炸墙,两度交火,对方攻不进来,他们这才回身与马有财撞了个正着。
马有财他们这十几个人,眼下被人居高临下地打,毫我还手之力,正在这个时候,前院的队员们赶过来支援,一阵弹雨,把房顶上的火力压了下去,马有财不撤也得撤了。所以,当他看见金钢桥被高高地升起来时,真有些喜出望外。
两军汇合,下一步是向哪边撤退,河北的路断了,再说也不能往枪口上撞,沿河向东也不可,那边是日租界,小日本坏着呢。看来只能向西,但西边是西车站,津浦线的始发站,也驻着新军,只能向西再向北,转走河北大街。
“听我的,跟我向东走,边打边撤。”在众人主意不定的时候,金善卿这才想起他早有安排。
“不行,过不去。”马有财无法相信那是条活路,这时总督府里的卫兵从后边赶了上来,枪声噼噼啪啪地响。
金善卿没再说话,劝也没有用,便拉住马有财径直向东下去了。跑出半里多地,回身打了两排枪,他便顺着河堤跑到了冰面上。后边的新军不再放枪了,怕子弹打到日租界里去惹麻烦,反正前边是死路,日本兵不会放他们进日租界。
因是临近开河的节气,冰面上一走咯咯直响,踩着没劲。在离金汤桥一箭地的地方,河中央开出了条航道,水面上停着艘没挂旗的小火轮。
一见革命党要上船逃跑,新军的枪弹又打了过来。
马有财和老吴用大枪掩护,金善卿推着众人上船。“慢着点,把船踩翻了谁赔?”船舱里钻出一个穿一身黑制服的缉私警,一脸的不高兴。当的一声,一颗子弹打在船帮上,那缉私警缩了回去,再没出来。
大部分人都上去了,马有财与老吴也退到船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走在最后,脚下一滑,跌到船下去了,金善卿伸手只抓住他的腰带,人也被带入水中。
幸好金善卿把皮袍丢在金钢桥下边,身子还算灵活,只是河水冰冷难耐,他伸手扒住船帮,对马有财高叫:“别逞能了,快上船。”
船上的人先是丢给他一根绳子,他感觉那孩子可能是受伤了,身子只是抖,一点也不用力,便用绳子捆住了他的腰,手也僵硬得不打弯了。
老吴的枪法的确是好,一杆大枪,就把河岸上的新军压在二十丈开外不敢上前,只是趴在那里不住地放枪,可等他们回身上船,新军却冲了上来。
“走喽。”金善卿被人拉着刚爬到船帮上,早就升火待发的小火船猛地一跳,又向前一窜,跑了起来。后边的枪声停了下来,因为他们进了日租界的航道。人们拉动绳索救水里那个孩子。
船一过金汤桥,河右岸猛地亮起几盏大灯,直射在船上,啪啪几枪打过来,是日本兵。老吴抄起枪就要还击,金善卿把枪按住了,“不能向租界里打枪”,“这是谁他妈的王法?小萝卜头儿……”
哗哗地一阵枪弹密不透风,从右岸刮过来,岸上站着长长的一排小矮个,罗圈腿的日本兵,老吴的脸上血光一闪,一头栽入河中。
开船的缉私警猛地加大马力,机器呜呜地叫着,向法租界冲去,后边的绳索又松出去老大一节,上边系着的那个孩子,样子怪得不得了地躺在水面上蹦蹦跳跳……
镇反干部:你们是如何全身而退的?
马盛:在挂甲寺上的岸,德租界北边,铁血团的同志们在那给我们打接应。
镇反干部:你事先安排得挺周到。
马盛:怪就怪在,我没通知过铁血团。许是宝义安排的?她也没提起过呀。
镇反干部:金善卿说他救过一个孩子,有这事么?
马盛:有这么回事。那孩子当时中了一枪,脑袋给打掉了一半。